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歧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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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泧见到风尘仆仆闯进龙宫的花肆时, 正靠着龙椅坐在地上。

    司簿追着花肆进来, 还没开口通报, 见敖泧脸色苍白,额上浮着虚汗, 忙要去扶,被敖泧挥手制止。

    汗水顺着额头滴落在睫毛上,落进眼睛里。她视线模糊地望着离她十步远,粉色仙裙浸着残血的姑娘, 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地问道。

    "我没受伤, 是别人的血。你……没事吧?"花肆皱着眉看着扶着座椅艰难地站起来的敖泧,"你受伤了?"

    敖泧扯着嘴角轻蔑地笑了声, 靠着龙椅,闭着眼睛舒了口气,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目光阴鸷地盯着闯进来的人:"我没受伤, 只是体内战神的灵力汹涌, 一时有些抵触罢了。"

    她看着花肆明显阴沉下来的表情, 扶额大笑,转头目光阴恻凛冽地看着司簿:"她是怎么进来的?"

    司簿垂首, 往大殿外退了几步,笑得温润至极:"回殿下, 四季女神她要向你投诚, 我便带她进来了。"

    敖泧闻言, 瞬间皱着眉头笑起来。

    她虽然难受得想晕过去, 可到底还是清醒的。四季女神满眼防备又紧张地站在那里,周身全是涌动的灵力,来投诚,当她是个傻子吗?

    她看,四季女神是被派来当个客的吧。

    "司簿,下去。"敖泧开口。

    司簿在两人间量了一圈,见敖泧一脸不耐烦,才翘着嘴角,退出龙宫,去外面候着。

    四下静谧至极,连水草都不敢晃动水波。

    敖泧靠在龙椅上,不话,也不笑,甚至连看都不看花肆一眼。似乎是保留着最后一点温情,让花肆自己离开。

    花肆低头苦涩地笑了下,她是有点害怕。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景,她看敖泧,敖泧不看她。

    "敖泧,我不是来服你,我是来同你一道的。"花肆敛起浑身灵力,朝前走了一步。

    "你站住。"敖泧立即叫住了她。

    花肆没停住,继续朝前走了一步。

    "你站住!"敖泧抬起头,终于看着花肆的眼睛,严厉地呵斥。

    花肆下意识地握紧了缩在袖子里的拳头,看着敖泧,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难过,敖泧第一次这样大声地吼她。

    "离开这里。"敖泧走下龙椅,站到花肆面前,双瞳带着怒火,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人,"我不相信你们的话,你来,也是一样的。别挡着我的路,不然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没骗你,我是跑出来的。"花肆被敖泧盯得浑身绷紧,"我要跟你站在同一条路上。"

    她话时,声音毫不颤抖,就像真的一样,让敖泧愣了一下。

    敖泧:"你知道跟我站在一条路上会做什么吗?会杀人,我当初杀第一条龙的时候,跟碧心滴,我一定要杀光跟龙有关的所有人。碧心滴听了我的话,现在,我连反悔的余地都没有,因为我不想死。"

    "我知道。"花肆回答。

    "你知道?"敖泧笑起来,不出的嘲讽,"你敢杀人吗?你就是嘴上不饶人,实际上让你杀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你想让我杀谁呢?"花肆朝敖泧走进一步,两个人之间便只剩下睫翼的距离,呼吸交错。

    敖泧要往后退一步,花肆便干脆直接抓着她的手:"碧心滴可以杀人,三清莲也可以。我以前不想,我现在想,一念之间,没有什么难不难的。"

    "为什么?"

    敖泧皱起眉,她刚刚以为碧心滴会因为她的劝告来折磨她,没想到并没有。碧心滴喜欢眼前这个抓着她的人,没有半点排斥,甚至要她去靠近。

    "因为愧疚吗?"敖泧不愿顺从碧心滴,甩开花肆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冷笑道,"肆,女神姐姐?没必要的,我不需要被怜悯。"

    "因为我觉得我也爱你。"花肆看敖泧背过身去,望着她伶仃的背影。

    因为我觉得我也爱你。

    没有,因为我觉得我应该爱你。

    敖泧忽觉喉头发涩,但她还是不愿转过身:"肆,你走吧,别让我为难。"

    什么情呀爱呀的,都当过眼云烟。

    她一个人不能回头也就算了,她不想这个人与她一起回不了头。虽然神界不是个好神界,可也不是所有的神仙都不是好神仙啊。这个人当四季女神上千年来,有多少人喜欢她啊,人间香火最旺的是她,最温柔的是她。何必为了当时一瞬间的情动,变得臭名昭著呢。

    "我不会走的,反正你也不会杀我。"花肆笃定地,看着敖泧恼怒地回头,扬起手,掌中灵光大现,又攥着拳头把手挥下。

    "是吗?"敖泧自问自答,"是,我是不会杀你。但是不代表我会放任你留在我身边。"

    "你不走是吗?"敖泧又问了一遍。

    花肆看着敖泧阴沉着的眉眼,点头。

    "蛟鳞散,吃掉它。"敖泧摊开手,手心立着一个白色的瓷瓶,面上看不清喜怒,"我是魔蛟一族的殿下,如果你背叛我,骨化成灰,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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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安听敖澈讲完碧心滴和三清莲的用途,着急万分,皱着眉直言,不能再耽搁了,得赶快去找人间皇帝和他的心上人,借用一下镇守人间的落霞剑与孤鹜剑。加上她手里的两件和白泽手上的一件,五件灵器一定可以把花肆和敖泧两人都带回来。万万不能等来像敖澈的那样的结局。

    千晛也同意,如今江南一带持有龙纹木牌的百姓都被官兵送到内陆去暂居,皇帝那边可以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论是昔日的交情,还是眼下危局,皇帝应该都会同她们合作,只不过,她们得快点了。毕竟,这天底下,除了这些信奉龙族的百姓,唯一敢和龙扯上关系的,就只有皇宫。要是敖泧和魔界那群人把目标首先对准了皇宫,也想要那两件灵器,那就大事不妙。

    白泽坐在地上穿鞋子:"是啦,是啦,赶快,别被她们抢先了!"

    "嗯,也要赶在神界插手之前。"敖澈。

    话音刚落,天空就忽然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像火球砸下来。

    "不是吧,祝致和长水这个时候来?"天安用手捂着眼睛,听着四海潮生。

    "乌鸦嘴啦!敖澈大哥,你什么不好要神界!"天安不停地眨着眼睛,刚刚火球的光芒太亮了,她都快被照瞎了。

    千晛拉住一边话一边揉着眼睛的天安,用手背贴着天安的眼睛,让对方好受了些,才抬头望着远处来势汹汹的双神。这一望,就震惊不已。

    "神官大人!"她喊胥伯言,未转成凡人前,这人可是一直司掌神簿。

    "水神和火神不是冲着敖泧姑娘去的,"胥伯言,"炽火焚万罪,净水化大孽,水神和火神,应当是冲着堕魔的四季女神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肆怎么会……"天安话还没完,就听见胥府外的街道人声嘈杂,百姓们慌乱地喊着,"金身污浊,神祗堕魔!女神庙烧起来了!"

    "我和伯言哥哥去救火!"凤凰拉着胥伯言,跑到府外。

    剩余几人不敢再废话,直接往远处飞去。

    东海上空,双神与四季女神早已交起手来。而在一旁静默无言观看的,则是敖泧、司簿和骑在饕餮上的魔君离轲。

    敖泧的目光一直落在花肆身上,她没想到,这人在当时竟然毫不犹豫地吞了蛟鳞散,与她真正地站到了同一条众叛亲离的路上。

    不仅如此,这人她也会杀人,现下便真的在用心对付水神和火神。暂时未动用三清莲,所以总是频频落于下风,被水神与火神击中了好几次,狼狈地砸向水面。

    每一次,她都想伸手帮忙。可每一次,都被司簿拉住,司簿:"你不想看看四季女神会为你做到哪一步吗?现在这样,除了狼狈些,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敖泧便停住,看向花肆,也刚好看见了赶过来的天安众人。

    "敖泧!"天安喊她。

    敖泧听见便觉得头疼,好像喊她,就能把她喊清醒一样。她瞥了边上两人一眼,淡淡道:"不要让四季女神死在双神手中,我要去和她们话。"

    这一回,司簿并没有阻拦。

    而是笑盈盈地看着敖泧,:"殿下,那些人中,最冥顽不化的是火麒麟和天安姑娘,其他人,都可以像四季女神一般,与您站在一道。"

    "殿下,您知道,攻心为上,她们现在最想的不过就是杀了天帝那帮子人,为须弥山报仇雪恨罢了。"

    "与您的目的,有一半是一样的。"

    敖泧看着司簿笑,不知道司簿这招攻心为上,是在攻她的心,还是在攻天安那群人的心。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

    正如司簿所言,目的都是一样的。比起实现目的,怎么做到的,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反正,她不怜惜这个六界,六界也不怜惜她。还不如张狂快活一点,去他的礼义廉耻仁智礼信善恶有报,她想做的,只要还没死,错的就是对的。

    天安看见敖泧脸上挂着笑容朝她们过来,不知为何,心里却生出一阵寒意,她:"敖泧,你不去帮肆吗?"

    敖泧的目光在白泽与敖澈身上逡巡了一圈,才落到天安和千晛两人身上:"她又不是不赢,又有什么要帮的呢?"

    敖泧完,啧了一声:"就像你一样,身上现在有两件灵器吧,如果你不想,又有谁能轻易赢过你呢?"

    "你和麒麟大人啊,就是掣肘太多,想得太多。"敖泧,"你们两人,加上白泽大哥、凤凰、我和花肆,有什么不敢去和神界叫板的呢?"

    "没这么简单的。"天安垂下眸。

    谁不想呢。

    "又有多难呢?"敖泧笑,"你们怕的无非就是生灵涂炭,怕六界再次变得像当年那个样子。所以你们不敢,你们想在能绝对战胜天帝的时候,再出手。可这才是难的,天帝手里有开天斧,司法天神手里有伏魔台,二者俱存的时候,便不会有绝对战胜的机会。"

    "你们干什么管六界死不死呢,反正只要不毁灭,活着的人自然会繁衍生息。"敖泧摇头,"再,这样腌臜的六界,毁了不是更好吗?把恶除尽,留下空荡荡的一片,便没有纷争,干干净净了。"

    敖泧看似自顾自地着自己的心里话,实际上目光不断扫视着眼前的人:天安与千晛眉头紧锁,不愧是走到一起的人,这么排斥她的话;白泽捏着拳头,不停地眨着眼睛,很坚定又很动摇,不知道是不是跟她一样觉得守着这六界实在不值得;敖澈摇头,心里不赞同她的话,可是又碍着"哥哥"的愧疚,不想反驳她。

    "如何呢?"敖泧欣喜地望见她们身后急匆匆赶过来的凤凰,喊道,"凤凰!你觉得如何呢?当初救了那么多人,可世人在你是山鸡模样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好好待你啊。前些日子又救人,可你看看那些持龙纹木牌的人,不是你多管闲事吗?"

    "凤凰呀,值不值啊,是不是当初身死一次,这次又算身死一次啊!你倒好,可以涅槃重生,神官大人就不行了。你看看,这一世,居然曾经是个瘸子,那后面呢,再轮回,是不是就该是畜生道了。"

    "你住嘴!"凤凰头回发怒,指着敖泧,指尖不住颤抖。

    "对不住对不住,"敖泧给凤凰鞠躬赔礼,"可我的不对吗?六道轮回,不就是如此?"

    "敖泧,你不要在这里混淆视听!始祖没教过我们吗?须弥是善积的意思!"天安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敖泧吵这种事,敖泧是什么人啊,害羞安静的,永远拿着本书,乖乖地坐在那里。会因为害怕朋友抄不完经文,而帮她熬夜抄,会因为一点恩而放弃大仇,会义无反顾地身涉那些患鼠疫的百姓之中。

    这样好的敖泧,怎么会是个自私心恶的人。

    敖泧听不见,她直言不讳地:"与我一道,我们和魔界,一起对付神界,当初他们对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对他们怎么样。"

    "与你们一道,畏畏缩缩,保全大局,最后什么也得不到。"敖泧这话不是对着天安和千晛的,她在看着其他的人。她想了想,忆起什么,又道,"麒麟大人,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初和四季女神一道从三千莲池离开的仙童们?他们没有死,他们被送往了各处仙山,被司召大哥和昭瑶他们心翼翼地培养着。天帝当初以为他们不足为患,可眼下,他们已经占据了仙界半壁江山。"

    "前些日子,我送信给他们了。他们似乎很愿意,与我站成一线。"敖泧弯着眉眼微笑着,晃眼间竟然有了当初在须弥时的踪影。捧着一本书册,在心里把所有事情的进退尺度都拿捏住。只是,以前,别人问了她才。现在,她要领着人走。

    敖泧完,转头就要离开。

    天安要拉住她,然而刚一伸手,一群人就被空中乍起的火光烫灼地退后了几步。

    "天安,原来肆真的和我站在同一线啊。"

    敖泧被天安拉住,低头看着海面铺天盖地绽开的一朵朵红莲,红莲上燃着不灭的火,把双神团团围住,肆意地在天地间烧灼着。

    白泽喊了一声"红莲业火",就同敖澈一道赶去给祝致和长水解围。水神和火神见白泽过来,多少是有些不愿意的,堂堂双神,如此这般,岂不是被人笑话。况且,四季女神都堕魔了,她们还念什么旧情。要吗?那就动真格的。

    围在四周的红莲业火便在阴阳双鱼的八卦阵下猛地破开。

    敖泧皱起眉来:"天安呐,你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吸你的灵力了。"

    天安冷笑:"我有寒魄珠,灵器之首,你骗不了我。"

    "好吧。"敖泧叹气,"那你看看你的千晛姐姐在干什么,一个人对阵上万头魔兽吗?"

    天安立马回头。

    被敖泧扭着手腕就甩了出去。

    "天安呐,心善是世界上最好骗的东西。"敖泧挣脱离去,没有嘲笑,"我祝你,如果走上这条路,永远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