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空心病
青海由于海拔的原因,冬天冷且长,所以寒假比其他地方时间长,暑假相对就短些,现在还没放假。
赵无眠匆匆去宿舍放下了行李,就到了外面的操场上。
江一则透过窗户往外看了看。是操场,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广场,有几个老旧的篮球架和乒乓球桌。八宝镇人不多,中学离得很近,学生总共也就那么些,都经常聚在这儿。
在这里赵无眠显然颇受欢迎,大大的孩子们都很喜欢这位每年暑假才会来的支教老师,见到他都凑了过来。
江一则想,赵无眠还真的是名不虚传,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喜欢。
他把行李简单收拾了下,也走了出去。
离晚饭做好还有段时间,李牧算亲自下厨做两个菜,赵无眠趁这会儿可以陪孩子们玩一玩。
“你要不也呆在这等会儿?” 李牧看向江一则,“给他们讲点好玩的、或者科普的东西,实在不行帮学生做几道题?”
江一则想了想,“我帮你一起做菜吧。”
李牧:“你会做菜?”
“嗯。” 江一则点点头。
厨房就在操场边上,做菜的时候能看见赵无眠,和簇拥着他的孩子们。
扎西在其中算年纪大的,已经上初中了。据赵无眠讲,他成绩很好,也很努力。
远处是连绵劲挺的山脉,炽烈的夕阳在雪线以上,大片耀目的浅香槟色光影,亮闪闪的,很有点祥瑞之兆的意思。
李牧:“你切菜怎么样?”
“还行。” 江一则顺手拿过一个土豆,又找了把不算太钝的菜刀,按在砧板上切了起来。
李牧看出了江一则切菜是个老手,也就不再多,自己开始做别的菜。
土豆切完后,江一则把它们整齐码进碟子里,放到李牧手边。
“我听赵无眠你现在留在这边了?” 江一则,“还挺惊讶的,很少看见有同学这么选择。”
江一则其实并不关心李牧怎么想的。
只是李牧的例子让他多少有点担心赵无眠会不会如此效仿,博士毕业后也留在八宝镇当个老师。
江一则一天见不到赵无眠都会很难受,这种异地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李牧偏头看了江一则一眼,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笑意。
江一则怀疑他应该是知道自己跟赵无眠的事的,不然也不至于一句都不问。
但李牧没戳破,只问道,“你听过空心病吗?”
江一则依稀记得在新闻上见过,但没怎么上心。
“听过,不是很清楚。”
李牧把锅盖盖上,转过来对着江一则,“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从就很努力很优秀,不断拼搏取得了很多别人羡慕的成就,但是有一天他也开始觉得累,也会困惑这种没有尽头的努力是为了什么。”
“慢慢的,他会倦怠,会不想努力,会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甚至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江一则沉默良久,“可能有过吧。”
他一直都把自己绷得很紧,苛刻到近乎残忍。他从来也就不喜欢学习和工作,他只是麻木地告诉自己我需要做,却不愿去思考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赵无眠——在最艰难的时刻,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对赵无眠的想念,他可能真的会支撑不下来,像李牧的那样,终有一天被压得了无生趣。
李牧也不意外,笑了下,“我曾经就是这样的,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实不相瞒,我多少还是有点自负的。” 李牧冲江一则挑了下眉,“我听赵无眠你是个高考状元,大学修了三个专业,你应该能懂这种感觉吧。天下英雄出我辈,总觉得活着就要改变世界。”
江一则唇角稍掀了下作为回应,但没应声。
李牧也没觉得有什么,继续道,“培养出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我不愿意给资本家工,也不甘心平凡一生。刚上大学的时候我想,我定要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让我自己认同的事业,不辜负我十几年天赋、努力和抱负的事业。”
“可是上大学后我慢慢的... 失去了方向。我从努力的目标就是考个好大学,然后也考上了;考上之后就是想保研,也保上了,看着师兄师姐的发展觉得我这辈子一眼也就能看到头了,我真的不知道奋斗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开始对学习和生活都很厌烦。”
江一则听着李牧的话,想到了赵无眠。
赵无眠为什么会来支教呢?
之前江一则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赵无眠向来仁爱善良,支教对他似乎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让人不由得忽视了它或许有别的原因。
“我来支教是误误撞的,完全是因为想逃避学业,换个生活,当初也没觉得自己能支出个什么结果。” 李牧。
“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我真的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感觉一切都变得有意义了起来。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鲁迅先生的那句,摆脱冷气自我发光。”
江一则点了下头,“然后你毕业了就回到这里了?”
“嗯。” 李牧抿嘴笑了下,“我在写毕业论文的间隙准备了一个星期,就考上了这里的编制,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教师。所以世事难料啊,我跟赵无眠不一样,他脾气特别好。我自己读书的时候,连年级第五的问我问题我都嫌他笨,谁能想到我以后会当一个... 老师呢。”
到老师两个字的时候,李牧稍顿了片刻,迎着青藏高原通透洒脱的阳光,唇角微扬。
“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关心我的事,” 李牧是学哲学的,最擅长的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是想知道赵无眠是怎么想的吧。”
“我只能,能好好呆在这里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哪怕短期也是一样。” 李牧,“那种只是想填个履历、或者抱着牺牲施舍心态的人,是留不下来的。”
“比如我。我能留在这里的根本原因是,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教他们知识、带他们看世界,他们让我觉得我有价值——我们互相裨益,这样的集体才是可持续的,就像一个科学完整的生态系统。”
“我在这儿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老师都见过。很多人走的时候都会再回来看看,但真的回来的只有赵无眠。至于他为什么来,我建议你去问他自己。”
这天的晚饭,他们是拖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在操场上露天吃的。
青海的夏季,在山脚下的镇,刚日落没多久是最舒服的,凉风习习沁人心脾,所见有山有雪有月,给人一种自由而辽阔的感觉。
可能是为了迎接赵无眠,今天厨房还多准备了几个菜。赵无眠不怎么能喝酒,就以茶代酒,一顿饭吃得也有滋有味。
到结束的时候,李牧已经基本成功服江一则给他们捐图书馆了。
到了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江一则才确定,李牧肯定知道他跟赵无眠是什么关系。
因为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
赵无眠习惯临睡前靠在床上看会儿书,边看边跟江一则聊天,“今天你跟李牧聊什么了?”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当老师。” 江一则。
赵无眠闻言,诧异地看了江一则一眼。
很显然,他不觉得江一则是个如此关心别人的人。
江一则顿了顿,看向赵无眠,“其实我真的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来支教,甚至支教结束后还每年都来。”
赵无眠抿嘴露出了个淡笑,在有些接触不良的昏黄床头灯下显得很有质感和深意。
“你直接问我就行的。” 赵无眠。
江一则:“李牧也没跟我,他也让我直接问你。”
赵无眠把手上的书合上。这里没有床头柜,他就把书顺手放在枕头下。
“今天在门口等我们的那个男孩,扎西,” 赵无眠,“你还记得吧,当初我送了手表和钢笔给他妈妈,让她当了送孩子上学。”
江一则不太明显地点了下头,他记得这件事。
“后来我有一个师兄来这里支教。有一天他突然给我电话,问我有没有来过青海,送给一个朋友钢笔和手表,还留了字条。” 赵无眠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浅层是笑着的,里面却仍有一缕哀痛。
“他他们要把手表和钢笔还给我。” 赵无眠偏头看向江一则,“因为政府给他们解决了学费和工作。”
“你知道吗。无论是钢笔还是手表,对我来,都是随手就可以给出去的东西,但对于他们来,可能是一家人好几年都挣不到的钱。可是他们没有贪心,觉得度过难关了就要立即还给我。”
“这种本性的高尚与我当初的善良是截然不同的。我从前的善良不过是一个不知疾苦的人高高在上的怜悯,与真正的高尚差得很远,甚至可以是毫无关系。”
江一则皱了皱眉,轻轻握了握赵无眠的手。
赵无眠任他握着,却也没动,又偏过了头去,不与江一则对视。
“他们总是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救了他们,但实际上他们也救了我,在我最绝望、最阴暗、最怀疑人生的时候。”
江一则望着赵无眠的侧脸,他晶莹清澈的眼眶,突然间就明白了。
而后他掌心不自觉地一酸,嘴唇微抖,不出话来。
“之前我跟你过,刚分手的时候我很怀疑人生,对吧。” 赵无眠看了江一则一眼。
这是他们和好以来,第一次直面曾经的裂痕。
“就在那个时候,他们让我看到这个贫瘠冷酷的世界尽管不完美,却尚有温情,而我们所做的一切、固然的坚守仍然是有意义的。” 赵无眠着,轻轻把手从江一则的掌心里抽出,又在外面回握了上去,“所以我每年都会回来。因为这里是我重生的地方。”
“我在这里把我被击碎的骨骼一块块找起来、拼贴好,长成了一个新的我。”
“眠眠,” 江一则眼眶红了,伸手轻轻抱住了赵无眠,“我,”
“我在这里呆了一年。” 赵无眠难得有几分心急,像自虐般抢着把话下去,“回去的时候我都想好了。”
“我想我会继续爱你,但我不会再去想你了,我觉得我无法再承受任何一种思念,我经不起这样的风险了。”
“我会孤身一人,竭尽全力过好每一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写论文的间隙撸猫。老师我可以留校,我应该一辈子都留在 A 大,白天还是在教室,晚上去通宵自习室写论文,然后这一生就过去了。”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会过得不错,或许几十年后我会在学校的某个项目赞助商看见你的名字...” 赵无眠不怎么用力地靠在江一则的怀里,他眼角的泪水同样无力,挣扎了好久才缓缓落了下来。
而江一则竟一个字也不出来。
只能紧紧地抱着赵无眠,双眼定定地望着赵无眠,却有些无神。
“我都已经想好了...” 赵无眠的声音不知何时渐渐了,他的眼皮撑不住开始架,“可是你又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一则才反应过来,赵无眠已经睡着了。
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只能动作幅度很地在赵无眠眼角亲了一口。
而屋外,千万年不眠不老不死不灭的祁连山巍然挺立,北半球的盛夏也消融不了的脊背冰雪兀自出鞘,刺向绵软细腻的苍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