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Chapter 34.雨的声音
究竟有多少年没再见过梦中的花田了呢?
似乎孩童时,总会与那个梦境不期而遇。即便内心倔强地好似一只兽,这过分温暖的梦也总会趁虚而入,然后搅乱我的坚强。
但与它分多年后,昨夜再次遇见,心中的渴望竟大于抵触。
金色的花,金色的太阳,以及金色光芒下那个模糊不清的人。
是自己都不曾想象过的怀念。
甚至为此泪流满面。
直到清晨醒来,抹去眼角尚未干透的眼泪,我才一遍又一遍的回忆梦境里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人。
是个温暖的人,像松本阿姨、像上田老师,却要比她们更让我动容。
而现在,在失去一条腿,在不得不坐在轮椅上观望世界变幻的现在,我才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对待这个总在我心中萦绕不去的梦。
也许从一开始,这便是一枚护身符。
——一枚带着母亲温度的护身符。
因为它总在悲伤的时候抚平心中的冷意。
所以,当父亲推着我驶向大阪市立康复中心时,我胸中竟燃起一点冲动,想回头询问身后那人,关于母亲的种种。
指绞和在一起,连目光都变得局促不安。可最终,那令自己都痛恨的性格还是阻止了我的冲动。
我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愿再打破心中的平静。
事实上,我一直都抵触去康复中心。
已经见识过自己的悲哀,我不愿再一遍一遍地目睹别人的痛苦。
这样的理由在最初,被父亲接受了。
他本是那种随性的人,即便在女儿康复这件事上,也民主到可以放弃科学行径的地步。
但那一夜后,也许是我那句悲戚到极点的话,终于让他替我做出了决定。
可能他并不知道一位普通的父亲,总会用强势的态度为自己的儿女做出这样那样的决定,毕竟他在这之前的九年中,几乎将我放置在自己都抓不住的地方。
而这一次,他则忽略了我一直以来的任性,替我定下了这件事。
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希望父亲能替我做一次决定,即便我的初衷与他的决定根本相斥。
所以现在,我欣
然接受了他的决意。
行驶在愈加繁忙的街道上,樱树早已褪去春红,枝条上抽出了青嫩的叶子。六月的天空总是布满灰云,时不时又会滴下几片细雨。
街道边的紫阳已经渐渐开出花,它们正羞怯地隐于繁茂的绿叶中,虽未进全胜,却已出落得清冷娇美。
日本的六月,阴郁潮湿得让人抑郁。
想起不久之前,千岁曾给我看过一张画。
那是一株结着花苞的紫阳,正宁静地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白色的光从花枝身后影影绰绰地覆盖而来,青色的花骨上隐约沾着嫩粉,那是紫阳繁华前的平静,是生命贲张前的积蓄。
每一朵青色的花骨儿都被这温和的天光衬托得尤为安宁,仿佛光才是这张画的灵魂。紫阳透彻的青,花蕾上滚落的水珠,以及明亮的玻璃器皿,当全被抛入那水质一般的光线中,一切终于染上了世人难有的平和安然。
不大的画板,却能让人心思宁静。
我于紫阳的定义总充斥着太多哀色,繁华中的寂寞是我对它的定义,却从未想象,换一个角度,它竟也能击打出这样温暖的涟漪。
只能,画出这张画的人,才是最神奇的。
千岁微笑着拿给我时,天空方才从阴雨走向多云,日光从云际洒下,让这个水灵灵的世界散发出透明的质感。
空无一人的绘画室,千岁总喜欢在球部活动后来到这里。而那时,能遇上的往往只有我这个忘记时间的人。
少年抱臂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对面,天光从他身后渐渐亮起,带着六月难得一见的希冀。
中捧着的画仿若一支轻盈的羽毛,缓缓扫过发尾时,也会染上那淡若粉尘的香。
“是那个人吧?”我将画板慢慢放上膝盖,抬头去看他时,少年深蓝的眸子里闪着若有若无的光块。“春天寄来那张巨大绘画的人?”
“阿蜜果真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年撤下臂,不长的几月接触,我们间的关系也已经好到可以互称名字。“即便风格有了些许变化,也这么快就猜到了。”少年踱到我身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时,即将湮没在地平线下的太阳,终于攀过画板,照亮了画室后的白墙。
“毕竟画的感觉
是不会变的。”我重又低头看了一眼画,那种温暖平和的感觉,在最初与它见面时,便笃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确实。”少年也垂下眼帘,视线投向那张画的时候,“我一直都很欣赏他,我的话是无法画出这么平和温柔的东西的。”千岁的声音带着淡淡的肯定。
“”
“后来又很喜欢阿蜜的画,因为自己没法画出这么有张力的东西。”
“可我,”接上他,我道,“是没法达到千岁君那种素雅寂然的境界。”我微笑着完,眼睛便又不自觉的挪到画板上,上面那株安宁却亟待迸发的生命,在某时似乎与我的精神内质暗暗契合。
“这个人大概六月份会来大阪。”千岁简单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竟一瞬便升起了想见他的想法。“来和四天宝寺打练习赛。”
“诶?”练习赛这三个字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忘记告诉你了,”千岁抬起视线看向我的时候,嘴角也终于微微上扬,“他球打得很厉害。”
“哦是么?”我反问,想必眼前的少年与他定在绘画外,也在球技上互相磨炼。
“不过我们见面几乎不谈球,”却被他一瞬否定想法,“因为各自都没想过要做职业球。”他微笑,“只不过是庆幸能遇到一个和自己这么相似的人。”
他完,便抬头看向不远处窗外,那快要沉没的太阳。天色昏昧,光线此刻只能附着在彼此间的发尾与睫毛。
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看着少年的侧脸问道:
“千岁君的梦想是什么?”
“画画,以及陶艺。”少年扭头看向我时,眼角带着淡笑,“子承父业,俗气的梦想罢了!”他自嘲着完,刚想起身,却被我的话打断动作。
“从前的我也有这样一个俗气的梦想。”我脱口而出,却带着微弱的遗憾。
“摄影?”千岁重又看向我,我坐在轮椅上,天空已经几乎黑下去。
“嗯,不过出了意外,所以也就放弃了。”我歪着头,看着沉入黑暗的画室中,那些已经化为阴影的画板与画架,它们所搭置的世界此刻正披上了藏蓝的外套,浸入夜色。
“很不甘吧?”千岁反问时,我
却望着面前覆上深蓝天光的画板轻笑了一声:
“好像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不甘心了。”
“其实最让我喜欢的,不是你那些画本身。”千岁轻缓道,校园里零星的几盏路灯亮起,带着微醺的黄色,蔓延到画室时,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黑暗中,“是这样的花田蜜却能画出那样的画,这样的精神简直强大得让人害怕。”
“”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因为坚强本身,就是与脆弱相照应的。
什么是坚强,什么又是脆弱?
就像我,看似坚强却不堪一击;就像中的画,看似软弱却亟待迸发。
所以最后,我只是玩笑般的轻叹一口气:
“我会努力让你继续害怕的!”
努力让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坚强的人。
来到康复中心的时候,天空恰巧下起了雨。
父亲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庄重而肃穆。
将我推进门时,大厅内那忽然降下的温度,使我微微打了个颤。
可能是大理石地面的关系,即便六月已经蝉鸣,已经算得上是夏初。
父亲早已与康复中心联系好,很快我就被交到了一位姓菊池的中年医生那里。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起来相当和善。
也许最初,想象中的那个灰色的康复中心,并不存在。
望着那些亲切的人儿,我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配合起他们的一系列检查以及测试。
当我的档案全部收集好后,菊池便心平气和地坐在我们对面,笑着道:
“早该来了哟!”口气里依然是满满的大阪腔,“总坐在轮椅上,原先健康的右腿也要渐渐不会走路的!”
“是这样啊!”父亲又惊又悔地感叹了一句,我却悄悄伸拉住他的腕。毕竟这不是他的错,到底,也只能怪自己太过固执。
“第一个月,还是保证每周来三天吧!先让花田酱的右腿能自己运动起来。”
“好的,菊池医生。”我点头回答道,“我会努力配合的!”
他看着我笑了笑,随后,替我简单制定了康复计划,细心到甚至包括家中注意事项。
回家的途中,我与父亲一前一后,细雨未停,天色只是一味的灰暗。街上的人少了很多,
多数也都匆匆而过,只有我与他这样缓缓前行。
“父亲,谢谢你。”不久,我出了这句话。心情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惶恐,甚至都不被阴郁的天空所左右。
“”父亲没有立刻接上我的话,但他扬起的嘴角已经明了一切。“蜜,我们加快速度吧!”不久后,当他低沉的声线忽然明亮起来时,我仿佛感觉自己的耳膜正被春雨所拍打。
“诶?”我知道他不是那种活泼的人,多少有些惊讶。
但父亲却真的加快了脚步,最后甚至跑起来。
头顶的雨伞不再那么严密地盖住我的脸,时有雨水洒上皮肤,这才明白,原来它们并不是想象中的冰凉,而是温凉沁心的。
我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想起很多年前,我与父亲奔跑在世界各地,他也喜欢对我这句话:
蜜,我们加快速度吧!
然后我们飞奔在田野、沙地、草原甚至森林。耳边是虫鸣,头顶有大雁,脚下是软草,鼻腔里则充满了青涩的绿叶味。
而现在,即便是换了一种形式,他依然对我出这句话。
他在履行自己的诺言,即便他的女儿丢失了一条腿,他也会替她走路,与她并肩驰骋在这条生命的通道上。
我想,也许那场朦胧的梦境、那枚蜜色的护身符,已然施展了它的魔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