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母女重逢 我名越荷,亦是李月河。
“我欲出宫见我父母一面, 无论如何,求你帮我!”
昨日傅北入宫,接到越荷递来的见面之请时, 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她会有这样的念头。
然而这又在情理之中。傅北欲扶她又忍住, 只道:
“你先,不必行此大礼引人注意。”
他见越荷又消瘦憔悴不少,脸容极白, 唯独双眼透着执拗的恳求。
越荷泣道:“我知道此事实在强求,也必然让你和仙儿为难。但是傅北,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想要见我父母,我必须要见他们一面!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他们私下相会,虽有人手掩护,亦是大有风险。
可比起越荷提出的出宫请求,那风险也不算什么了。
但傅北没有犹豫多久,他只怔了片刻, 便道:“好, 我帮你。”
越荷又含泪要拜他, 傅北上前一步, 紧紧抓握她手腕片刻, 又迅速放开。低声言:“你是想劝你父亲么?”眼里透着怜惜、悲悯。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 越荷只有羞愧不已。
合真死前已将傅北对她的情意尽数告知,按理, 对方已与金素成婚, 自己万万不该扰, 更不该仗着过去一点情分,将他拖入这样的漩涡中来……
可是越荷已经别无办法了,合真与玉河的死几乎击垮了她。
她现在只想见到父亲母亲, 只想拼了命地去劝告诫于他们。极度的痛苦迫使她放弃自尊、放弃应守的距离,不顾一切向能帮她的人求助——比起父母的生死,别的又算什么!
“是。”越荷的泪水,落在了素色的衣襟上,“我不能不管他们呀……”
玉河死了,不疑死了,父母如此年迈却失了全部的儿女,必然痛彻心扉。而以父亲的性格,难免会做出剧烈举动,彻底不留余地!
她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月河尚在人世。她没了弟妹,她不能再没有父母!
尤其在得知江承光所做的一切后……再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见自己的父母了!
傅北见她如此痛苦惶然,心中又如何能忍。
玉河的死或许并非皇帝所为,但绝对会大大撬动朝堂上的局势。成国公素来最疼玉河这个女儿,又与李夫人情深。他们短短五年亡了三个子女,怎能不悲痛、发怒!
事情已经彻底失控,而傅北在收到消息的那刻,想的便是:李月河该如何自处。
他曾经想要将皇帝宠爱她的原因、与李氏的矛盾告知她,但当时越荷已经重新做了江承光的妃嫔。他知道出来也是徒惹痛苦,便隐忍不言。
然而现在,越荷已经自己直面了最残酷的真相。
玉河一死,以她的聪敏,纵然不知情始于何,难道辨不清真假么?
傅北叹道:“好,我定相助你。”望着越荷涟涟双目透出愧疚自责,他又忙劝慰,“不必忧我,我既然答应你,必然有把握,不会累及自身的。”
见越荷仍然啜泣,傅北心中忽然一明,又低低道:
“我与金姑娘……只是互相扶持之谊,从无更多。她对你助她离观,只有感激之情。贵妃不必烦扰,这并不会损伤我与金姑娘的关系。”
越荷含泪抬头望他一眼,显然稍有释怀,却仍不能安。
这话了,傅北的情意及越荷已然知晓,便不是秘密。
他们认识彼此已超过二十年,自来情谊深厚。何况在如今,这多年情愫,也只是事罢了。
傅北略略侧身,半避开越荷向他行的一礼:“是我辜负兄长之意。”
他心里又是酸疼,又是早知如此。
只道:“不这个,你先回去。具体何日出去,我定尽快安排好,给你答复。”
越荷心下沉沉,不知如何回报。决意倘若事发,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傅北。
又谢过一回,才告别而走。
远处,厚且灰暗的积云,堆满了阴沉沉的天际。
……
越荷出宫那日,是在玉河与合真下葬前夕。
停灵已毕,棺椁午后就要抬出皇宫,送至皇陵安葬。傅北在曲台留住几日,楚怀兰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皇帝也没有理由多留他,只好放他回府。
他辞行时,对皇帝:
“成国公夫妇于草民有养育之恩,如今明怀贵妃薨逝,草民理应看望。”
江承光眉头微微蹙起,前陈势力若与成国公联合,那不是好事。然而,他能拒绝玉河归宁,却不能强令傅北不去探望,只道:“也替朕转达一声问候。”
傅北应了,自退下不提。
皇帝的暗卫一直监视着他回了府,才禀报了没有问题。
却不知傅北只在府内等了片刻——
两名暗卫无声移开暗门,荆钗布裙、脸上沾灰的女子走了出来。
越荷向暗卫道了谢,傅北已道:“时间紧迫,姚黄遮掩不了多久,我们立即就要去。”他见越荷颔首,深吸一口气,“你想好怎样证明身份了吗?”
后者微微抿住下唇:其实,证明身份不算最难,难的是服父亲。
傅北见她如此,不忍逼问,指了案上裙裳,向外走去:
“你样貌与前世有异,还是换件衣裳再去。这裙裳是我让人做的,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着青色裙子,领口拥牡丹的。制式不可能完全相似,但粗略一瞧极像。”
越荷心中感念,亦知时间极紧,待傅北掩门而出便立即更衣。
桌案上置了一面铜镜,应是让她理自己的。
她换了那条淡青色的裙子,果然如傅北所言,式样颇为熟悉。又用金钗挽起头发,这是她前几年让匠人做的款式,当时也只是思念母亲,不料今日真能用上。
对着镜子一照,那陌生美丽的面容上,眼神却是苍老的。
她踱步至推门前,有些踌躇地敲了两下:“我好了。”
那门便被推开了,傅北望着她,神情有一闪而过的温暖怀念。
他亦换了身衣袍,算是匆匆洗尘,道:“那我们这便出发了。”
……
他们坐着轿子到了成国公府。
不知傅北是怎么安排的,那轿子竟然没在门口停下,而是直接进了那高大华丽的门户。越荷在轿帘的拂动之间,倏尔望见相隔多年的旧时景象。紧紧攥住手指才忍住没有失态。
她双手搭于膝上,浑身僵硬发冷。
傅北应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临下去前安慰道:“伯父伯母定能认出你的,别想太多。待叙话过了,仍从我府上设法回宫。届时你便是想见金姑娘,也能安排的。”
越荷“嗯”了一声,脸色愈发苍白。
两人不再多话,傅北将幕篱递给她,一前一后下了轿子。
她踏在了阔别十五年的家的土地上,浑身忽然一轻,好似得到什么慰藉。
但隔着白纱也只来得及匆匆量一眼,傅北与管家略几句,将她带到屋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请李夫人过来。”
纵然知道此刻已无什么意义,越荷仍道:“万事心。”
傅北向她略一点头。
越荷目送傅北疾步离去,有些脱力地倚在雕窗边,紧紧攥住了胸口挂着的铜马。
……
“阿北,你要带我见什么人呐。”
李夫人已快五十岁了。
近些时日,她为女儿之死悲痛至极,与丈夫更是大吵一架。虽然人前还强撑着,整个人却迅速憔悴。如非是她看着长大的傅北来请,她是根本没心思见什么贵人的。
现下,连搀扶李夫人的婢女都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
傅北只道:“是极重要的人,对我与伯母都是。”
李夫人宽容了他的隐瞒。几人无声走着。
成国公府内气氛极其压抑。
被催垮了精神气的女主人、愈发暴躁的国公、谨言慎行的仆妇,还有守着角门的残疾兵士……
但在那间院落外,牡丹花圃搭了竹棚,护着花王根苗。
一切宛如昨日,十五年来丝毫不变。
李夫人的眼眶微微湿润,却已停下脚步,责备地看向傅北:“你怎能将人带到这里来?”
傅北心下愧疚,只道:“夫人随我来了便知。”
李夫人又看了他好几眼,才沉痛而蹒跚地迈开脚步。
两人走进了这座已封存多年的院落,是贤德贵妃李月河出嫁前的居所。
……
是母亲的声音,她正与傅北话,后者要将婢女留在外面。
越荷匆忙离开门扇,背身揩泪,又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扬着嘴角转了过来。
此时“吱呀”一声,门已开了。
她还哆嗦着不出一句话来,眼中已经模糊了两道身影。傅北搀扶着李夫人进来,那扇门在他们背后合上。越荷想要举步上前,却又踌躇地迈了两步便顿住。
只强撑着,声音几乎是哽咽道:“拜见成国公夫人,我冒昧了。”
她看不清李夫人的神情——后者几乎是张开了嘴,震惊万分的。
李夫人虽不喜女儿故居被用来与“贵人”会面,但行至门口时,心中的些许迁怒已完全消失。甚至,自从不疑、玉河相继传来坏消息,恹然的心脏,狂烈地跳动起来。
就像那扇门的背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一样。
当看见那青裙女子的背影时,已有强烈的痛苦击中了她的心。而待到那女子转过身来,李夫人更是无法抑制住强烈的呼吸……她,像是看到了月河!
可是不像,根本不像。她的眼皮都在颤抖,细细量那女子。理智正警告不要怀有任何希望。
她虽老迈了,眼睛还算好使——
那个女子颇为年轻美丽,是苍白的脸色也遮不住的。
眉毛细淡,嘴唇巧,可称一声天姿国色,却偏偏清瘦得很,使她看了便难过。隐隐觉得,这样光耀般的容颜,应该合上的是丰润肌骨、豪美笑容。
女子的身子微微发颤。匆促一看,似支清荷,却正受着焦骨之焚。
尤其那双眼眸,好似藏着不尽的痛苦思念,李夫人胸腔里的心脏便也随之颤抖。
细看之下,女子所穿的青裙,样式竟也特殊。
袖口收得窄,底下从中分为两片,模仿了些骑装的作法。静时美观,动亦方便。最适合她那性格开朗的大女儿,是她亲手裁的。连……
李夫人忽然从几近放肆的幻想中醒过神来。
而她也终于认出了这张有些熟悉的面容,心中的痛苦已然无法克制。
李夫人缓缓道:“不知贵妃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老身先拜过了。”
越荷泪水潸然。成国公夫人与贵妃俱为一品,但她怎么可能生受母亲的平礼?好在傅北紧紧拉住了李夫人。越荷紧走几步,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哀声道:
“您当真不认识我么?”
李夫人的神色已变得冰冷而僵硬。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与女儿相似的名字,更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堂堂贵妃忽然穿了极似女儿旧衣的衣裙来到面前,作如此低声下气之态,背后可能有怎样的阴谋算计。
她冷冷道:“老身自然记得贵人容颜。却不知贵妃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心紧紧地揪成了一团。
室内气氛一时紧绷,但在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眸注视下,又有种莫名的酸楚悲伤迷茫。
越荷的泪水顺着鼻梁滑落:“娘……”
她那声音细如蚊蝇,但傅北急忙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越荷勉强镇定心神,待要微笑,泪水却连连落下,道:“夫人虽认得我,却不知我的来历跟脚。”
“容我介绍一番……”她哽咽。
“我名越荷,生于大定十三年。家父越平,家翁越威。曾有一未婚夫,名傅北。以此信物为约,但他另将信物赠人,故有退婚之事。”
着,从怀里取出那把白玉银鹰匕首,边流泪不止,边递到李夫人面前,请她细看。
见李夫人接过,又含泪下去:
“景宣六年,贤德贵妃薨逝。数月后傅公子至江南退婚,不料家人震怒,有悬梁之举,我亦大病一场。醒来后,前尘皆如梦,便就势退婚,参选入宫中,时景宣七年。”
“我入宫便识得太后身边的宫人。天子先封我为越贵人,后又冠一封号为‘理’。”
“我所住是牡丹阁,分到的侍女叫姚黄魏紫。”
“后来魏紫去了明怀贵妃处,姚黄至今随侍于我,此番出宫亦是她为我遮掩。”
“大公主得贤德贵妃宠爱,见我第一面便喊李娘娘。明怀贵妃与我极亲,我唤她玉河,她叫我越姐姐。最先之来往,不过是我劝她用青缕玉枕消夏,又温温地饮些桂枝百合汤。”
“明怀贵妃生前最后付于笔端之字迹,亦是特特予我的。”
那十七个字,隔着生死,终于来到母亲颤抖的掌心,却已芳魂难追。
越荷一面忍泪递出纸条,一面拔下金钗。
贵妃之青丝如云散落,掩映着斑斑泪痕。
“景宣八年夏,我得宠不久,请人为我了这根钗子,时常日夜握着,今却日是头一回戴。”
“景宣九年春,我随驾至温泉行宫,遇一马为紫燕。据闻颇为不驯、常人难以近身。却是这紫燕,载着我救了当时的修容金氏,即如今傅北之妻。”
“也是那次,我与傅北重逢。随后,渐渐有了往来。直到这回出宫,亦是他鼎力相助,为达成我的心愿。”
“曾有一位聂姓友人,意气相投。送别时我求她三事,均已践诺。”
“我自入宫便与昭仪洛氏不睦,后来屡屡争锋,终于使其伏罪。而所捉住的罪证,便是其主谋害死贤德贵妃一事。”
“元懿皇贵妃薨逝前夕,招我叙话良久,特拿了块绣玉簪花的帕子给我。”
那帕子又被傅北呈到了李夫人前,同时递去的,还有越荷前日刚绣好的玉簪手帕。
李夫人几乎已站不稳了,将她递出的信物紧紧捂在心口。张嘴分明无声,却似在嚎啕。
越荷亦浑身颤抖,她添上的是最后一把劲,垂泪道:
“我最喜欢的花是牡丹花,最喜欢的点心是绿豆糕。最喜欢的首饰是一根红艳艳的马鞭。曾拿马鞭绑发,却扯痛了头皮,是家中借住的一位姓傅的兄长帮我解开的。”
“喜着青裙,因其耐脏,且府内婢女也是青裙,好混为鱼目。”
“常与弟妹投壶为戏,若赢了少于二十筹,便要带他们骑我的紫色马。格外厌烦女红,偏特特学了玉簪绣法,做了几十个荷包香帕,送过好友又将父母弟妹都送遍。”
“右腿窝曾经中箭,是父亲撕下衣襟、蹙眉为我包扎的。”
“出嫁前夕,两位长辈,一位对我忠君,一位对我爱己。”
“我能骑会射,催马急行常如逃命。及笄那年得过一雕兔儿的翡翠扳指,是弟亲手所刻。”
“我生于大定三年六月十四,在汉阴地界、月河之畔。”
“我名越荷,是当今天子之理贵妃。却还有一个名字,叫李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