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长信丧事 我欲出宫见父母,求你帮我!……
她好像在梦里。
一会儿是年少的合真为她编着辫, 一会儿是娇的玉河佯作发脾气,一会儿又是父亲唯一一回俯身,将她抱上了马。她被父亲的胡茬扎得大笑。不疑在旁边, 冲她做鬼脸。
但那匹马忽然就跑起来了, 而且越跑越快。李月河惊慌不已,大声喊着父亲合真玉河……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她紧紧抱着马脖子,忽然之间, 被颠了下来!
越荷骤然睁开眼睛。
她眼前还有些模糊,稍一动便觉得双眼刺痛。人影晃来晃去, 有张肖似姚黄的脸靠近了她。越荷猛地抓住她手臂,半身跃起,急促地问:“玉河没事,对不对?”
室内忽然变得寂静,姚黄喉咙里发出声的抽泣。
越荷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犹然不能相信:“她没死, 对不对?”
姚黄已挣开她的手臂, 含泪跪于榻前, 道:“长信宫贵妃昨日申时一刻薨逝, 娘娘节哀。”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越荷身子忽然失去全部力气, 跌回榻上。双眼刺痛至极, 却再也流不出泪水。
她怔怔地回想,这是一场噩梦么?
真的发生了这些事情么?她才送走了两世最可信的合真, 又迎来了妹妹的死讯。
玉河怎么会死?她明明身体健康, 纵被幽禁也心怀希望……玉河怎么会这样突然地死去!
她们前些日子才通过消息, 玉河还让她“勿念”!她正要设法去见她,正要与她姐妹相认,将前世今生的种种尽数告知于她……玉河怎么就没有了!
她的妹妹, 她唯一的血亲,同样亡于“李贵妃”!
悲痛已难自抑,越荷胸口阵阵气血翻涌。
她忽然翻过身,“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娘娘!”姚黄扑上前头,哭哽不已,“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豆绿急嚷着让人去传太医。越荷只觉胸口痛得都要裂开,仍是俯身咳嗽,血溢不止。
良久,她才被抚平气息,躺了下去,双眼却无丝毫神采。
姚黄忍着伤痛,柔声哄道:“娘娘歇好,不要多想。”正欲去取帕子来给越荷擦脸,忽然衣袖又被捉住。只是那只手毫无力气,隔着衣袖都能觉出冰凉如斯。
越荷哑着嗓子:“玉河,是怎么死的?”
姚黄道:“娘娘先平心静气……”
“告诉我!”越荷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呛咳道,“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她唇边又溢出了些鲜血。姚黄一面心忧太医怎么还不来,一面又是怕越荷继续呕血,只得告诉她真相:“长信宫贵妃……是中毒而死。”
“中毒?”越荷声音轻轻,好似还在梦中,“怎么会中毒?”
“是。”姚黄不忍看她,只是低头落泪,“娘娘还记得长信宫贵妃的淡紫珠钗么?曾用来与娘娘传递消息的。如有讯息,便将纸条塞在里面。”
“昨日,贵妃收到讯息时,取出的纸条有些发黄,当时众人都未在意。谁知,那纸条上竟然大公子已死。”
“不疑……”越荷喉中腥苦。成国公三条血脉,从此都不在人世。
姚黄泣道:“贵妃当时便情绪激动,要冲出去质问,不免与宫人侍卫有些拉扯。谁料拉扯了片刻,贵妃忽然脸色发青倒地,那侍卫连忙去叫医女……可医女到时,贵妃已无呼吸了。”
“她是中毒身亡。”姚黄痛极,“毒|药就下在那张纸条上!”
“这是多么精巧狠毒的设计啊!那纸条是贵妃私下传消息用的,过手的只能是一二心腹,且递入长信宫中,必然由贵妃亲手拆开。且又是极稀少烈性的毒|药,触肤即发作,半刻而亡……”
姚黄语带愤恨,边边哭。越荷却再无力气。
她反复想着,玉河死前既未能得知她这个姐姐仍在人世,又受了不疑死讯的刺激……思及此处,胸口已是剧痛。不疑已死只是推测,玉河却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
——犹记得建章宫前,自己赶去求情,安慰着即将被幽禁的玉河,许诺一定救她。
不料,那便是姐妹此生最后一面!
那时,玉河是怎样怀抱希望向她微笑,反过来宽慰于她,又是多么信任“越姐姐”啊!
越荷的心被攥出了鲜血。
她忽然哆嗦起来,颤抖着手摘下胸口挂着的铜马,将其分为两半。
有张纸条飘了出来。她急喘着展开,动作如此心,还未看到字迹,眼前已模糊一片。
“吾安勿念,越姊珍重。如事有变,请与吾言。——玉”
吾安勿念、吾安勿念、吾安勿念……她反反复复读着那几个字,喉里一阵腥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姚黄饮泣不已:“娘娘,您不要再看了,您要保重身体……”
手上忽然失去力气,捏不住纸条。它飘落在她的心口,却似重重烫了一下。越荷紧紧地按住,然而不能填补心上的空洞——那已被寒风刺遍冻透了。
她微弱地:“帮我放回去,收好。”姚黄接过那纸条,亦是痛得发抖。
越荷口里涩得不行,缓了半晌,才问:“谁下的毒?”
“仍在追查中。”侍婢敛了伤怀,禀道,“圣上正与宁妃……”
她但见越荷的眼中忽然结了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恨:“是不是他?江承光他——”
姚黄唬了一跳,连忙捂住她唇:“娘娘慎言!”
又扫一眼旁边,好在宫人已被发远了,听不清楚,靠在越荷耳边喃喃道:“奴婢知道娘娘听了苏贵妃一番话,必然对圣上不信,但此事不可明。且对圣上并无好处。”
越荷疲极阖上双目:是,她冷静些去想,的确知道对江承光没什么好处。
朝堂上不需问,也知道必已乱成一团。父亲先失踪了儿子,如今唯一在世的女儿也丧了,必然惊怒不已。正如往开水中倒入一锅滚油,局面已彻底不可控制。
但她亦无法再信任江承光了。李月河是如此,李玉河也是如此。
她的妹妹是在被江承光幽禁的时候出了事……
越荷思及此处,又是咳血不止,好在太医已经赶到。
后者为她诊了脉,且忧且惊:“才一日光景,娘娘身子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昨日越荷昏倒后,为她诊脉的正是这位太医。
姚黄连忙追问:“我家娘娘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道:“《黄帝内经》‘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如今看来,娘娘似是大悲大怒,惊痛之下,五脏六腑皆有损伤。咯血更是大伤元气。”
姚黄心里一个咯噔,却见越荷神色淡淡,好似并不放在心上。
“娘娘日后需得静修,戒大悲大喜,才能养好身子。否则,恐有伤寿之险。”
“我家娘娘怎么这样命苦!”姚黄失声道,又哀求,“请太医给娘娘开些好方子,奴婢一定监督娘娘好好喝药。绝不让她……她……”她不出那四个字来。
太医叹息连连:“臣会的。”又提笔写方,命人去抓药。
姚黄一面谢他,一面掩面哭泣不已。
半晌,太医已去了,仍是越荷出了声,轻轻道:“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姚黄哭道:“娘娘!”她的泪落在越荷脸上,似清荷承露。姚黄这两日哭的,已比五年加起来还要多了。泪水滚下越荷腮边,似在替她哭泣。
“幼玉……”越荷吃力地开口,“幼玉,她怎么样?”
姚黄拭泪:“奴婢命人去长信宫,将幼玉公主抱来咱们这了。宫里虽有些议论的,但圣上也没什么。娘娘放心,现下是魏紫在照看公主。公主昨儿哭了一夜,现下也睡了。”
“带来就好,先和喜鹊儿放在一处照顾罢。”越荷垂了眼眸。
玉河将女儿托给她时,不过一句戏言。纵是展望,也是两三年后。谁能料到,妹妹才二十岁就撒手而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童呢!
幼玉自此便没了亲母,极可能也要失去母亲那边的全部亲人。
思及此处,越荷心中更痛,开口道:
“姚黄……你为我更衣梳妆。”后者睁大了眼睛。
“我要去见皇帝。”她静静道,“我要亲口向他要,玉河的公道。”
……
太医的诊断即刻传到了建章宫中。
江承光听完宫人禀报,怔了好一会子,垂着头一字一句道:“将她治好,一定要将她治好。”
宫人答好,又言此番咯血已损寿数,未必补得回来。
“朕不管这个,朕只要你们将她治好。”他闭上了眼,“下去罢。”
宫人退下了,建章宫内只有寒寂。
玉河亡得突然,江承光亦无准备,甚至因为玉河一直康健,他和成国公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皇帝有些自嘲地想,他害死了月河之后,终是又累死了玉河。
成国公五年前丧了长女,又在两月间死了余下的两个孩子,自然悲愤至极。朝堂上已经毫不顾忌彼此的颜面。江承光虽然被动,亦要立即防守回击。
利刃就要戳破彼此的喉咙。
可是这一刻,他不愿去想朝堂上愈发不稳的局势。
“你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么?”皇帝轻轻道,“否则不会如此痛苦。”
“越荷……越荷……”
“备驾,去九华殿。”
心中有一种莫名而深切的恐慌,他甚至知道越荷此刻会有多么痛苦绝望,可明明不应该。江承光几乎是被这种恐慌的情绪裹挟着,来到了九华殿。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要还给玉河公道!”
理贵妃的嘶声几乎泣血。
江承光连声保证:“朕答应你,朕答应你……”他抱着又哭又呕的越荷,感到怀中的她一直在挣扎地痛苦着,在崩溃而失控地用手肘撞击他的肩膀。
她定是伤心过度了,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朕一定会给玉河一个公道。”
然而,在负责彻查此事的宁妃,交给他那个结果,并隐隐点明了利弊之时。
江承光仍是知晓,他终于要做出让越荷伤心失望的决定。
“长信宫贵妃薨逝,且是遭下毒而亡,宫内宫外必然疑虑。”宁妃眼下青黑,神情却妥帖柔和,“然而,贵妃会中此招数,实是因她违背圣旨、与人私传消息。”
她的提醒如此有分寸感:贵妃被毒死令人惊惧,但倘若贵妃不是好端端被害了,而是她自己先弄险才陷了进去呢?玉河是受了幽禁处置的,她按理绝不能和外界互通。
是玉河自受其殃。
江承光知道,这法必然会大大激怒李伯欣,但却足以安抚许多普通官员。
而宁妃已呈上证据:“据臣妾调查,贵妃受害,是因替她传递消息之人叛变。其已招供,指使她偷换纸条者,乃德仪楚怀兰。此人交代,她只负责送珠钗,消息是楚德仪的人放进去的。”
接触即死的毒|药,全天下都是罕见,寻常妃嫔哪里寻得到?
太医已认出,纸条上的毒|药名为“抚青”。而不巧的是,前陈宫廷的确有这种毒。
楚怀兰又是前陈宗室之女……
万万料不到查出来是这种答案。但纵然玉河犯错在先,她的死仍然会使朝野惊惧,必须尽快交出凶手。原本,皇帝必会处死凶手,来稍稍平息成国公之怒气。
可前陈势力不久前才涌动过,好几件事背后都有它们的影子。
纵然处死楚怀兰,成国公之怒气也只能稍平,双方短时间内必有一战。而这样更有极大可能激怒前陈那边,使他们也加入到京城的乱象中来,这会让局势彻底失去控制。
江承光终是下定了决心:“废楚氏名位,杖二十,贬为庶人,幽禁南宫。”
又道:“玉河与合真,俱以皇贵妃礼安葬。大公主……”
宁妃乖觉地接口:“大公主自己已经大了,不愿另寻养母,欲在未央宫中为母守孝三年。另外想请圣上将苏皇贵妃的宫人都留给她。”
皇帝怔了一怔,玉河死得突然,他心力全在那上面,倒忽略了大公主。
“再过三年,她该十六了。”喃喃道,“罢了,就让姓梁的子再等两年,依梓安的意思。”
江承光犹豫一瞬,道:“幼玉公主,交由理贵妃抚养。”
宁妃眼中划过诧色。
收养公主虽不是什么美差,但依例轮着宫中无子女的高位嫔妃来,是该交给畅贵嫔顾盼的。理贵妃膝下已经有了三皇子,不想皇帝仍是将二公主给她抚养。
理贵妃与公主之母情谊不浅。难道,他就这么在乎越荷么?
仍然掩去诧异,温婉得体道:“臣妾遵旨,必然让人给苏皇贵妃、李贵妃,定个好的谥号。”
江承光微微点头。
钟薇遂退了出去,又同侍卫吩咐:“立即去拿楚德仪,动作要快!”
而皇帝勉强起精神,却道:“召傅北入宫。”
他不在乎犯错的究竟是不是楚怀兰,证据既然完全指向她,要找出真正害玉河之人便需一定时间。但现在要安抚朝野内外,最缺的就是时间。
楚怀兰落罪提醒了他,现在前陈那边也不安分。
傅北已从江南回来了,路上倒没什么异常举动。他一入宫,前陈暗卫必然要设法盯着护着,便可以重新捉住踪迹。
而楚怀兰毒害贵妃,皇帝仍召前陈皇子入宫解释,谁看了不一句天子宽宏优抚。
他想了想,已无遗漏,便要批折子。
只是无意侧头一望——
但见建章宫内,烛泪低垂。
……
楚怀兰哭喊着“不是我”,被从长秋宫一路拖走的那日,李贵妃之死彻底结案。
那也是苏皇贵妃的谥号被定为“元懿”,李贵妃的谥号被定为“明怀”之日。
短短一日,宫中丧了一位皇贵妃,一位贵妃。
妃嫔们想起来,只觉得震惊又恍惚。
两位高位嫔妃俱丧,因未央宫以后留给大公主独居,故长信宫同设二人灵堂,方便妃嫔拜祭。
众妃嫔望着理贵妃立于众人之前的清瘦身影,只觉得心中纳罕。如今元懿皇贵妃、明怀贵妃纷纷亡故,宫中此后便以理贵妃为尊,属她位份最高独压众人。
怎么理贵妃现瞧着,倒似站都不稳了?
而越荷立在两位姐妹的灵位之前,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楚怀兰的哭求声,心中只有寒凉一片。
姚黄这些日子紧随着她,与她寸步不离。生怕越荷哪天发了狠,要再去与皇帝哭闹争执。届时落了对方颜面,亦要落罪。
越荷心里,却再也没有这个念头。
她不会再信任皇帝了。或者,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在此时被关。
越荷忽然转身,疾步离开灵堂。
她没有理会哭喊着“救救我”的楚怀兰,纵然知道她未必有这个本领头脑,也分不出足够的心力去关注。越荷一路疾步,走至曲台的庭院前。
傅北正在那处,背手而立。见得她来,即刻转身。
前陈皇子满面忧虑之色,将要开口——
越荷已决然道:“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无论如何,求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