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兽性 原来是男人暗藏的最原始的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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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布楚贺把玉雕锁进匣子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它,甚至也没有想起它。

    不过,玉雕虽被入了冷宫,可虎子依旧很讨她的欢心。

    他害刀豆吓得差点丢掉一条命,也没挨吉布楚贺半个巴掌,仍然天天被她抱在怀里,时不时去花园遛弯儿。

    “玛嬷,猫!猫!”

    “哦?哪里有猫啊?龄儿再指给玛嬷看看。”

    “那里!那里!”

    吉布楚贺抱着虎子转头,却见德妃半弯着腰牵着一个娃娃,原来是带着宝贝孙子来给太后请安的。

    “吉布楚贺给德妃娘娘请安。”吉布楚贺让到一边蹲下身。

    近日,德妃又是忙着张罗儿子的终身大事,又是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总算恢复了以往的光彩照人。

    她把娃娃交给嬷嬷抱着,直起身来抬抬手:“快起吧。”

    吉布楚贺站起身来,那娃娃又看见她怀里的虎子,对德妃叫道:“玛嬷!龄儿要猫!猫!”

    这龄儿是谁家的孩子?只竖着额前发,应该是个阿哥。

    吉布楚贺想了想,这龄儿好像是十四的第一个儿子,生母是个没名分的侍妾。不过这孩子终究没立柱,连玉牃都没上、大名也没起,就早早夭折了。

    德妃倒觉得十四早早就有了长子,令人欣慰,自己更是爱屋及乌,很宠这个孙子。

    她见龄儿这么喜欢虎子,就笑着对吉布楚贺道:“玉格格这猫儿真漂亮,不怪我们龄儿这么喜欢。”

    堂堂一宫之主,又以德为号,德妃断不会明着来抢。不过,但凡有些眼色又“识相”的人,一定早就主动投其所好,把虎子双手奉上了。

    虎子极有灵性,他大概也察觉到自己要被转手送人了,两只前爪紧紧扒着吉布楚贺胸前的衣裳,绷成一团。

    吉布楚贺也心疼他,于是赶在德妃真正张口要猫之前道:

    “娘娘,吉布楚贺这猫性子野,凶得很。别看它这么一只,前几天却险些把我养的芙蓉鸟抓死。不如让我制住他,陪阿哥玩一会儿,不然他挥爪子伤了阿哥,吉布楚贺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着,使了巧劲捏走虎子的一只前爪,弓形的猫指甲把上好的缂丝旗袍勾出一条丝儿来。

    “你这没规矩的畜生,刚了你又闯祸!”她假意了虎子的猫头一下,连忙对德妃告罪:“吉布楚贺失礼了。”

    “无妨。”德妃柔柔笑着,侧头看了雄赳赳的龄儿,面露蔼色对吉布楚贺:“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回永和宫吧。正巧儿,咱们娘儿俩也许久没好好话了吧,去坐坐吧。”

    “听娘娘的。”吉布楚贺恭请德妃先行,走在后面轻轻抚着虎子的猫头,悄无声息地给他顺毛。

    虎子时常被吉布楚贺带出门,平日也没少被公主们抱去撸,到了新环境后倒不似别的猫一样胆躲起来,不过仍紧紧扒着吉布楚贺。

    德妃坐在明间的炕上,吉布楚贺本该坐到下面的绣墩,但是龄儿要跟虎子玩,她便也坐到了另一边的炕头上。

    龄儿在炕上爬来爬去,德妃噙着笑,慈爱地看着他,然后抬头对吉布楚贺笑道:

    “你看他们父子俩像不像?尤其是这眉眼……”

    吉布楚贺闻言笑笑,当真低头去看。

    她对这个孩子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每个阿哥家里都有好几个没长大的孩子,加起来多到数不清。

    虎子的毛又长又软又丰厚,龄儿两只手一薅上去,抓得也舒服,“咯咯”笑个不停。

    “阿哥这脾性倒是真随了十四爷。”

    自我又霸道,天不怕地不怕的。

    德妃的笑意收了收,呷了口茶,淡淡地道:“这孩子跟他阿玛时候一个样儿,看见什么都新鲜,尤其是没得手的玩意儿。真给他玩两天,很快也就腻了。”

    但是这会儿,吉布楚贺可顾不上她的弦外之音。

    虎子的毛每天都被吉布楚贺和丫鬟们精心梳理,这会儿被龄儿揉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发出闷哼声,“呜噜噜”个不停,两只耳朵一齐向后支棱。

    他一只猫,哪儿分得清人类的尊贵卑贱,只知道被讨厌的人类碰了就要还以颜色,嗷叫一声便撂开吉布楚贺的双臂,亮起爪子。

    吉布楚贺因听德妃讲话,注意力暂时离开,无意识地松了力道,不妨虎子伸出一只前爪,同时呲着牙咬向龄儿的手,猫铃铛哗啦啦作响。

    “呀!”

    吉布楚贺只来得及伸出自己的手挡在龄儿前面,可是虎子的攻势已出,他磨得漂亮的爪子瞬间在吉布楚贺的手背上抓出两道血痕,还扑上去咬了一口。

    “嘶——”

    吉布楚贺吃了痛,条件反射松开手,虎子纵身一跃,一溜烟儿不见了。

    屋里伺候的宫女和嬷嬷一涌而上,大都围在龄儿身边,只有永和宫的宫女云红走来吉布楚贺身边,关心道:

    “格格,您受伤了,快来跟奴婢处理一下吧。等太医来了再给您敷药包扎。”

    嬷嬷把龄儿抱到德妃面前,给她看了又看,确信龄儿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德妃抱着龄儿道:“对,云红你带玉格格去看一看,马上把王太医请来给玉格格诊治!”

    吉布楚贺向德妃道了谢,下了炕跟着云红走到后殿,轻声问道:“姑娘可看见我的猫跑到哪儿去了?”

    这云红也不是一般人物,她正是年轻时的裕贵太妃,耿云红。

    吉布楚贺刚才在明间甫一见到她时,连声在心里感慨“昔非今比”,没想到这么快就与她上话了。

    云红最先赶来吉布楚贺身边,并非因为龄儿那里没了位置,挤不进去。反而是因为她站在正对面,虽垂着眼,却用余光默默观察了个仔细。

    她瞧见龄儿毫发未损,自然要先慰问吉布楚贺的。不然万一日后传出去,让人知道永和宫的宫人在关键时刻只会向主子献媚,就太失面子了。

    “真对不住,奴婢光顾着看您和阿哥了,吓了一跳,还真没瞧见它跑到哪儿去了。”

    云红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安慰吉布楚贺:“您别担心,奴婢这就问问别的伺候的,总有人看到的。”

    吉布楚贺自是对她很客气:“那就有劳姑娘了。”

    “格格客气了。”云红是内务府的包衣,今年才入宫,年纪还,一时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把吉布楚贺在安静的后殿安顿好,就连忙出去寻虎子了。

    殊不知吉布楚贺这么客气,不光顾忌云红未来的地位,更因为这里是永和宫。

    她盼着云红能快些帮忙把虎子找回来,赶紧交给殿外等候的芸豆,趁早把他抱回宁寿宫去。

    吉布楚贺看了一眼手上的伤口,虎子这一挠可真是下了狠劲,这会儿都渗起血珠子了。手腕儿上的牙印倒是不深,想来他也意识到误伤了自己的主人,没下狠嘴,很快畏罪潜逃了。

    刚才屋里一阵慌乱,谁都顾不上追责。虽然虎子抓的是她,可这触目惊心的伤痕却险些落在幼的龄儿身上。

    那么的孩子若是被抓成这样,就要留一辈子的疤。德妃绝不会放过虎子,甚至连十四都可能来算账。

    最好在德妃想起这茬来之前把虎子抱走,好让大事化,事化了。

    不一会儿,德妃请的太医也来了,芸豆也得了云红的告知,赶了过来。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又望闻问切了许久,十分的细致,甚至有点儿题大做。

    好不容易等太医退下,文物架上的自鸣钟分针都走了一圈大半。

    “虎子找到了吗?”吉布楚贺悄声问了问芸豆。

    芸豆也急:“没有,要不奴婢也出去找找吧?”

    “你就别去了,这里是永和宫,到处乱转不好,省得让人抓住话柄。”吉布楚贺抬起包了白纱布的右手,扶着芸豆起来:“咱们往回走吧,顺便沿路看看,不定能找见。”

    永和宫虽然只有一方天地,从后殿回刚才的明间不过几步路,可是走几步路就能把虎子找到,又哪儿有这么容易?

    几步路的功夫,虎子没碰到,倒撞见了十四阿哥过来请安。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受伤了?!”十四一眼看到吉布楚贺手上的纱布,着就想牵起来看。

    还在外面,院子里都是干活的宫人。

    吉布楚贺不着痕迹地把手往身后掖了掖,低声警告他:“悠着点儿规矩。”

    德妃已经知道十四到门口了,正让人喊他进去。

    两人遂一前一后进了屋,行完礼还不等德妃赐座,十四就问起吉布楚贺的手伤来。

    屋子里没有一丝虎子的影子,龄儿倒是还坐在德妃身边儿,玩儿着一只精美的兔儿爷,看上去已经不记得猫了。

    岂料,十四问清因果,嗖地揪起坐在炕上看戏的龄儿,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扇下去。

    龄儿愣了一下,随即张开血盆大口,哇哇大哭。

    德妃和吉布楚贺都没想到他会突然下这样的狠手,一个也没来得及去拦。

    眼看十四又要挥下一巴掌,德妃厉声喝道:“胤祯你做什么!”

    她反应过来,忙把龄儿抢回自己怀里轻拍着,哄了两句又转回头来训斥十四:“龄儿这么,你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孩子虽,却也明白谁是他的靠山。龄儿得了德妃的哄慰,哭得愈加委屈,放声嚎啕。

    十四非但无动于衷,还皱眉道:“要不是看他还这么,我就该把他拉出去到外面!”

    “你给我住口!”

    德妃气得脸色都变了!

    母子俩正剑拔弩张,吉布楚贺碍于现在没有立场干预,只好沉默。

    十四现在才几岁,他自己都没长大,又怎么知道如何当父亲?犯了错就,也不告诉他为什么不能那样做、又该如何做。

    想想前世,他年纪长一些时倒是知道付出父爱了,可是那会儿也是权力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他哪里有空管教孩子。

    十四府里那些阿哥格格,在学里靠师傅教,在家里还不是靠她们女人教。

    “吉布楚贺,你就先回去吧,我要跟他好好聊聊。”

    德妃手里轻轻拍着龄儿,温柔得不像话,看着十四的眼神却冷冷的。她虽是对吉布楚贺,却没分出一点儿余光来看她。

    “是。”吉布楚贺跪了安,面向十四时,见他脾气上来,不甘示弱地抬着下巴同德妃置气,也顾不上看她的眼神,只能安静地走了。

    等她走了,德妃也不着急跟十四算账,一门心思都挂在龄儿身上,又哄又安慰。

    十四被晾在一边,至少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等龄儿嗓子都哭哑了,哭累了,德妃才把他交给嬷嬷带去休息。

    屋里伺候的人都到了外面,德妃笑容散去,初显疲态。

    十四还是老样子,背手站在屋子中间,满身的傲气。

    德妃一抬眼见了他这样,怒气又攀上来,斥道:

    “龄儿可是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肉!你竟为了这么一点儿事他!他是犯了什么大错?!”

    十四冷哼一声,很快接招:

    “儿子?儿子以后还会有的是,这种不听话的死也罢!”

    德妃杏目瞪大,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气结:

    “你!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怎么能这样想?!”

    她极度愕然,看着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后背阵阵发寒。

    还能跟谁学?

    除了跟他自己的阿玛学,还能跟谁学?

    十四时候子凭母贵,一直很得康熙的宠爱,不至于被忽略了去。但是他们母子都知道,这点儿宠爱到了太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况且,他们兄弟姊妹那么多,还夭折了不少,哪儿能每个人都得到足够的父爱呢?

    从到大,被丢到角落里的兄弟还少吗?

    就连十三,也是长到十岁时才拼命得到了康熙的注意。公主们就更不必提了,除了几位年长的公主,剩下的就只有寿仪颇得圣心。

    他们从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耳濡目染也是稀疏平常。

    德妃心寒极了。

    现在不单是长子与她不亲,连儿子也不与她谈亲情了。

    “你不用一昧地向着吉布楚贺。刚刚太医给她问诊问了半个时辰,她天生体寒,极其不易受孕。”

    德妃渐渐镇定下来,反问十四道:“换句话,她不能生孩子。有这样的嫡妻,儿子还能’有的是’吗?”

    38.

    德妃收了话音,微微抬起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了十四一眼,已是在: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王太医还没走,在隔间候着给我请平安脉呢。”德妃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道:“你若不信,把他叫来,再跟你复述一遍。”

    十四大惊失色,倒不为吉布楚贺不能生育,而是:“额娘,您怎么能这么做!您是故意安排的?!”

    他眼里几乎要喷火了。

    德妃的心早就冷下来了,不咸不淡地道:“她没有旗籍,不用选秀,那怎么能知道她身体好不好?连有没有别的缺陷都是两……”

    她还有半截话在肚子里——不能生孩子,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缺陷。

    十四才不管这些,怒道:

    “这种事谁能保准儿?!王太医又是哪里来的庸医!”

    德妃冷冷一笑,也是被一向宠爱的儿子气昏了头,竟道:“蒙古女人可都不会生孩子。”

    十四可不会被问住,反问道:

    “蒙古女人不会生孩子,那昭圣太皇太后呢?!世祖皇帝呢?!”

    “孩子,此一时彼一时了。你也不看看她们现在是什么光景,大清可只有一个孝庄皇后!”德妃伸手向西南方指去:“就算咱们一辈子都跟乾清宫那把椅子没有关系,难道连爵位也不要了吗?”

    “我告诉你,胤祯。”不等十四接话,德妃话锋一转,又下了狠话:“别你要娶吉布楚贺,就是阿尔松阿也想都别想!”

    十四咬着后牙问道:“额娘这是何意!”

    德妃却道:“你姨母要是知道我给她找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儿媳妇,还不知要怎么怨我。到时候,这一切还不都还到你身上!我是为了你好——”

    这会儿十四总算明白,再与德妃争论下去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脸上愠色愈来愈沉,索性转头就走,再也待不下去了。

    “你去哪里?!站住!”

    德妃的话卡在一半,她何曾被自己的宝贝疙瘩这样忤逆过,可是十四走得头也不回,眨眼间就消失了。

    她微张着嘴巴,悲愤交加,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

    却吉布楚贺回到宁寿宫许久,也没得到任何有关虎子的消息。

    安子已经辗转托了各宫相熟的太监,帮忙留意虎子的行迹。

    “虎子的脖子上挂着宁寿宫的铃铛,若是有人看见了,一定会抱来讨赏的。”绿豆安慰着吉布楚贺:“再,您那么宠虎子,他舍不得不回来。”

    德妃很快赐下了一碗百合养颜汤,是王太医特意开的方子,选用了十几种药材,解毒消肿,有利外伤恢复,还有美容养颜之妙效。

    吉布楚贺坐在饭桌前点点头,终于捧起碗喝了口汤:

    “猫都有灵性,又聪敏,不定识得回家的路,兴许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咱们每天也都出去找找,若是真找不回来……也是我与他没缘分。”

    紫禁城这么大,人都容易迷路。就算天天出去找猫,把紫禁城都翻一遍,找到的几率还没他自己跑回来的可能性大。

    吉布楚贺得轻巧,又哪儿能真的不在乎。

    有缘无缘这样的丧气话,多半也是出来宽慰自个儿。

    这天夜里,她的枕边没了虎子,竟睁眼到夜半。

    红豆在账外值夜,听得很真切,吉布楚贺翻身的次数比平日都频繁许多。

    到了白天,他们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觉得是虎子回来了,可是每回都落个失望。

    吉布楚贺手上的抓痕很快结了疤,开始愈合,太医不会留下疤痕,可是始作俑者还是迟迟没有回家。

    虎子不见,最得意的莫属忠子了。

    他虽然不敢在吉布楚贺面前表露,可是刀豆又被重新挂到了暖阁的窗前,恢复了以往的活泼。

    太子不在宫中,忠子也没有机会在真主子面前表现,更不知道德州行宫内暗流涌动,局势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胤祥按计划同朗达南下,花了几天的功夫,刚至济南府便遇暴雨。

    济南泰安两府之间都是高山,这样的天气下很可能遭遇山体滑坡,实在不宜继续南行,一行人便在济南衙内下榻,等候雨停。

    这一场秋雨,一下便是两三天。

    “今年山东境内雨水频繁,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只有鲁南地区有雨,唉。”

    济南知府叹了口气。

    是夜,济南地方官员在历城某处会馆设宴,备下了热气腾腾的锅子和黄酒。席面看似简单,却也汇集了当天运送而来的河鲜海味,难为他们在暴雨天气下还能办到这点。

    未至泰安府,桌上就已经摆了只有在泰山山涧里才能找到的贡鱼赤鳞。

    赤鳞鱼长不过三寸,还没人的一根食指长。越是稀少精短,倒越显弥足珍贵。

    前世数次南巡,路经山东时,随行的兄弟都曾听康熙提及“汶水紫锦鳞”。因康熙头次吃到当地鲜美的赤鳞鱼,是在第一次登泰山封禅之后。

    时值平三藩、收台湾不久,一点一滴都不同寻常,一条赤鳞鱼也成了龙肝凤髓。

    胤祥动了几筷子,也没听知府和朗达了什么。他本就不重口欲,现在更是觉得贡鱼也不过平平。

    就如同康熙命他来泰山封禅,曾经的他视其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现在心里则未起丝毫波澜。

    “十三爷是否觉得旅途劳累了?来,喝杯黄酒暖暖身子!”

    桌上的几人见他不怎么话,还当年轻的凤子龙孙高高在上惯了,不够世故圆滑。朗达特意过来让酒,给他圆场。

    胤祥接了酒盏,起身道:“倒真有些不适。几位大人继续,爷先回去休息,这杯酒爷陪了。”

    罢,放下银盏便离席出门了。

    几位大人的笑意凝滞,各自看了看,惊讶之外又有些无奈,十三皇子还真如传言中那般狂傲不羁。

    天气转寒,又降冷雨。到了夜里,呵口气也能看见白烟。

    胤祥出门迎上冷风,一阵头昏脑涨。随从拿来貂褂貂帽穿戴上,顺子撑了把伞给他引路。

    “爷,您慢点儿,雨天路滑——”

    什么应什么,胤祥在席上也没喝几口酒,脚下却愈见不稳。他蓦地抓住顺子的胳膊,膝盖又隐隐传来熟悉的痛楚。

    “爷?”顺子侧头。

    胤祥却没有应声,左脚踏上湿漉漉的青石阶,突然猛地一歪,整个身子直直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

    迷迷瞪瞪中,胤祥心想,他正想着如何毁了这次泰山之行,现在突然昏倒,也算省了一桩麻烦事。

    因为这个缘故,他迟迟不想醒来。

    也不知在黑暗中弥留了多久,他再一睁眼,感觉像是过了好几天。

    寝室内一片寂静,秋阳明媚,丝毫不见暴雨的影子。

    床上挂着紫锦帐子,茶几上摆的晚香玉和珐琅金炉,里面烧着檀香,西洋钟咔哒咔哒地走着。看屋内的陈设不像在济南会馆,反倒像回到了宫里。

    胤祥眨了眨眼,总觉得姿势有些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昏睡了几日还未清醒,眼前的物件都跟放大了好几倍似的,很不同寻常。

    他支棱起身子,余光瞥见几根细细的白须,两侧长长地挂在自己脸上。

    他懵了,想伸手去抓,却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爪子!

    是猫吗?

    饶是胤祥见多识广、死又复生,历经了无数风浪,此刻也险些昏厥过去。

    他轰然倒在柔软的榻上,奈何一只猫的身子远没有九尺男儿的气势,仅如一团白花花的棉球,软绵绵地塌成了一块饼子。

    老天当真以为人世间的志怪奇闻不够多,偏要在他身上再添一笔。

    胤祥侧面躺着,一动不动,已是漠然置之。

    重生本就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旷世奇遇,那么他的魂魄来到猫身上,是否也不过如此?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窸窣动静,猫耳朵出于本能抖动两下,胤祥抬起一双异色的猫瞳,遥遥看见一个少女的影像,投放在隔着内室与外间的纱橱上。

    她发髻上的蝴蝶钗像是真的会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一颤又一颤。

    “虎子回来了?哪儿呢?”

    他正发愣,吉布楚贺动听的嗓音已落在耳边。

    虎子?

    今日吉布楚贺陪太后礼完佛出来,豌豆就与她,虎子自己跑回来了。午前红豆和绿豆去整理卧房,一进门就看见虎子趴在榻上呼呼大睡。

    于是,吉布楚贺一回了自己的院子,就直直往自己卧房走。

    卧房与中厅间还有一道纱门隔断,吉布楚贺开门进来,盈盈秋瞳直接往榻上看去,与抬头张望的胤祥撞了个正着。

    她面上一喜,快步走来,一把捞起猫儿毛茸茸的身躯拢在怀里,又喜又气:

    “你这个坏蛋,真想断你的腿!”

    胤祥迷迷瞪瞪地由她又搂又抱。

    隔着一层皮毛,几乎与她肌肤相亲,又听到她宠溺的嗔怪声,一时间尴尬、羞愤、紧张、无措等十数种情绪并起,张口欲叫,却只能发出喵不喵、咩不咩的声音。

    爱宠失而复得,吉布楚贺又怎么真的舍得他,自己坐到榻上,抱着他又搂又亲的,好声问着:

    “你是怎么回来的?嗯?”

    胤祥教她揉弄半天,早已变得呆呆傻傻的,更何况他又不是真正的虎子,哪里能做出反应。

    “唉,怎么几日不见,你这东西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吉布楚贺开始像往常一样给他梳毛,只见他趴在自己膝上,如死物一般,给他梳毛也没有反应。

    虎子一惯会撒娇卖俏,从不呆板。

    吉布楚贺放下梳子,让丫鬟喊了安子进来,问道:“安子,你是不是找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猫来糊弄我?”

    “哎唷,格格明察,奴才可没有这个本事!”

    安子跪在纱门外面,不敢进卧房里来,也不能抬头回话。他见不着吉布楚贺,因此得更大声:

    “纯种的临清狮子猫,又是这么漂亮的品相,为了送您这么一只猫,十三爷都费了好大的功夫,奴才哪儿来的这通天的本领!”

    “就是,格格。”豌豆:“这就是虎子,铃铛上的络子还是芸豆辫的,奴婢亲手系上的。就算安子敢蒙您,奴婢们也不会合起伙儿来骗您。”

    下人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胤祥默不作声听了半天,总算捋明白了。

    他送吉布楚贺的那只猫,虎子,前些时候走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

    巧的是他突然在山东昏倒,醒来就到了虎子身上,也不知是他把虎子带了回来,还是虎子把他带了回来,倒真像志怪了。

    红豆道:“虎子大概是在外面跑了好几天,没吃好、睡好的,不定还受了惊才这么没精神的,奴婢去拿猫食来。”

    完转身去了。

    虎子的猫食一直是丫鬟们搭配的,把鸡腿、鸭腿、鸡肝、鸡心、牛腩肉、秋刀鱼切得碎碎的,和鸡蛋黄拌在一起,人闻起来觉得腥,虎子却总是吃得很香。

    这会儿,红豆拿着猫食放在了廊子底下。胤祥走近瞧了一眼,虎子的猫碗倒很精致。

    掐丝珐琅红碗,绘着年年有鱼,碗里码着一团又生又腥的肉泥。

    一颗猫胃咕噜噜地叫,但他的灵魂是天潢贵胄的灵魂,又怎么肯吃生食,当下恹恹地走开了。

    丫鬟们和安子拿这主子没有办法,又商量着换了好些食材。鸡鸭牛羊猪虾鱼,生的熟的换了个遍,可是无一不被胤祥嫌弃。

    临近正午,传膳的太监提着食盒来了。

    康朝宫廷生活并不奢靡,吉布楚贺一个多罗格格,一餐配有四个主菜:一品烧鸭子,一品火腿丝煨白菜,一品冬笋炒肉、一品绣球干贝。除此之外,还有菜凉碟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云红送来的养颜汤。

    胤祥四脚都立在圆凳上,特地望了一眼这汤碗,肉粉色的猫鼻子翕张几下,嗅了嗅。

    吉布楚贺见他探头探脑,便拿碟舀了一勺鸭肉,一筷火腿丝,两片猪肉,一块干贝,低头送到他眼前。

    “虎子,来,是不是想吃这个?”

    这回总算是人吃的东西了。

    胤祥站在凳上,仰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掉头跳下地。

    他跃到炕上趴着,闭上了眼睛休息,姿态十分冷漠。

    倒不是他不能接受向女人乞怜。

    吉布楚贺是他心爱的女人,对她讨好逢迎,也是闺房情趣。

    可前提是——他得是个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而不是一只只会摇尾巴的猫!

    如果只有化成呆憨的宠物,才能获得她的一点关爱,那他未免也太可悲了。

    *

    胤祥再度睁眼时,紫禁城已经进入了深夜。

    室内没有点灯,只有一片薄薄的月影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地毯上,然后浮上如水般垂下的床帐,垂怜着已然入眠的美人。

    胤祥四处看了看,晚间的景象倒比白天还清晰。

    东边墙立着一座雕花的妆台,摆着许多宝盒和女儿家的物件,圆形的水银镜旁有一束晚香玉,室内缕缕幽香就是从那里来的。

    北面墙边立着两米高的长柜,旁边就是垂着紫锦帐的梨花木拔步床,两侧锦带银钩,吊挂香球。红木脚踏上摆着一双藕色缎的绣鞋,是心爱之人的。

    他原本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还是猫,很是懊丧,甚至有些心灰意冷。但寂静的夜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地走下炕,又很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卧房与外间隔断的纱门紧闭,一架多宝玉屏风也不知何时开了来。这一方静谧的天地里,只有他和吉布楚贺。

    他跳上妆台,一一阅览玲珑摆件,并不见那只玉雕的影子。

    他又三两步下了地,围着拔步床踱了几个来回。

    雕紫藤花的床架子两侧安置了柜子和博古架,博古架上有几本书,两盏玻璃罩的珐琅宫灯,还有银盒等物。他不懂,大抵是女孩子家起居常用的,总之也不见那玉雕。

    薄薄的帐帘缓缓浮动一下,胤祥惊了一惊,后退半步,才发现是南边的窗户没有关严实。

    无奈之下,他只好又跳回炕上,踩在桌沿,拿那猫爪子去推窗。“咔嗒”一声,废了好大的力气。

    “虎子?”

    轻轻一声呓语,夜深人静,胤祥听后到底按捺不住内心的向往之情,无声地钻进香帐,爬到了吉布楚贺的床上。

    半梦半醒的美人睡眼朦胧,百媚横生。

    他立在床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近前。

    真亏他现在是猫身,不然他今晚一定要她当自己的女人。

    “过来呀。”

    毫不知情的吉布楚贺玉手一伸,软乎乎的猫身就到了怀里。

    她每晚都是搂着虎子睡的。以往就是她把虎子留外面,他自己也会跑上来,从不愿在他的猫窝睡,粘人得很。

    胤祥如何知道这些,他窝在她颈边,满脑都是她滑腻的肌肤和吐露嘤咛的香唇,惑人的幽香更是从未如此清晰。

    黑暗中,异色的猫眼幽幽闪动着难与人言的情愫。

    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是男人暗藏的最原始的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