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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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一出口,两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楚怀婵只好仰头去看顺着飞檐而下的雨水,等到了槐荣堂,她才收回目光,乖乖跟在他身后进了北屋。

    她先随孟璟给婆母西平侯夫人赵氏见了礼,再恭恭敬敬地奉了杯茶。

    赵氏接过,抿过一口算个意思,这才问孟璟:“在这儿用早膳还是回去用?”

    “难得来一次,陪母亲吧。”

    赵氏命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饭菜,都是些当地吃食,楚怀婵动了几筷子便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拂面子,只得胡乱吞了些,然后规规矩矩地伺候婆母漱口。

    孟璟觑她一眼,冲敛秋递了个眼色,敛秋忙接过她手里的活计:“您歇着,奴婢来就是。”

    赵氏看过来,无声地笑了笑。

    孟璟被她看得莫名尴尬,先去看看父亲,屋内顿时只剩了楚怀婵,她这才正了色:“二爷身子素来不大好,咱们呐,做女人的,得尽心才是啊。”

    “母亲教训得是。”她恭恭敬敬地回了这句话,心里想的却是,可算了吧,都能随随便便一脚将她踹飞的人了,顶多叫不大方便,哪能叫作身子不大好。

    赵氏叹了口气:“楚阁老家的嫡女么,身份自然是尊贵的,但出嫁从夫,也别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心思要收着些。”

    “母亲哪里话,是我高攀。”

    “有什么高不高攀的,嫁进来就是我孟家的人了,既是一家人,日后也不必这么见外的话。”

    赵氏开一旁的剔红雕漆花卉纹木匣,里头是只凤头钗和一只籽玉手镯。

    赵氏轻轻握过她手,将匣子放进她手心:“凤头钗图个吉利。至于这手镯……算了,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笑了笑:“你俩很是般配。”

    楚怀婵欲要推辞,赵氏阻了她:“新妇进门,见面礼是该的,你若要谢,日后多尽点心便是。”

    她这才恭恭敬敬地收下,又了几句客套话。

    赵氏深深看她一眼,低声叹了口气:“我这当婆母的,少不得还是要再提点你一遍,出嫁从夫,万事以夫为重。就算家里头……之前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这话明显话中有话,但楚怀婵没听明白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只好随口应下。

    “他很少到我这儿来,今日肯陪你过来,还是看重你的。”赵氏意味深长地道,“外头的流言什么的,听听就好,过日子啊……还得自个儿切身体会才行。先入为主,是大弊病。”

    “是,母亲所言,我记下了。”

    “家里还有个弟弟,年纪还,这两年才开始入学,送到旁宗家塾里去念书了,先生规矩大,兄长成亲也不肯放人,等日后回来再让你见见。”赵氏起了身,“跟过去瞧瞧吧,他在里头等你。”

    楚怀婵告完退,将匣子交给时夏,自个儿往暖阁去,心里还在思虑那一句“就算家里头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她临行前,爹和娘亲确实都叮嘱了许许多多的事,可这些无外乎就是日后要好生孝顺公婆、夫妻当和睦体谅的话,实在当不起单独提上一句,更不会担得起一个“忘”字。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跟着感觉过了地罩,孟璟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讥讽了句:“没长眼睛呢?”

    不想她竟然压根儿没听到他这话,径直从他跟前走了过去,眼见着她要撞上地屏,孟璟嫌弃地伸手把人拽了回来:“……聋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但一时间恼羞成怒,板着一张涨红了的脸反驳:“我还没哑,也不聋。”

    敢情还记恨着他昨天她哑巴了,孟璟失笑,难得没还嘴。

    她上前准备奉茶,却见老侯爷仍旧睡着,尴尬地顿住脚步,求助般地看向孟璟。

    “这几年都这样,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不必在意。”

    楚怀婵面露讶色,又觉得失态,赶紧低下头。

    “来看过就算是心意了,走吧。”

    他先一步出门,敛秋和时夏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往后退了退。

    他负手立在门口,环视了这方院落一眼,老宅气势巍峨,却无处不透着一种久经沧桑的迟暮之感。

    细雨萧索,他嘴角露出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等了会儿,还没见楚怀婵出来,只好转头从窗户里看里边的情况。地屏挡住了整张床榻,却没有遮住榻边人的身影,她正恭恭敬敬地给病榻上的人磕头。她身子实在是瘦弱,这样跪下去的时候,整个身子缩成一团,更显娇弱。

    那支木兰簪子在她发间散着温润,为她添上一层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她磕完头,躬着身子往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

    孟璟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赵氏正在廊上使唤丫鬟给榻上的人煎药,没再多什么,提脚往外走去。

    楚怀婵出了房门,同赵氏道过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他声儿不大,听起来也淡淡的:“不必。”

    “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是做辈的。”她很认真地道。

    孟璟戏谑道:“你这么重礼数?看不大出来啊。”

    松瓦绿的直袍下摆在眼前晃晃荡荡,她方才某一瞬间晃过一个挺像青玉的念头,现下却觉得实在是碍眼,默默地拧了拧眉表示懒得和尔等人计较。

    这人哪配以玉作比?

    分明是根煞风景的鱼骨头还差不多,如鲠在喉,叫人吐也吐不出来。

    “再去向老夫人请个安?”她试探问。

    “不去了,无事不必理会府里其他人。”

    “哦。”她蔫蔫儿地应了声。

    西平侯府家大业大,人丁却少得可怜,一朝还归祖宅,守在这方国公府邸里,这才稍微多了些人气。顶头一个老夫人,下头分两房,长子是西平侯孟洲,夫人赵氏,嫡长子孟璟下头有个庶出弟弟孟珣。

    二房老爷唤孟淳,与原配夫人有一长子,已经成家生子,在南直隶为官,是与家里头不太亲近,有一庶出长女也已出嫁;继室张氏,有一子孟琸,府里拉通排行老三,一女孟璇,两人尚未成亲。

    这关系其实已经比其他百年名门简单许多,甚至还不如当初外祖一个薄宦之家那般人丁兴旺,当初时夏初初给她提过一遍,她便能记得一字不差了,更遑论过来的路上她又被迫听了数十遍。

    只是,镇国公宅邸远在宣府,除了孟璟这花天酒地的破事常让京师众多贵女拿来私下取乐外,其余人等,甚少有耳闻。

    如今看孟璟这反应,也不知是他自己倦怠,还是关系不睦。

    她犹豫了会儿,向他告退:“新妇入门,规矩总不能少,我还是过去请个安,侯爷请先回。”

    孟璟见她让敛秋领着往外走,“诶”了声唤住她,拖着步子跟上来:“我陪你去趟吧。”

    细雨斜飞,上他瓦松绿的直裰,令他衣衫下摆微微润湿,颜色也深了几分,衬出一片幽深的意味来。

    “我自个儿过去即可,侯爷昨夜才负了伤,不必勉强,将息些身子。”

    她拒绝了他的好意,蹲了个福告退,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笑:“楚怀婵,你不挺懂礼数的么?我的话你倒不肯听?”

    她只好顿住脚步,见他往这边走,微微侧过身子,让出路来,等他走到前头,她才跟上。

    孟璟道:“我刚不是敷衍你,是真不必去。老夫人便罢了,二房的人一概不必理会。”

    起来,他们回来五年,他总共只见过这些人两次。一次是刚回来那日,一次是去岁末他好了些许,总算可以下地,那些人忙不迭地过来探望,然后被他全数轰了出去。

    楚怀婵没出声,在心底琢磨着这家人的关系。他不必理会,按他这性子和刚才的反应,连新婚这等事都不必,那平素想来是真的很少见了。

    抄手游廊弯弯绕绕,他们走了半刻钟到老夫人院里,不想院里正热热闹闹,孟璟皱了皱眉,几乎想扭头就走。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二哥,你来了?”

    屋里跑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兴冲冲地道:“二哥亲自过来,祖母想必很高兴。”

    敛秋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二房幺女,孟璇。”

    孟璇比她还要大上一岁,身量长开,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初初一看很招人喜欢,但孟璟默不作声地站远了一步。

    老夫人带着一众人迎出来,先看了孟璟好一会儿,目光才挪到他身旁的楚怀婵身上,最后点了点头:“正带你弟妹过去看看你们。”

    身后一男子站出来招呼了声:“二哥,二嫂。”

    敛秋提醒她:“二房次子,孟琸。”

    其实镇国公府人丁真不算多,还比不上以前她一个舅舅院里的人,她自己也能辨得清楚,但人毕竟是好意,她点头表过谢意,目光无意中和孟琸的对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种眼神,她上次见,是在谨身殿,天子座上那人身上。

    她微微避开他,上前挨个和众人见过礼。

    老夫人这才道:“你看看我,高兴坏了,都忘招呼你们进去坐坐了。”

    孟璟懒得客套,想直接告退,但他脚步刚微微动了动,楚怀婵意识到不对劲,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了他袖子。

    这意思相当明显了,他看她一眼,顿住了去势,引她往屋里走。

    孟璇跟在他俩身后,落在楚怀婵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再缓缓移到孟璟被她牵着的衣袖上,目光微微凝了凝。

    楚怀婵进屋,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又奉了茶。老夫人接过这杯茶,不住点头:“真是标志,是个可人儿。”

    “这不沾老祖宗福气么,您的孙媳妇儿,都是可人儿呢。”楚怀婵还没来得及答话,二夫人张氏将话题接了过去。

    老祖宗点头:“也是,可让琸儿也快些再给我迎个孙媳妇回来。”

    张氏应下:“是是是,老祖宗了算,我这便将这话提起来。”

    老夫人注意力被带跑偏,楚怀婵还跪在她身前,也不好起身,孟璇往这边看了眼,嗤笑了声。

    孟璟原本坐在下首,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顺着飞檐斜飞的雨水,对屋内众人的闲话置若罔闻,但他发了会儿怔回来,这帮人还在闲扯,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女人就是话多。他实在是觉着无趣,忽然起了身,屈身抓住楚怀婵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毕竟是双舞剑弯弓的手,楚怀婵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她转头看向他,听见他淡淡开口:“祖母,茶也敬完了,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茶放下:“这么快?”

    “也坐了有一会儿了,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他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张氏看过来,他却一句客套话都没同他这个二婶,径直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老夫人唤了声:“再等会儿,新妇入门,好歹等我送点礼。”

    “不必了。”

    “这是给新娘子的好彩头,不能缺的。”老夫人再挽留了句。

    孟璟步子微微顿了顿,但迟疑不过一瞬,仍是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他手上力道大,楚怀婵犹豫了下,没挣开他,只是勉强转身蹲了个福,歉意地笑笑,向两位长辈告退。

    等出得门来,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她:“真不必来,不用搭理这帮闲人。”

    他这话,不像是在他亲人,语气淡漠得紧。

    楚怀婵没应他这句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谢谢啊。”

    这是个很柔和的笑,孟璟微怔了下,先一步走出去,末了又回头,正想吩咐句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轻轻揉了揉手腕,那里已见了一片红。

    这女人……瓷做的??

    他下意识地拿起方才抓过她手的左手看了看,只觉莫名其妙,他有这么粗鲁吗?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冷着脸吩咐敛秋:“新妇进门该送什么礼,去找账房领,送到少夫人院里。”

    作者有话要:  国公府里的关系简单列一下:

    (男主祖父母)武安伯{战死}x老夫人→

    (男主父母)西平侯孟洲x夫人赵氏→老二孟璟x楚怀婵+庶出老四孟珣;

    ②(男主二叔二婶)孟淳x继室张氏→{原配之子老大已生子离家+长女已出嫁}+老三孟琸+幺女孟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