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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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呆子吗楚怀婵?”

    孟璟将她往廊下一搁,嫌弃地松开她,语气里带了丝已被刻意按捺过的烦闷。

    腰侧的痛感侵占了楚怀婵的知觉,她好半晌才感觉到有股酥麻感缓缓蔓延,身子僵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去虚虚扶了会儿墙壁,这才觉着那股僵硬感慢慢褪去了,她整个人又似活过来了一般。

    她不是第一次承他这般相助之情了。

    但他却从不将这般好意放在心上。

    她垂下头,嘟着嘴将玳瑁扇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左手,反复了好几次,才抬头看著他,轻声冲他道:“谢谢啊。”

    她这话时的神情不大爽快,孟璟以为她是恼他无礼,也没再接话,而是转头去看那只死猫。

    罪魁祸首见近在咫尺的威胁没了,也不再追过来讨,而是细细地量了这两人一眼,一个么,柔柔弱弱的没什么本事,另一个么,却是曾经骂过它半个时辰死猫、念叨得它想把耳朵一起折下来当个聋子不问世事的烦人精。

    它盯了孟璟一眼,觉着这人有那么一丁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可能,毫不留情地把它给宰了,于是果断地往碧桐树上一跃,两下爬到树冠处,因着方才的教训,寻了根稍微粗点的枝条躺着去了。

    孟璟被这位比他还傲的猫爷给盯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火气,瞬间生出一种想叫扶舟去把这只死猫逮下来扒皮抽筋的冲动,但一转头见楚怀婵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跟前,那点火苗倒不知怎地忽然就被摁熄了。

    还摁得死死的。

    楚怀婵有些不大自在地向他告退:“我去看看晚间的药。”

    她完就往外溜,孟璟“诶”了声也没唤住她,倒是瞧见了她耳垂下的一点红。

    他少年时便随父从军,几乎是在营里长大的,身边少见脂粉钗环,从前在京中,家中也无姊妹,也就后来搬回宣府,叫孟璇时不时地凑上来扰通清净,后来被他给过教训,她后来也就不敢再过来招惹他了。至于丫鬟们么,他这地儿规矩虽大,但其实只要下面人不出错,他向来甚少拿正眼瞧上一眼。

    可以,他同女人的相处,几乎仅限于对母亲的日常请安问好,兴许还有幼年时母亲和嬷嬷对他的悉心照顾。可惜他也不是个什么太过念旧的人,早记不太清了。

    以至于,他今日连见着楚怀婵红了两次脸,竟看出了些许新奇的意味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过了垂花门,才意识到扶舟已在他身旁立了有些时候了。

    扶舟觑了一眼楚怀婵的背影,又看向孟璟,琢磨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这句调侃才不会被揍,最后无比英明地道:“主子,少夫人好像还挺好看的诶。”

    “嗵”的一声响。

    那串念珠直接击在了他额上,青金石的质地,加上孟璟手下没留情,他额上瞬间红肿了一块。

    扶舟揉了揉脑门,有些怀疑孟璟是不是把他错认成了东流,这才下了重手,有些纳闷儿地问:“我错话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转身朝里头走,他这才掩下那点觉着眼前这人简直莫名其妙还心眼的心思,赶紧跟进去,双手呈上一摞厚厚的册子:“都司衙门送过来的,是您交代下来的事情不敢耽误,但事多繁杂,下面的人也偷奸躲懒,还是拖延了半个月,请您见谅。”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脸色缓缓沉下来,问道:“周懋青最近忙什么呢?”

    扶舟见这阵势,赶紧老实回道:“练兵呢。都指挥使是个虚职,由成王长子挂着衔,万全都司周懋青掌着印,大事事都归他这个同知操心。如今鞑靼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练兵这活儿也够他分神的,这事慢了倒也不能全怪他。”

    孟璟:“……我要你解释了吗?”

    他要连都指挥使由成王那个草包儿子挂着名的事都不知道,他可以一头撞死那死猫算了。

    他没计较他本来只给了周懋青一个月、这册子却今日才送到的事,毕竟已耽误了四五年,半个月,对他而言,他几乎都感觉不出时间的消逝。

    他又翻了几页,将手头这本册子往旁一搁,继续去拿下一本,脸色一点点地阴下去。

    扶舟看得胆战心惊,估摸着这位爷今儿可能又要发一通脾气了,正准备脚底抹油先一步开溜,被他喝道:“站住。”

    扶舟顿住脚步,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赔了一个笑,等着他接下肯定不太好办的指令:“您请吩咐。”

    哪知他却只是淡淡道:“让厨房备些淮扬菜。”

    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阵势惹得扶舟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对,楚阁老从前多在南直隶任官,少夫人祖籍也在应天府。”

    “多嘴。”

    扶舟轻飘飘地在脸上拍了两下:“对对对,多嘴,已经掌过嘴了,主子消气。”

    孟璟气笑,连眼神都懒得赏他一个,扒出宣府左卫的军户情况看了会儿,他这次不是草草翻过,而是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看过,甚至还拿笔勾出了些数字。

    日头渐渐沉下去,孟璟还没有从书房里出来的意思,楚怀婵在饭厅坐了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侯爷平时晚膳也用得这么晚?”

    扶舟摇头,没挑太明:“也不是,今儿估计遇到棘手事了。”

    她再等了盏茶功夫,看了眼搁在一旁已经凉透的药碗,摇了摇头:“那我先去陪母亲用膳。”

    赵氏见孟璟这次还算给面子,没将人直接赶走,心情也畅快许多,用完晚膳后并不像平常那般拉着她东西消磨时间,反而是催着她赶紧走,她无法,只得又匆匆赶回了阅微堂。

    她穿过竹林抵达院里时,那株碧桐已隐在暮色之后,辨不大清,她见东流站在饭厅门口抛石子玩发时间,知孟璟还没有出来,摇了摇头:“我去看看。”

    “诶好,”东流寻了片叶子当准头,手里的石子破空而去,径直在中心开了个口,穿叶而去,随即落在院角,惊起轻轻一声响。

    他见楚怀婵看得认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学不到主子那一手的皮毛呢,也就发发时间玩玩,成不了气候。”

    她笑了笑,又听他提醒道:“不过听扶舟,主子这会儿估摸着心情不大好,少夫人您注意着点儿。”

    楚怀婵点头,走到书房门口立了好一会儿,里头竟然尚未掌灯,她迟疑了下,敲了敲门:“侯爷,这会子用晚膳吗?”

    “你先用,不必等我。”

    他话倒是答得快。

    楚怀婵没返身走开,反而轻声问:“我可以进吗?”

    “随你。”

    他还是回她这两个字,就像当日她问他能不能进去看看他伤势时一样。

    楚怀婵轻轻推开门,又将门阖上,孟璟仍旧在书案后坐着,那位猫爷正躺在他书案东侧,时不时地舔舔毛,再翻个身。

    孟璟想来是被这位大爷扰惯了,下午被她搅得不自在,这会儿却没什么反应,她静静看了会儿,走到那对黑漆描金灯台前,亲自掌了灯,灯火辉映下,他眉目隐在淡淡的乌玉玦墨香味之后,看不大清,但却透着一股疏淡。

    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在这屋里已经枯坐了一下午,室内透着一股淡淡的烘人的味儿。她走到书架后头,轻轻推开北窗,夜里凉风径直灌入,吹得纸页呼呼作响,但他心里那股烦闷劲儿却一下子下去了许多。

    “侯爷,熏香在哪儿呢?”她柔声问。

    熏香确实早已燃尽了,但他懒得唤人进来添,也就由它了。他没抬头,往西指了指。

    她走到那只黄花梨大漆嵌螺钿方角柜前,开扇门,借着灯光辨了会儿,找出艾草粉末来,却没添进宝鸭香炉里,反而在柜子里东翻西找,寻出来另一座铜鎏金狮钮熏炉,将艾草加了进去,点燃香,再蹲下身将香炉放在了孟璟脚边不远处。

    阅微堂院中种碧桐,院外是茂密竹林,虽已到仲秋,但夜间蚊虫仍旧可怖,她这一燃熏香,虽然通着风,不能让蚊虫绝迹,但起码瞬间让他身边那点蚊虫扑腾的动静消退下去不少。

    “侯爷看什么呢?这么废寝忘食。”

    孟璟斜觑了她一眼,没出声。

    她“嘁”了声,起身的时候,自个儿往案上看过去,见不是寻常书册,又赶紧挪开眼:“您忙。”

    她果真没往案上再看一眼,而是退开两步,将那盏黄花梨嵌绿石插屏移到灯台前,挡住了窗外涌过来的风,又俯身细细挑了挑灯花。忙活完这一系列事情,她绕回几旁坐下,没再出声扰他,拿了那把玳瑁扇遮面,静静靠在高背椅上闭目养神。

    昨晚本就歇得晚,上午和万叔看了半天烂账,之后来回两处折腾,她确实是累着了,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响,呼吸也逐渐平稳绵长起来。

    她这头没有动静,孟璟也没再看她,借着晚间习习凉风,抑下心间烦闷,继续往下看。

    他当日让周懋青将万全都司辖下所有在籍军户的数量和实际在伍的士兵人数核对一道,原本以为他会直接报几个数字过来,没想到这人做事还算尽心,竟然将名册一并核对列了出来,这事做起来不简单,难怪多花了些时候。

    也正因如此,他看起来也慢。

    他手头这本是宣府左卫的情况,从前父亲常让他领万全三卫和宣府三卫作先锋,与其同吃同住,因此,这其中倒有好些军士的名字他还有些印象,甚至偶尔还能将人与名字对得上号,想起些从前在卫所里的事来,看得也就越发慢了起来。

    他翻完一半,那死猫突然发起疯来,猛地跳起来躲一只落在它鼻尖的蚊虫,庞大身躯并不太灵巧地轰然坠回书案上,惊得砚台里的墨都溅了些出来,甚至还有几滴溅在了他衣衫上。

    他垂眸看了眼衣衫上的墨点,再盯了这死猫一眼,这猫儿还和他顶上了,挑衅地将前爪往砚台里一按,施然从书案上走过,留下一幅带着墨香的天然猫爪印图,随即翩然消失在了房梁上。

    孟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猫。”

    被这玩意儿一搅和,他也没了再继续看下去的心思,收了书册,准备起身往外走,一抬头,见楚怀婵靠在椅上,已经眠过去了,脖子向后仰出一道弧度来。

    兴许是太累,连方才这死猫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

    他看着那截光洁如玉的脖子,右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下,指节“啪”地一声响。

    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琢磨了会儿从哪个位置下手可以将这把弱骨头一击即断,他甚至能隐隐听到,那一声骨头断掉的“咔擦”声。

    窗外忽然涌进来一阵风,将艾草的味道吹得满室皆是,令他回过神来。

    得,她在他心里大抵又死过一回了。

    若真有轮回,从翠微观初见那日起,她应该一直要么正在投胎,要么就是在去入轮回的途中,估摸着连一日都没消停过。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去看了看自个儿的右手,又拿起来握了握。他手上虽不可避免地留有长年握刀弯弓留下的厚茧,但其实,除了那几处厚茧,还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双好看的手。

    兴许是因为长年久卧病榻,他这双手看起来甚至还算得上是文静秀气,再加上久不见日光,格外的白,近乎是双书生的手。

    他将双手举起来看了会儿,余光瞥到她那截脖子,对比了下,果然还是她要白净些。

    江南烟雨养人,他其实从来没见过比她看起来更白净更细腻也更脆弱的人。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个儿的右掌,忽然间纳了闷儿了。

    他怎么没事老想着拧断她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