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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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璟到槐荣堂的时候,已近子时。

    中天映月明,他在垂花门前住了脚,立在院中那棵久经年月的老槐树下,仰头去看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清辉。

    他站了一刻钟,二夫人张氏从客厅内出来,一见到他回了府,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又煞白了几分,毕竟这人回来的头一年,曾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地取过两个她不心放进阅微堂的探子的性命。自此之后,但凡涉及到他的事,她都只敢亲自过来问过他的意思才敢行事。

    可他今晚没什么怒意,甚至还淡淡笑了笑,隔着远远地同她见了个礼:“二婶。”

    这看起来还算和善的笑倒惹得她毛骨悚然,毕竟是她儿子有错在先,她不敢再生事端惹这煞神,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逃命似的疾步出了院门。

    里头丫鬟过来请他进去,赵氏目光正落在账簿上,她随手翻了几页,正要和楚怀婵交代几句什么,见他进来,住了声。

    “母亲。”孟璟行过礼,略带歉意地道,“回来晚了,母亲见谅。”

    赵氏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又移向侍立在身侧的楚怀婵,楚怀婵客客气气地同孟璟见礼:“见过侯爷。”

    孟璟也不在意她如此生分,微微点头算是见过。

    赵氏见两人这般客套,摇了摇头,转头冲楚怀婵道:“折腾了半宿,也该累了,先回去吧。好生休息,明早不必过来请安了。”

    楚怀婵应下,施然告退。

    赵氏送她到门口,目送她出了院门,这才回到上首落了座。

    孟璟见她神色凝重,知她必然又要老毛病复发开始念紧箍咒了,赶紧开溜:“我去见见父亲。”

    “有什么好见的?再怎么也就是那样。”赵氏指了指下首,不容置疑地道,“坐。”

    她很少对他态度这般强硬,孟璟迟疑了下,顺从地到下首东边落了座。

    赵氏吩咐人都退下后才问:“去怀仁见的谁?”

    孟璟眼睑半阖,缄默了好一会儿,没出声。

    “你不愿告诉我便罢了,我本来也不想多什么。但是……”赵氏叹了口气,“怀婵这丫头,倒是个心思通透的,若非敛秋从她那儿听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来劝了我一遭,我如今也懒得搭理你。”

    孟璟一哽,敢情他还得沾她的光,才能得自个儿母亲几句唠叨?

    那他可真是谢谢她了。

    但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当日敛秋送过来的那碗香薷汤,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毕竟是阔别了三四年的暖意。他默然垂下眼眸,没接话也没反驳。

    赵氏见他今儿态度还算过得去,接道:“山西的事,你务必谨慎些。万全都司毕竟驻在宣府,咱们的根又扎在这儿,但山西那头的两大都司,如今未必肯听你调遣。若光是不听调遣便罢,但若是……旁的不,若反手往都察院或者陈景元那儿递一本,你便性命……”

    孟璟阻断了她后半截话:“我知道。我会谨慎,母亲勿要忧心。”

    “你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赵氏端过茶喝了口,将涌起来的那阵火压了下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你上次从京里回来便负了伤,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一时不妨,被恶犬咬的,母亲不必上心。”

    “……你当我三岁还是五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但我还是要一句,你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咱们就守着国公府好好过日子,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赵氏手抚在那摞账簿上,一页页地草草翻过,轻声劝道:“太爷留下那么多田产庄子虽都被你那不成器的二叔和老三给败光了,但你父亲毕竟还有食禄,便是不再回京也不再挣什么功名,只要没有这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拖后腿,咱们以后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和和顺顺,就不折腾了行么?”

    孟璟原本低着头,这会子倒是抬头觑了她一眼,但避过了她要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这等从前已提过不下八百遍的辞,反而淡淡道:“这就是母亲要收回钥匙执掌中馈的缘由?”

    “是。你是锦衣玉食堆里滚惯了的,就该好好供着,凭什么便宜那堆贪心不足的人?你父亲守孝重义,父辈家底半分没要,偌大一个国公府也一并借给他们沾光,没赶他们出府。”

    赵氏气得拍了拍那堆账簿,陈年旧纸扑腾出一阵灰来,令她微微呛了呛,等缓过来才接道:“到如今,他们不心怀感激便罢,还敢暗地里手脚不干净,还不就是欺负你父亲如今这样,拿他们没办法。这五年的账若是细细查下来,光是吐亏空,也够他们将整个家底典当完毕了,兴许还填不上!”

    “我从前是没精力操心这些,如今自然不能再容他们如此放肆!”赵氏越越气,又喝了口茶压火气。

    “败便败了,由他们去,父亲重兄弟情义,不必在意。”孟璟不甚在意,甚至还淡淡劝了句,“夜深了,母亲少饮些茶,恐一会子难眠。”

    “你这是站着话不腰疼,你只念着你父亲,也不想想我的难处。”赵氏被他这态度噎住,越想越气,提高了声音斥道,“银子便罢了,你看看这家人教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嫂子刚进门,的便敢上门找不痛快,大的这个就更放肆了,半夜爬墙,像个什么玩意儿!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太爷一脉留下来的种!”

    孟璟从未见过他这个宗室出身的母亲如此话,微微怔了下,抬眼看向她。

    赵氏大概是还在气头上,语气强硬,语速也快:“你这个媳妇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寻常人既然能看出老三那子的坏心眼儿,哪肯让他进自个儿院里招不痛快惹闲话的,便是想着我的心思,才布了这一局,帮我收回这把钥匙。”

    孟璟没出声。

    “你别不吭声,你不大搭理我便罢了,左右我是个老婆子了,管不着你,反正你也已经不怎么搭理我好几年了,我也没意见。”

    这话倒有点像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孝了,孟璟避重就轻,恭谨道:“母亲言重了,您韶华正好。”

    赵氏没管他这假模假样的场面话,嘲讽道:“但她是你娶回来的妻,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你别不当回事。男人要成大事,起码家宅得宁,没个贤内助,就你这德性……”

    ……他怎么了?

    孟璟觉着她今儿是要把这么多年想数落他的话一并给骂完了,心里头才能痛快,于是没出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扶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没出声。

    夜里忽然起了阵风,这屋里摆的铜鹤灯盏,并未用灯罩,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他起身,亲自走到灯盏前添了些灯油,执起剪子挑了挑灯花。

    他动作慢条斯理,怎么看都无不透出一丝儒雅来。赵氏忽然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她大抵,也已有五年未曾见过他这副样子了。

    几乎连她都快忘了,这个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儿子,原本是个疆场杀敌时肃穆冷峻,私底下却最是温和贵气的翩翩君子。

    孟璟放回剪子,一转过头来,就见她飞速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他怔了会儿,觉着她今日着实有些奇怪,于是缓缓跪下去,轻声道:“惹母亲不快,还请母亲责罚。”

    “起来。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惹我不快了,次次请完罪也不肯改,既然铁了心知错不改,这请罪有什么用?”赵氏自嘲地笑了笑,那股泪意越发涌不住,只好拿帕子虚虚掩了掩,“赶紧回去,都三更天了还在我这儿,也不像话。”

    “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什么像不像话的。”孟璟抬头瞥了她一眼,“母亲既然恼我不听管教,我便听一次就是了,您别这样,倒让儿子觉得自个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本来就是。”

    “……是便是吧。”他默默放弃今晚同她较劲的想法,但还是补了句,“但后军都督府里的事,母亲别掺和,您提了我也不会听。”

    “我也知道,提也没用,旁人怎么你都不肯信,认定了当年的事太过蹊跷必定有鬼,铁了心非要彻查。若不是这事,你也不至于和我置这么多年的气。”

    孟璟低声认错:“儿子不孝,常惹母亲不畅快,便也不大到母亲跟前来扰您了。”

    “得好听,我知道你是嫌我念叨你烦,这才搬到后边去住的。”

    孟璟没解释,反而将身子伏低了些,静静听着训斥。

    “楚阁老牵头票拟了兵部想要架空五军都督府的法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毕竟不能怪这丫头,她便是还未出阁,朝堂之上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做主,她爹的心思,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你别迁怒了她。”

    “母亲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嘴上不,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也没有把刚进门的新娘子扔在孤庭独院的道理。若不是你这般行事叫人以为你看不上这丫头,孟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你的人?”赵氏沉了声,“你父亲若知道你做这般有辱门楣的事,也得骂你是不孝子。”

    ……怎么就成了他辱没门楣了?

    “哪就能到这上面?儿子不过是在后边住惯了,前头二叔那一家人也闹腾,孟璇更是烦,没个清净。”

    “你从前要搬去后边静养,我也没有二话,后头的确是舒坦。”赵氏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抬了他最尊敬的人出来压他,“但就你如今这样子,以你爹那个暴脾气,若是下得了地,不把你抽到时候那样满地找牙,你就该烧高香了。”

    孟璟哽住,脸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母亲您有话请直接示下,别这么话。”

    “你有你的事要忙,我知道,我以前提了上百遍,你如何也不肯听,还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我也懒得再了。”

    “母亲言重,儿子没有同您置气。”

    “你别诳我,你的性子,我知道。”赵氏声音压得低,“你同我置气便罢了,但你也老大不了,百善孝为先,再怎么着,你也得给孟家留个后。”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咒他不得好死?

    孟璟懵了一会儿,平静道:“孟珣不还在么?父亲不会怪罪的。”

    “他才多大点儿?”赵氏盯他一眼,忽然不可克制地动了怒,一掌拍在几上,“父亲父亲父亲,你就只知道你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儿子!”

    孟璟彻底怔住,他这个母亲平素涵养好到极致,唯一大声话的时刻大抵就是管教下人时,今夜这反应,一出比一出不正常,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母亲别生气了,儿子任您责罚就是。”

    “我能生你什么气?我能生得起你什么气?你别拿这些明面上的礼数压我,按时请安也好,磕头认错也罢,你虽一项没落下过,但心里从没拿我的话当过回事。”

    赵氏将怒气强压了下去,压低声音道:“从前那些庸脂俗粉你一概瞧不上不肯碰就罢了,如今这个媳妇儿,虽是上头赐下来的,但人水灵,又是个心思通透的。”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久治不愈,这会子疼到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没动起身的心思。赵氏方才叫过一次起,他没听,眼下她更加动了怒,也没有再提一句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将这阵痛楚忍了过去。

    他就这么跪在她跟前,五年来头一次,平心静气地听她一声训斥。

    “我也知道你顾忌是皇帝赐婚,怕她兴许有些什么别的不该动的心思。”赵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帮你敲过了,不见什么异常。况且她嫁过来也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看这阵势,也就新婚当夜不明就里,担心你才去过一次阅微堂,平素也就过来尽心伺候伺候我,压根儿就不往你这瞎子跟前凑。连你这次去怀仁,也是我同她起,她才知道的。这像是有别的心思吗?”

    孟璟垂眸,认下了“瞎子”这个莫名得来的新称呼,强自找了个托辞:“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赵氏见死活不通,忽然岔开话题:“伤好全了么?”

    孟璟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起来,给我看看。”

    孟璟没动。

    “我是你亲娘诶,孟璟!”

    孟璟无言,犹疑了下,了实话:“还没好全,母亲不必看了。”

    “那就让那丫头过去好生伺候着,赶紧养好。”

    孟璟:“……”

    给他下套这么容易的么?

    “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应下这事。”她低低叹了口气,“若她当真是个心思不纯的,你要把她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但她若是个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好好把人给我待好了。”

    他试探问:“没得商量了?”

    “没。”赵氏斩钉截铁,“你总不肯听我劝,也嫌我老念叨你聒噪,如今不常来我这儿走动也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日后我也不再劝你。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你要瞒那丫头你就瞒,横竖我也管不着。”

    “但毕竟出了这档子事,人丫头一心帮着我,你要还不闻不问,人心里未必不起隔阂。”

    “起便起了,能怎么着?”

    赵氏伸出手来指着他,想训斥几句狠话,最后却还是觉得失仪,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跟你爹一模一样!”

    孟璟:?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去了?

    “我有时候还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边是不是进了水。”

    “……”

    行吧,他认输,他闭嘴。

    “多的话我也懒得了,我不再念叨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成交么?”

    孟璟默了一瞬,哪怕是母子之间,感情一旦有了裂痕,终究是难以修复的。况且,他和他这个母亲,都是心性傲的,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了四五年,如今她肯先服软,他倒也颇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明日和那丫头,叫她过去伺候。”

    孟璟迟疑了会儿,道:“她那脾气,倒也未必愿意,母亲其实不必操|我俩的心的。”

    “这丫头不像你,是个有孝心重礼数的,我若开口,不会驳我面子。”她摆手让他退下,“你别管了,等人到了,给我客气点就行。”

    怎么他又成了个不重礼数的不孝子?敢情搁他这母亲眼里,和一个刚进门的儿媳相比,他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反倒处处不是了。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可能不是亲生的,要不就是他这亲娘和楚怀婵待久了,被那丫头神神叨叨异于常人的作风给传染了。

    他思忖了会儿,没得出最终结论,有些自我怀疑地告了退。

    他到北屋后没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的茜纱窗下,往里头看了会儿。其实屋内大半光景都被那块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地屏遮住了,病榻上的人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怔怔望了好一会儿。

    月上中天,冷月光辉静静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子落寞与孤寂来。

    赵氏走出来,立在南房门口看着,眼眶没来由地又红了下。

    孟璟退到垂花门下,垂首朝她见了个礼,宽慰道:“母亲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他跨出院门,又回过头,很认真地道:“母亲放心,您的话我记下了。可我也必须告诉您一句,我同她的事,母亲操太多心也无益。我既然娶了她,自然会以礼待之,迁怒的事,您也知道,您这儿子做不出来。”

    “但再多的,我给不了,也不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