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敢情就是要召见他啊,她还得顺便替这薄情郎斟杯茶。
她咬了咬牙。
老规矩,御前的人走在前头,她跟在孟璟后边,不疾不徐地往东门楼走。
到云台下,她仰头,天际无月,雨丝斜飞而下,竟然又开始了新的一场雨。
她等孟璟快拐过门楼进屋了,才准备往上走。哪知刚踏出去一步,闻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绕过还没反应过来的内监,先一步追着孟璟去了。
闻覃唤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只道:“你回去吧。”
闻覃不肯,他这才回头盯了她一眼,这眼神里带着点戾气,几乎带点警告的意味。
不光是闻覃,连楚怀婵也微微怔愣了下。等她回过神来再往上看,他人已进了屋。
闻覃犹豫了下,追了上去。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孟璟客气:“孟都事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皇帝刚命人赐了座,一转头看到风风火火追过来的闻覃,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舅舅。”皇帝和长姊关系亲厚,纵使登极后,闻覃也未改这称呼。
皇帝觑她一眼,冲她摆手:“没规矩,没见朕在召对朝臣么?”
闻覃愣了下,她这舅舅从未凶过她,但她迟疑了下,狠下心道:“我就是为您跟前这人来的。”
孟璟目光扫过来,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的楚怀婵识相地退了半步。
闻覃自然也是一哆嗦,但她难得能见他一次,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她清了清嗓,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已一把抓过御案上的茶杯朝她摔过来:“滚出去。”
闻覃怔了一会,还要继续开口,皇帝递了个眼色,立时有内监上前候着,她迟疑了下,退了出去。
皇帝朝孟璟一笑:“叫长公主惯坏了,越来越没规矩,孟都事别介意。”
孟璟声淡淡的:“皇上笑了,皇上家事,臣何谈介意之?”
他这话话音刚落下,楚怀婵听到身旁传来一身膝盖磕地的声音。
闻覃不敢再进去,但也不肯走,就在她身旁这么跪了下来。
孟璟扫过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头转了回去。
皇帝跟着看过来,这才总算看见了楚怀婵,冲她招了招手:“皇后你点茶功夫不错,正好,让朕见识见识。”
楚怀婵进殿行过礼,随即又领命退下。御茶房的人早候在门口等她,她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闻覃身上,国色牡丹这会儿正哭得花枝乱颤,长公主就候在东门楼下,因云台无召不得擅入而没敢上前,却狠狠盯着这个犯痴的女儿。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孟璟,那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她忽然觉得,其实闻覃和她没什么两样,都怪可怜的。
她沉默着转身,跟御茶房的人过去点茶。
等她回来奉茶时,皇帝正在和孟璟场面话:“西平侯如何了?”
“劳皇上记挂,还是老样子。”
她规规矩矩地先给皇帝奉茶,皇帝揭开茶杯,雪沫乳花点成一幅万里江山图,方寸之内不失巍峨壮丽。
他抬眼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等呷过一口后,朗声笑了笑:“不错,一会有赏。”
她谢过恩,转到下首替孟璟奉茶。
孟璟接过,揭开杯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瞬间没了踪影。
茶沫浮散,并无定型。
他斜觑了皇帝一眼。
他父亲当年贵为后军左都督,他从前,起来兴许真的比当时在穷乡僻壤就藩的皇帝都要养尊处优。
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子手法,都能入了皇帝的眼吧?
他迟疑了下,认定皇帝当是被美色迷了眼,毕竟是一会子要同床共枕的人,总不能这关键时刻美人手法烂。
他抬眼,皇帝正看着他,等着他的评价。
御赐的茶,他不敢不给面子。他不抱什么指望地尝了口,眉头瞬间拧成川字。
这哪是泡茶?
这是洗茶水还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一整壶茶叶冲出半杯茶的那种,苦得要命。
他默默放下茶杯,挤出点笑:“不错。”
楚怀婵冲他一笑,高高兴兴地还了个礼:“谢孟都事夸奖。”
等她撤走托盘,他刚觉得心下一松,闻覃已经进了门。
方才长公主沉不住气,想要效仿她这女儿擅闯云台,闻覃怕被揪回去关着,心一横先一步进了殿。
她看了一眼高座上的舅舅。
皇帝手搭在御座上,握住百年黄花梨木扶手,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显然是动了怒。
她脸色白了又白,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去请那道她念叨了五年的旨意。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母亲,闭眼往御座前一跪。
她还未出声,皇帝先冲楚怀婵摆了摆手:“去,给孟都事奉酒。”
这是要支她走的意思了,她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闻覃,微微蹲身告退。
她端着酒回来的时候,瞧见长公主也进了殿,殿内人声一直未停,但众人都压着声音,她听不清具体在什么。
只是,她全程都没听到孟璟的声音。
那人……大概在装死吧。
隔了一炷香|功夫,长公主亲自拎着闻覃出来。到门口,又向御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转过身子。她这一转身,楚怀婵就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奉天殿外母亲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迟疑了下,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盏,准备折返回去换一壶,但皇帝已经看见了她,招手召她进去。
她无法,只得进殿去替孟璟奉了杯酒。她双手捧杯递到孟璟跟前的时候,咬了咬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但孟璟没看明白,接过之后道了个谢,随后一饮而尽以谢天恩。
然后……一股呛感在他嗓子里弥漫,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憋得脸色泛红,才没有在御前咳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丫头是故意的,他活到今日,还从来没人敢对他玩这种把戏。
他侧头盯了她一眼,这姑娘面色讪讪,这是什么意思?敢开这种玩笑,这会儿又贪生怕死了?
楚怀婵迎着他这吃人的目光,蹲了个福赔罪,然后规规矩矩地束手退到角落里候着,见他收回了目光,地尴尬和愧疚了一会后,思绪无意识地飘远了。
等今晚过后,她也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挽妇人发髻,相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君,教……这个还不好。
可,她真的想要过这种日子么?
就算明白过来父母也是不得已,心里不再怪罪与怨恨,但也不代表她可以坦然接受。
她微微皱了皱眉。
孟璟的嗤笑声随即响起在耳边。
分明轻飘飘到很容易被忽视,可这等轻蔑,浑然天成,旁人学不来。
她一怔,瞬间想起那晚,翠微观里,她出那句“我问你话呢”时,那人也是这样笑了声。连那点轻轻上扬的尾音,都极为相似。
她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意中落到他唇上那点口上,不大,但是很深,是要很用力才能咬出来的痕迹。
她默默白了他一眼,孟浪轻浮。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冲她回了个满含深意的笑。
她知道,那是警告。
但那又怎样?
在这宫廷之中,他能奈她何?
更何况,她方才都想退堂鼓了,但皇帝让她进来,她总不能抗旨,而且,她都做口型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她那丁点愧疚在这极具压迫力的眼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眼神战了好几个来回,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二人身上。
男人心底那点隐秘的征服欲与独占欲,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兴许更甚。
他心底本是不悦的,可他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好一会子后,他忽然想起了长公主退下前的最后一个大礼,于是又仔细看了一眼孟璟的左腿。
孟璟这般坐着时,右腿也是耷拉着的,左腿却是佝着的。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了下,冲楚怀婵道:“没看见孟都事酒杯空了么?”
第一次是想尝她点的茶,第二次是为了支她走,这次还使唤她?她毕竟不是宫娥,犹疑了一会,才端过酒盏上前。
孟璟看着她,露出了个莫测的笑。等她斟满酒,亲自奉杯上来时,他伸出去接酒杯的手微微松了那么一点。
酒杯应声而碎,在金砖上,惊起一声巨响。
楚怀婵怔愣了一会,向来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今儿居然被人摆了一道。
她忿忿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请罪。她正正跪在碎瓷片上,瓷片扎入腿与膝盖,疼得她眉头蹙成一团。
她就这么跪在他身前,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最先入眼的是她鼻梁的弧度。之前只觉得这姑娘的五官单拎出来其实并不算出挑,但偏偏配在一张脸上,还算是赏心悦目。
但此番看侧颜,却觉得她的鼻梁其实很有特色,格外的挺翘,让整张脸都添了一分生气与灵动。
她跪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萦绕在他鼻尖。
好像比闻覃身上的牡丹要好闻许多。
他没来由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失态,摆出了一副生气的表情。
皇帝将他这般表情收入眼中,到底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就算这两年家世落败,但遇到一个连杯酒都奉不好的宫人,自然还是不悦的。
可他方才那点笑,着实有些奇怪。
皇帝目光缓缓移到端跪着的楚怀婵身上。
楚见濡这个女儿,难得的才貌俱佳,他之前见过一两次,也是格外的通透伶俐,怎会一杯酒都奉不好?
他垂眸看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请罪之语,冷声道:“不知礼数,去门外跪。”
孟璟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余光瞥到那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夜里熏风将她衣衫带起一点弧度,不大的雨丝斜斜往她身上飘。
她就这么跪着,垂眉顺目的,好像忽然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虽然今晚摆了他两道,但那晚,好像也帮过他?
他迟疑了下,难得良心未泯地替她了句话解围:“方才是臣不心……”
他话还没完,皇帝阻了他:“一点事,也没真罚,孟都事不必上心。”
他只好闭了嘴。
皇帝再看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楚怀婵身上。
到底是江南调里养大的女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水灵。男人啊,爱的就是这股劲,连他也不例外。他当初不过偶然见过一两次,便动了些心思,不过顾忌着她年纪实在太,楚见濡又是重臣,还重虚礼,这才没好提这话。
更别,在万花丛中流连惯了的人了。
他呷了口她亲点的茶,看向孟璟,沉声道:“孟都事如今还不提亲事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