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张览没再什么, 跟在张钦身后离开, 等二人出得大门, 他起身立到垂花门下, 目送着二人缓缓走远。
扶舟静静立在他身后, 久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身份尊贵的师弟, 直到这个背影消失不见,终于叹了口气:“主子, 我怎么觉着, 这一趟来靖远, 像做梦似的。”
“是啊。”孟璟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为何莫名想起去岁万寿, 他立在奉天殿下,看着龟鹤延年的塑像,还曾喟叹天在奉之下,连天也被压了一头, 哪知今日却终于得知,从前所奉之天, 毁父灭己, 还连累父亲背上一个难以洗刷的莫须有罪名,难以洗清。
他恍然看了眼屋脊后方的将倾之日, 又低首看了眼手中那张被捏到发皱的纸, 细细将其上的九个名字悉数再阅了一遍, 尔后将这张纸生生揉成了碎屑,扬手一洒,金辉之下, 漫天纸屑飞舞,犹如试图振翅起飞却颓然落地的蝶。
他淡淡出声:“陈景元的尸身呢?”
扶舟差点咬到舌头:“鞭鞭鞭尸?”
“不行?”
“行。”扶舟挠了挠脑袋,又道,“好像还真不行。”
“怎么?”
“我扔去喂狗了。”
“……去给我捡回来。”
“……”
“你自个儿去。”
“哦。”
于是日暮以后,扶舟便拖着还没好全的身子去了乱葬岗,提着一盏破碎的灯笼在周遭的阴森鬼气中翻拣尸身,偶和藏匿于乱岗之中瞪大绿眼的野猫野狗对叫两声,把自个儿吓得神神叨叨,总算是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陈景元那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残破尸身,之所以这样还能认得出来,实在是因为张钦那一箭穿云破雷,径直射穿了头骨。
他把头骨砍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看见骨头上细密的啮齿痕,“啧”了声后,又骂了声“活该”,这才在心里悠悠地感慨了句,还真是厉害,这支箭,哪怕是孟璟也射不出来,人外有人啊。
他想了想,又将头骨放在一侧,自个儿蹲下身去研究这人的骨架,他实在是好奇得很,这等天下闻名的酷吏到底和常人有何不同,将骨架东翻翻西翻翻,最后甚至还猫到地上,从下往上看了看这人的骨架构造,终究没发现什么,只好跳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又一脚将这骨架踹飞,颇觉晦气地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啊,这心到底是怎么黑成这样的。”
他一脸嫌弃地拎着头骨回去的时候,孟璟正扶着楚怀婵上马车,一转头看见这脑子有病的就这么大喇喇地拎着一个头骨就回来了,那支穿云长箭的尾巴上还猩红一片,不知是陈景元已经干涸的血迹,还是因为段阔本就惯用红弓红箭的缘故。
孟璟气得一脚踢了颗石子往他太阳穴上砸去,扶舟赶紧往后一蹦躲开,但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避开,生生受了这一击的大半力道,尔后捂着痛处往后避开,满脸委屈。
楚怀婵没忍住笑出声,探手握过孟璟的手,将他拉上了马车,笑道:“你也别一天到晚欺负人家成不成,本来就喜欢往你药里加安神药了,再欺负还得了么?”
孟璟乐出声来。
她却又接道:“再欺负可不要往你药里加点什么痴傻药。”
“楚怀婵,”他脸瞬间黑下去,如今又不敢对她动粗,只好将她扔上柔软成棉花堆的榻,尔后忿忿地坐到侧面,拿没什么用的话恐吓她,“你再一句试试。”
“加点也没什么吧,反正不加也挺傻的。”
“……”
他被噎住,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最后还是毫无气节地坐回榻沿,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能坐得住么?”
“能啊。”她将双手递给他,上面留着淡淡的瘢痕,但张览的药有奇效,这般短的时日竟然就能愈合到这等地步,她很欢快地道,“我觉着你最近快将我喂得满身都是肉了,这么大一堆肉,躺哪儿不都一样啊。”
孟璟失笑:“你都哪儿学的这么糙的话?”
“我以前陪外祖去乡下庄子暂住过一段时日。”她很开心地道,“外祖要带我去看瀑布,所以带我去的。那里其实也很好玩的,佃农们下地种田,妇人们则忙完杂活便无事可做,只好圈在一处牌便些趣事发时间。”
她笑眯眯地道:“我为了日后回家好赢几位表哥的钱,悄悄躲在后头看她们牌,也听来了不少话呢。”
“还有更糙的,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微微露出来的下唇边缘上口脂莹润,光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他趁她洋洋自得笑得正欢的时刻,拿过她放在一旁的手帕,用那朵玉兰将她唇上的口脂一一擦净。
楚怀婵茫然睁眼,笑容凝滞在脸上:“你干什么?很丑?”
他忽然吻了下来。
她极轻地眨了下眼,他便吻得深了一些。
“不丑,但我想尝尝,”他低声笑起来,“你本来的味道。”
-
为照顾重伤初愈的楚怀婵,这次比来时的脚程还要慢些,抵达京师时已经九月初。
马车停在浑河边上,孟璟束起帷幔,看了眼对岸的翠微观,观外的水杉树开始黄叶,令整个道观外缘披了一层金。
他怔怔看了好一阵,楚怀婵凑过来,将脸往窗上一堆,噘了噘嘴,不大高兴地道:“怎么走了这么久啊?”
孟璟哽了下,也不知是为了照顾谁,孕中的女人脾气有多阴晴不定他这一路上算是见识了个彻底,一句奚落想要出口之前,已经想象到自个儿一会儿的悲惨遭遇了,为保命只好先一步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怕吗呆子?”
“怕什么?”
“浑河这名儿起得好啊,京师可不就是一滩浑水,进了这道门,若皇上不留情,咱们可就出不来了。”
“没事的啊。”她凑过去揽住他腰,将脑袋枕在他背上,柔声道,“你之前能出来两次,这次也一定可以平安的。”
他转头去看她,她轻声笑起来:“我信你啊。”
他摸了摸她脑袋,想句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扶舟忽然唤他,他只好探出身去,便见着了马车前头立着的张览。
他微微怔了下,下了马车,张览先一步同他道礼:“总该为侯爷尽份心,劳世子给我个机会。”
孟璟摇头:“这地方你不该来。”
“没有什么该不该来的,皇叔不缺手腕,但本性仁厚,未必会杀我不。”他极轻地笑了下,“就算当真要杀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怀婵忽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来,轻声道:“我当日问你想不想活命,你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同她见礼:“夫人得是,当日是稀里糊涂丢命,自然不愿。但今日之事,人之一生,总该有些事,愿为之而粉身碎骨浑不怕。”
楚怀婵冲他微微笑了下,没再什么,不再插手他们的事,将脖子缩了回去。
孟璟问:“你冒险入京,那张大人呢?”
“父亲比之侯爷如何?一生为国杀敌,赤胆忠心,当年便为我丢掉了一个开平卫指挥使的身份,如今还要他为我再丢掉一个行都指挥使的身份么?”他轻轻笑了下,“已和父亲开诚布公地谈过,父亲请我给世子带一句话,之前多有不敬,然后军都督府辖下,皆不敢忘昔年侯爷之教诲,周懋青能幡然醒悟居庸关死战,他亦不会在此关头为保命而抽身而去。自此,北境全线,西段他守,东段火力更重的部分,则靠世子了。”
“还什么了?”
张览神色间忽地浮起一阵怅惘,尔后道:“此生,卫国戍边之责,直至提不动刀方休。”
孟璟缄默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道:“那走吧。”
再为他备辆马车就很扎眼了,张览倒也不计较,自个儿在马车前头落了座,和扶舟坐在了一块儿,马车经盘查入城门,缓缓往西平侯府驶去,他在马蹄达达声中发问:“师兄,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你,你的安神药调好了吗?”
扶舟仰头望了下天,层霞尽染,色作金黄,和那死老头最爱吃的炸鸡腿颜色倒差不多,他忽地将马鞭一扬,凌空惊起一声鞭响,摆手道:“不调了,老头都没了,还帮他调什么安神药。”
张览默然,自古医者难自医,石远山当年收下扶舟的时候,身子虽然看起来还算健朗,实则却已隐隐有了颓症,常在服药,夜里又睡不大安稳,第二日时常头疼难忍,但安神药多和其他药物相冲,扶舟从多少通点药理之后便开始想着为他调一剂可以共服而不影响其他药效的安神药,哪知药还没调出来,师父却突然冥冥中觉得身子不大行了,怕他这位当年尚且年少的师兄接受不了,便要去游览山河,了些重话将人甩掉,自个儿隐居山林数年,好不容易调养得差不离了,这才回乡探亲,哪知又遇上了他这个累赘,耗尽心血,倾囊相授,尔后油尽灯枯。
他同扶舟一并仰头望上去,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走时,手里抓着一把柏子仁。”
扶舟怔住,他当年为老头调的第一剂安神药便是柏子仁,他那时初通医理,这等药实在太过简单,根本不能入老头的眼,但老头还是边捋胡子边喝完了,还赞许有加。
“师父没有忘记你,更没有觉得你不成器。他走时抓着那把柏子仁,我连他手掌都没能开,最后只得这样一并葬了。”张览声音渐渐低下去,“当年,他遇上重伤的我时,其实正是刚下山回家探完亲,听闻了侯爷的事情,要去宣府看你的。”
“别骗我了。”扶舟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老头之前便日日我是块朽木,走时更是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我跟着他追了百里地他都不肯回头,哪有这么好心会回来看我?”
他着着,忽地侧头,将眼角在肩上蹭了蹭。
张览看过去,又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向前看去,淡淡道:“师兄,我之前受过伤,留了些顽症,这些年也总是睡不好,第二日便头疼得紧,你这些年的方子还有留存吗?能给我试试么?”
扶舟侧头看他,不满地道:“死老头走都走了,还给我留个累赘。”
张览失笑,没再话。
等车马停在西平侯府角门前时,他忽地听到一旁传来一个志气高昂的声音:“交给我了,我肯定能调出来。连死老头都没辙的东西,我若成了,看他怎么再我是朽木。”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有劳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