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东流呈进来的是把红木柄的玳瑁芭蕉扇,楚怀婵愣了下,时下文人雅士大多爱用折扇,其上绘山石流水抑或四君子,再题诗一首。
怎么看,都是附庸风雅的佳物。
但孟璟……嗯,她之前觉着他的眼光其实还算不错,无论是新房的布置,还是阅微堂的陈设,都还能算得上可以入眼的水平。就算不是他亲自操持,但看张氏昨晚的态度,这些也必然是给他过目得他亲自点头过的。
但如果他要用这把扇子的话……楚怀婵下意识地砸吧了下嘴,那她可就要对他的眼光有所改观了。
可东流径直把这把扇子递到了她面前,她不太确定地问:“给我的?”
“啊。”东流很肯定地道,“主子不用扇子,嫌这玩意儿麻烦,也嫌旁人在身侧扇风不自在。”
他之前也以为是孟璟怕热要用冰,可孟璟拿扇子的时候,他便明白过来,还是怕这位少夫人陪在这儿热着了。
楚怀婵顺从地接过来,东流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日光被遮住,室内瞬间阴凉不少,楚怀婵拿着那柄扇子仔细端详了会儿,扇面上浮雕了只画眉,鸟羽分明,鸟儿的眼睛更是透着股子灵性。
她默默扇了会儿风,额上的汗缓缓消了下去。
她默默收回了方才对他的怀疑,这眼光,其实好像也算不上多差。
她往他那边看去,他仍保持着她方才进门时的那个姿势,脊背笔挺,左手肘撑在案上托着下巴,右手将书卷成册,认真看着,许久才翻上一页。
这速度让她回想起昨日孟珣同她讲过的趣事,是在学堂里规矩多,先生要求早起看书,但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他时常睡不够,便惯常趴在书后补觉,等猛然惊醒,发现先生已在身后盯了不知多久,这才惊觉露馅儿,尴尬地翻上一页书。
这联想惹得她几乎要以为孟璟这会儿其实也正躲在书后头盹儿,有些想笑,但怕扰到他,又赶紧憋住了这点情绪。
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他身前这张紫檀木书案上。方才未及细看,此番仔细量了一眼,才发觉东流的话确实不假,桌脚上确实到处都是猫爪印迹。
她忽然有些乐不可支,这一对父子,其实还蛮出乎她意料的。
一位镇守边关拱卫京师的名将兼震慑朝纲的后军左都督,竟然会半路捡回来一只脑子不大好使的猫儿,更会因为这个被宗室出身谨守礼法的妻子赶出房门,在院中站上一夜,最后却还是不舍得扔,反而强行送给了自己儿子。
而这位脾气不算太好、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儿子,竟然肯因为父亲一句话而按捺下心底的暴躁,任由一只傻猫骑在自个儿头上作威作福,甚至还能干出叫人逮住猫爷自个儿骂了它半个时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她这般想着,再去看了一眼此刻在她跟前正襟危坐的孟璟,这般反差令她终于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孟璟被她扰到,目光从书上移开,向她这边扫过来,她赶紧将玳瑁扇往上移了点,遮住了自己此刻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很讨的笑容。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虽然这丫头拿扇子将整张脸都遮得差不多了,但微微抖动的双肩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他仔细回想了下,觉得自个儿方才好像没做什么动作能惹得她这般反应,腹诽了句莫名其妙,一天到晚神神叨叨,难怪连他那个素来端庄稳重的亲娘都被她带偏了。
他默默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书页之上,楚怀婵这才将扇面拿下,又悄悄看了会儿他。
乌玉玦墨散着淡淡的松烟味,室内熏香则似乎是……甘松。她愣了会儿,起身走近那座铜制宝鸭香薰炉,鸭嘴处正散着袅袅白烟与绵绵香味。
她凑上去嗅了嗅,真的是甘松。
孟璟无意识地跟着看过来,见她这动作,忽然怀疑她是狗所托生的,见着什么都要凑上去闻闻。当日翠微观初见,她也是凭着那股被暴雨冲刷得几乎淡到无痕连陈景元都没能辨出来的血腥味,第一句就断定他受了伤,那日在画舫上,她不过是点个茶,也得凑上去闻上半天。
她身子前屈,微微闭着双目,唇几乎要和鸭嘴碰上,嘴角挂着丝怡然的笑。
孟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他改用这香的缘由,好像确实是当日在云台闻到过她身上的这股味儿,竟然莫名的舒服。
他有些不自在地出声唤她:“楚怀婵。”
“诶。”她大抵是这会儿心下畅快,连应和声都痛快了许多,“有事?”
她一转头看他,见他阴恻恻的笑,“嘁”了声:“很好笑吗?扫兴。”
孟璟:……我什么了吗?
“侯爷有事?”她问。
“没。”
“……那您叫我做什么?”
“闲得慌。”
“哦。”
楚怀婵无言,默默掀了掀眼皮,绕回椅子上坐着,又扇了会儿风。秋老虎之下,连芭蕉扇带出来的风其实也是熏风。她执着扇,一下又一下地有气无力地摇着,带出点微弱的声音来。
孟璟这书房几乎就没进过生人,他忙活起事来的时候,更是连扶舟东流那俩话唠都不会让进。今日楚怀婵搁那儿一坐,哪怕没做什么,他也觉着浑身不自在。
书上的字他似乎一个都不认识了,他强撑着翻了几页,越翻越无趣,将书卷往案上一扔。
楚怀婵听见动静,手中的扇子停下,往他那边看去,见他不出声,迟疑了会儿,会过几分意来,轻声问:“我吵着侯爷了?”
孟璟看她一眼,没话。
她闷闷地思忖了会儿,她从前看书,最早有娘亲亲自在旁教她识字,后来有外祖敦促她读书不能只求囫囵吞枣,还为她请了教书先生指点一二。再后来么,入京之后,她也常去父亲书房看书,里里外外伺候的人也都挺多的,这些人也都不大影响得到她。
但看孟璟这反应,显然不是她这类人了。
她收起扇子,微微蹲了蹲个福:“那就不叨扰侯爷了,我先回去,等用晚膳时再过来。”
大门开,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她身上添了一层昏黄的光晕。时辰倒也不早了,她这会儿回去,歇不过半个时辰又得过来,孟璟收回目光,缓缓道:“去明间坐会儿。”
倒不是让她去客厅?
楚怀婵转身去看他,他眉目隐在宝鸭嘴后的烟雾后,双眉之下,眼尾狭长上挑,开合有神。
他重新执起书卷,指了指书架,漫不经心地道:“有喜欢的,自个儿挑几本出去。”
“今日就不读了。”楚怀婵冲他绽开一个欠扁的笑,“反正侯爷这儿的书,估摸着我应该也读得差不多了。”
“楚怀婵你,”孟璟自讨了个没趣儿,抬头盯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声音也冷下来,“出去。”
楚怀婵满不在意他这颐指气使的架势,得意地耸耸肩,轻轻开门出去了。
孟璟没忍住轻笑了声,到底还是个姑娘,这点事也值得她得瑟上一会儿。
他目光无意中瞥见那香炉,没来由地又想起她方才轻轻凑上去闻味儿的动作来,那截随她动作露出来的光洁脖颈就这么在他眼前不住晃悠,令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他有些闷闷地想,若她下次再在他面前这般,他适时伸出手来,轻轻“咔擦”一下,这把弱骨头便也就齐根折断了,连一滴血都不会流,干干净净。
他这般想着,嘴角无意识地抿出来一点笑意。
好半晌过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在他心里,她又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摇了摇头,余光无意中瞥到屏风旁的木施,他的外袍整整齐齐地挂在上头。她做起事来,似乎总是这样,一丝不苟,半点差错也容不得。
看起来,倒像是个在人情复杂的环境里浸淫了许久的人。
可她埋在心底的那点性子,似乎从初见之时,她大着胆子推开那柄横在她脖颈之上的匕首开始,便从未断过。
哪怕到如今,若是等闲无事,她对他还是百般客套,不肯越雷池一步。但若她心底不畅快了,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市井民,她照样该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比如上回她为了敛秋而毫不犹豫地泼向他的那杯茶。
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张弛之道。
她虽不自知,却用得很熟稔。
譬如,她一边恪守着礼数,尽心尽力地侍奉婆母,叫母亲也在他面前生出了照拂她的心思;一边却还是因为深藏于心的那点性子,生分地同他保持着最为舒适的距离,虽不是她本意,却还是在无意中,叫他不至于对她生了厌恶。
至于她总会没来由地对他使些性子惹他不痛快的缘由么,他想,兴许是因为闻覃之事。毕竟她从一开始便认定了他不是个什么好人,从那时起便寻着机会就要讥讽他几句,好见一见他吃瘪难堪的模样。
到如今,她这习惯倒也没改分毫。
他忽然很好奇,这丫头是如何能将这种处世之道运用得如此娴熟,却并不叫人觉出有几分匠心的意味在的。
一切都像是浑然天成,倒叫人觉得,好似她同你相处,本该就是这样的。
他起身,将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轻轻开书房的门,立在门口,迎着日头感受午后的日光。
他被日头晃花了眼,只得垂下眼眸看向前方,楚怀婵的侧影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她正蹲在那株梧桐树衬出的阴凉里,和那只死猫四目相对。兴许是因为方才和死猫较量过,这会儿气得腮帮子鼓起,颧骨都堆高了些,五官变成皱巴巴的一团,眼睛也因为这动作几乎要眯成一条缝。
死猫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判断出这丫头不像这院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好身手,随随便便就能追得它上梁爬树,于是耀武扬威地走到她跟前,四仰八叉地一躺,闭上眼继续当大爷了。
楚怀婵不知这猫爷为何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休战了,无言地盯了它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娘亲曾同她讲过一桩趣事,是宫里头专门设了个猫儿房,用来饲养宫猫。每只宫猫都有三四名宫人贴身伺候,因此只只都被养得珠圆玉润,若哪日能得帝妃青眼,更可封爵领俸,甚或,昭业爷那一朝时,还曾命内廷造办特地为一只御猫筑过金棺,更命工部专门修了坟冢。
她初初听闻时只觉好笑,还曾调侃,昭业爷兴许是把那猫儿当成了爱妃转世,毕竟那猫儿封号里有个字同那位宠冠一时的贵妃的封号有几分神似的韵味。
她那时不过是随口开玩笑,现下见了阅微堂这些人将这傻猫儿真供成了大爷,倒也觉得尚可理解。
她这般想着,目光落在猫爷半咬着的舌头上,没忍住轻笑了声,下意识地学着它的动作微微吐了吐舌,舌尖露出来那么一点,皓齿轻轻点在其上,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敢情真是个呆子。
孟璟在后头白了她一眼。
楚怀婵笑得失了神,手中的玳瑁扇也不自觉地往那位贪睡的猫爷身上招呼了过去。
那猫儿脑子虽不好使,但和阅微堂里这些身手不错的人明里暗里地较量了好几年,早已练出了非一般的警惕性,它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双瞳就这么直直撞进了楚怀婵的眸子里。
她怔了下,尖利的猫爪瞬间向她而来。
她蹲在地上,来不及起身,直接往后退却又控不住身子的平衡。电光火石间,她左肩被人重重一扣,随即整个身子被强行拖高,步伐凌乱地被身后的大力带着往后退了几步。
等她稳不住身形,腰几乎已经侧弯到她感觉会断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揽过了她的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