优游岁月(三)
回到明月楼时, 天安的恐惧早已消了大半, 留下的便只有深深的疑惑。
司法天神是把她看作谁了, 才这么想要杀她?
千晛看着天安坐在地上靠着木桌发呆,沏了杯温茶过去, 蹲下来递到对方手中:"在想什么?"
"那千晛姐姐,在殿内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天安被掌心传来的热意暖得哆嗦了一下,看着千晛咽了咽口水,"比如姐姐在古兽山听到的那个传言, 是不是还有更为详细的法?是不是与我有那么丁点关系?"
千晛望着天安心翼翼的试探, 站起来走到书架边上去:"你倒是直接。"
她扒拉着架子上的古籍:"你自己怎么想的?"
"我跟司法天神憎恨的那个女人长得很像,所以他看见我, 就想杀我。"天安站起来把杯中的温茶一口饮完,得直截了当,"司法天神那么恨一个人, 绝对不是跟情爱有关, 或者仅仅是跟情爱有关。要是因为情爱, 就让司法天神恨得那么深, 那司法天神曾经该有多喜欢那个女人啊。"
千晛拨书的手顿住,回头望着天安, 沉默了半响,忽地开口道:"天安, 你见过你娘吗?"
"我只有外公。"天安眼神慌乱地别过头去, 虽然她娘她爹都不要她这件事, 是她早三百年前就接受的, 但以往都是她和辫子两人互相调侃,如今以这种形式出现,忍不住乱想的她会觉得难以接受。
千晛望着天安排斥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想去藏书阁吗?关于那个传闻……"
"想!"这一下,天安却是没等千晛完,便着急地开了口,好像生怕对方因为自己的抵触而再次闭口不言这件事。
这可能于天狐一族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没完的话卡在喉咙间,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千晛领着人朝明月楼的藏书阁走去,心想,如果她的推断无错,那么对天安而言,也不会是一件好事。
天安皱着眉沉默地跟在千晛身后,直到来到藏书阁前,才微微抬起头望了眼阁前的牌匾。
她很少来藏书阁,因为千晛姐姐不允许,细算起来,这次不过是第三回。第一回是因为受罚挨训,第二回是因为找人,两回都没有好好看过藏书阁究竟是怎样的。
"千晛姐姐,藏书阁从外面看着应是有两层,为何到这里面来就只有一层?"天安踏进阁内,望着满目陈列整齐,浩如烟海的书籍,忍不住开口问道。
千晛没回头也没应声,天安便大致猜到了。
从她们进来时起,阁楼就在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而这变化完全是凭千晛姐姐的意志在进行的。
你看不到另外一层,是因为有人不想让你看到。
第一次来如是,这次来也如是。
"天安?"千晛走到书架尽头,回头看到天安还站在原地,忍不住蹙眉,"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天安下意识地抬头应了一声,见千晛喊她,立马跑上前去。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想为他人所知的秘密。不,并不一定是抗拒你这个人。虽然,次次如是,会让人觉得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同最初一样,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这让天安一瞬间非常沮丧。
不过,总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
"神魔异闻录?"天安走到千晛身边,惊奇地望着她身后一排排的泛黄古籍,"千晛姐姐,这是谁编写的啊?"
"还有之前那种《奇花异兽录》,我猜那是你自己编纂的,因为你扮作六姐姐的时候对云涯内一切东西可熟悉了。而这个,你还要过来翻阅确认一下。"
天安笑着道。
千晛不置可否,《奇花异草录》的确是她编纂的:"这是白泽编纂的。"
"白泽大哥?"天安想起白泽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啊。"
"见过他手里摇的扇子和玩的镜子吗?"千晛也摇头,"一纸折扇记春秋,阴阳两相观四方。六界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但,"千晛看着天安忽然雀跃的眼神,浇了一盆冷水,"所归各有道,天机勿算尽。"
"很多东西,他不敢去推演的,但耐不住天生好奇的性子,他又总喜欢去探究,你在这里看到的,全部都是他上九霄下黄泉求证而来的。"千晛抽出一本很薄,字体细密的古册放到天安手中,"关于司法天神的记载只有旁人的转述,里面的话没有一句是司法天神亲口承认过的,信与否全凭你自己内心的判断。"
天安抱着书,盯着千晛,有些紧张地点头。
千晛无奈地笑了下,随手捎了本古册:"我去窗边坐着,你自己慢慢看。"
初夏的山风裹挟着寒潭的水汽,将清凉从敞开的木窗里飘飘扬扬地送进来。
千晛盘腿坐在蒲团上,才看了两眼手旁的书,便回过头盯着坐在地上,靠着书架看书的少女。
头发是不是比初来时长了些。
模样倒是没变,巴掌大一张白嫩脸,害羞和生气时便像皑皑雪山上落下了一片桃花。开心时活蹦乱跳,眨着一双灵动清澈的漂亮眼睛,像林间的鹿,难过时眼尾会红,翘起的长睫毛湿哒哒的,像落在裙角沾了清露珠的蝴蝶翅膀。
"千晛姐姐?"天安翻页时抬起头,正好瞧见千晛发愣般盯着她。
"千晛姐姐。"天安又喊了一声。
千晛回过神,撞见天安盯着她一脸疑惑的眼神,慌忙避开,转过身低下头去,咳了一声:"无事,你继续看吧。"
天安歪着脑袋无奈地笑了一声,没什么,低下头继续看书。千晛姐姐给她的这本书记载了很多天狐一族的起源,这些她都知道,天狐跟九尾狐同出一系,都是神兽之一,但天狐的地位没有九尾狐高,因此天狐后来便离开青丘,去往雪山之巅,自成一脉了。
她又往后翻阅了几页,才终于看到司法天神出场。不过,编纂者只用了很少的笔墨讲述了司法天神未成神的一生 :
司法天神名曰诛仙,年少时期因抵御狼妖族一战成名,然而因为血统不纯,不被天狐一族长老器重。后在渡劫之际,爆发赤蓝双瞳而被长老称作不详,祭上神坛。将死之际,一白衣魔界女子救了他。两人失踪数十年,后雪山之巅被魔界攻击,少年现身相救,本应被奉为英雄,然而长伴其身的魔界女子却突然癫狂,杀死不少天狐,其中正有抚养少年长大的一对夫妻和他的两对兄妹。两人至此反目成仇,之后再次同时消失,等少年再次现身时,已成为手握神器伏魔台,为天帝征战,六界赫赫有名的司法天神。而那魔界女子却是再也未出现过。
这空白的两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呢?
天安摸着古册上的文字,想要知道得更多,可再一翻页,又只有天狐一族后来的历史。
把书翻到尾,也没有多余的故事了。
天安把古册抱在胸前,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看完这些,她莫名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这个故事跟她有一种特别的联系似的。
她想弄懂每一个疑惑点,比如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发了疯?后来呢,这个女人怎么样了,是死是活?如果活着,现在过得好吗?
如果死了……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天安就立即摇头。她抱着书站起来,着急地朝千晛跑去:"千晛姐姐,你帮我看看这里,为什么……"
天安倾身跪在千晛身旁的蒲团上,千晛闻声一回头,便与天安面颊相对。天安的话便因此卡在喉咙中。
"不,不好意思。"天安反应过来,立即往回退了半步,两边脸颊红得像个苹果。
千晛低眸抿了下薄唇,捏着拳头坐正身子,面不改色一本正经:"你要问什么?"
"千晛姐姐,我想问,为什么这里,这个魔界女子会突然癫狂啊?"天安红着脸又凑上去。
"这里吗?"千晛伸手指在书上。
白纸黑字衬着晶莹圆润的指甲和干净修长的手指,天安忍不住抬眸望了眼千晛,轻轻嗯了一声。
"大概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
"喂!天安,你靠麒麟大人这么近干什么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花肆飘在窗户外面,瞪着天安,一脸不悦,"你都快坐麒麟大人的怀里了!"
"我没有啊,"天安瞥了一眼两人交叠的手臂,立马往后挪了半步,红着脸望着窗外的人,"你有病啊,突然出来吓人做什么?不知道这里不允许大吵大闹吗?"
"你不靠这么近我会吵吗?看书不好好看书,不是敖泧姐姐担心你,你以为我会过来啊?"花肆低头俯视站在地上的人,"你不用上来了,她好着呢!"
敖泧站在花圃边上,抱着手一脸无奈地看着花肆,只是她想来吗?明明非来不可的是某人自己吧。
"肆。"千晛在心里叹了一声,坐直身子望着她,"所来可有正事?"
"是啊,美丽的仙女,你们来干什么啊?"天安双手撑在桌上,一脸乖巧地看着花肆,哎,但凡敖泧担心那就是花肆本人担心,如此好意,她还是得好好笑纳。
花肆嘁了一声,看着天安脸上挂着笑意,撇嘴道:"三千莲池每年这个时节会有萤火虫,特别好看,你第一次来,想问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天安挑了挑眉。
"别人我都不乐意邀请呢,要不是看你快走了,你想都别想。"花肆又道。
天安笑了:"您老都这么了,我能不去吗?"
"千晛姐姐去吗?"天安转过身望着千晛,一脸期待。
千晛略带探究地望了眼心虚的花肆,才点头嗯了声。要知道,她每年都会去看流萤,漫天流萤可不是初夏的须弥山会出来的东西。
到底,还是害怕天安伤心,想让她开心些。
花肆看着千晛嘴角噙着的微笑,讪讪吐了吐舌头,降到地面上去。她不是怕以后到神界了,遇上萤火,来不及赶回来嘛。
是夜。
莲花在微风中露出的脑袋,随着夜晚的微风,伴着圆滑的荷叶,轻轻摇曳。翼尾着绿色灯笼的东西一上一下地晃荡在岸边的草丛间,像坠落凡尘的星星。莲池中摇着两扁舟,舟上躺着两名姑娘,落寞地等待着前来赴约的人。
"敖泧姐姐,你那两人怎么还不来?"花肆摇着船,望着天上的星星,无聊地道。
"不会是迷路了吧。"敖泧完,又觉得不可能,有麒麟大人带着,怎么可能迷路呢。
花肆摊手无语,这话都不用反驳就知道是错的,她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瞬间从舟上坐起来:"你她们两个不会是偷偷跑去别的地方玩了吧!"
敖泧被花肆的大动作吓得差点从舟上落下去,哭笑不得:"想什么呢,不可能的。"
她无奈地站起来,越过无数的莲花,朝岸边望去,声道:"会不会是她们没看见我们啊?你看这莲花……"
"别动!"花肆突然吼道。
敖泧被吓得瞬间愣住,连头都不敢转:"怎么了?"
"水里有东西!"花肆顿时浑身警惕起来。
敖泧瞪大眼睛在水面瞥了瞥去,可除了舟底漾开的涟漪,她感觉不到一点其他人的气息。
有厉害的角色闯进三千莲池了!
花肆和敖泧互望一眼,顿时准备启动三千莲池的防御阵并前去禀报始祖,可是她俩刚一站稳,舟身就剧烈摇晃起来,伴随着"呜呜呜"的吼声和皱起的大风,两人脚踝被人抓住,根本控制不住地跌进水里。
"噗……什么人,给我出来!"
两人栽进水里,又瞬间冒出头来,一脸狼狈。
"猜猜我是谁啊。"
靠在一起的两人被身后的手蒙住眼睛,话的人装着水鬼的声音。
花肆愣了一下,弯起嘴角,捏紧拳头,深呼吸了一口,转身重重朝身后砸去,怒吼道:"天安!你想死吗?"
天安一个偏头潜入水中,从另一处水面露出头来,哈哈大笑:"笨蛋肆!笨蛋敖泧!"
"你有本事别跑!"花肆抹了把脸上的水露,一把潜入水中,"也不看看三千莲池是谁的地盘!"
敖泧无奈地爬上舟,抬头望着坐在湖心亭上一脸淡然看戏的千晛,她就为什么察觉不到呢。
千晛笑着望着偌大的莲池中,两个少女像两尾鲤鱼般你追我赶。白色的鲤鱼被粉色的鲤鱼捉住了,然后双手举着道歉,粉色鲤鱼望了眼坐在舟上笑着的少女,与白鲤鱼一对视,两条鱼便达成协议,悄悄潜入水底,然后哈哈大笑地再一次掀翻了舟。
水里便有了三条快乐的鱼。
等一群人玩累了,便终于爬上岸,躺在干草上,接二连三地喘着大气。
千晛坐在天安旁边,安静地听着三人话。
"好安静啊。"
天安第一个开口话,气都还没喘匀,又偏头望着千晛笑出声来。
"别吵,让我享受享受。"花肆闭着眼睛,感受着夜风吹拂湿的肌肤,一只手搭在敖泧肚子上,一只手搭在天安肚子上。
敖泧侧头看着累得像要睡着的花肆,弯着眉眼笑了一声:"还没看见萤火虫呢,你忘了?"
花肆闻言,一下子便坐起来,回头望着躺着的天安和坐着的千晛:"等等!马上就送来!"
"敖泧姐姐,跟我走一趟。"
完,她便站起来,拉着敖泧的手飞向莲池的另一头。
"干什么这么急,气儿都没喘匀呢。"
天安坐起来,看着飞远的两人,笑得开心。
"千晛姐姐,你以后也应该跟着我们一起玩。"
天安借着清风,偏头凝视着一脸恬静的千晛,叹气:"而不是光坐着,看我们玩。"
"我多大了,你们多大了?"
千晛失笑,望着浑身湿漉漉的天安,皱眉道:"起风了会不会有点冷?"
"凉快,不冷。"天安呲着一口贝牙乐道,"姐姐也没多大嘛,对你们这种神兽来,三万年也是孩子嘛,下一次,咱俩单独在水里玩玩。"
"你追我赶吗?"千晛想,太幼稚了。
天安也忍不住笑起来,要她想象千晛姐姐在水里笑得跟花肆那个傻子似的,也确实太可怕了。
"那还是这样吧。"
"与你一起吹吹风,聊聊天。"
"安安静静的,我很喜欢。"
千晛没有接话,这话她不信的。
天安的性子怎么可能是安安静静的。
天安见千晛沉默,便回头盯着她,眼睛也不带眨的,深沉得就像一匹看中猎物的孤狼。
千晛知道天安在看她,她并不畏惧,但是就是不敢与对方对视。或者,也不是不敢,就是会躲闪得有些不像她自己。
"等再过一个月,莲池里的花就开遍了。"她转了话题道。
"嗯。"天安回答。
"嗯。"千晛也回了一句相同的话。
"嗯。"天安大抵是没话接了。
"嗯。"千晛或许是觉得无聊与有趣。
两人你一个"嗯",我一个"嗯",也不知道了多久,才听得天安忽然道:"姐姐,喜欢我吗?"
千晛的一个"嗯"字压在喉咙里,终于偏头有些震惊地看着天安,她张了张口,又偏过头,望着远处,一脸尴尬与心慌地笑起来:"她们把萤火虫带过来了。"
"那在她们过来前,想和姐姐在漫天星辰下接个吻。"天安红着脸,捏着拳头,几乎是用光了半辈子的力气,把千晛压在草地上,一瞬间又变得结结巴巴,"别,别推开好吗?"
千晛望着漫天的星光与耀眼的萤火。
好像都没有天安吻她时的眼睛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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