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一生真伪 月儿,阿月。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虎符竟然不翼而飞!
李伯欣不死心地将兜囊翻转过来,粗鲁地倒了又倒,仍是空无一物。
他像是想起什么, 口里低声咒骂, 脸色铁青,却对那将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将怀着疑惑走了, 而李伯欣摸遍全身,心中对谁拿走了虎符, 已经有了恼怒的猜测。
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们这一方的兵力不占优势,纵然李伯欣对于击垮霍兆带着的守卫军,有着极度的自信。但之后还要面对据城墙而守的皇宫禁军——他手下的毕竟不是铁人!
即便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时候也该调动第二批定军前来了。
只不过,原先是准备继续抽调最信服他的那批。现在大营出了事,炸营逃跑的万人里, 有多少是原本心向他的?有多少是效忠皇帝、浑水摸鱼跑走的?留下的又有多少能为他所用?
这些都是未知数。
因而, 虎符在这个关头成为了必不可缺的一物。
只有派人出示虎符, 那些留下来的大营定军, 才能平息惶惶之心, 再度为他而战!
可就在这个关头, 虎符竟然被……
饶是夫妻之间向来情笃,李伯欣此刻也不禁生出些恨意来。
他在原地扶腰而立片刻, 吐出一口郁气。再抬首时, 已然下定决心。
成国公向副将吩咐道:“我有急事, 要回府上一趟。此地尽数交给你,就按照我先前的布置对战。”那副将震惊不已。李伯欣心意已决,又吩咐几句排兵布阵, 转身马疾走。
他们现在刚刚进入御街,往回些便是长治道。
李家位于长治道西,这一段路眼下都在李伯欣的控制中,是以他有底气孤身折返。
眼下交战的地点也离成国公府不远。倘若他赶回便能取得虎符,再回到战场上指挥,也只一盏茶的工夫。
这点时间,凭他早先的布置,副将不至于顶不住。而若能取回虎符,便是握住了今晚制胜的关键!
李伯欣披甲策马,马蹄声嘚嘚,越过寂静一片的长治道。重臣们的府邸早已关紧门户,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他手下的亲卫兵,举着火把,相隔三四丈远,矗立在漆黑的路旁。
他心中忽有一种异样的沉重,像是有什么,难以回头了。
……
李夫人的卧房内新供了一尊花神像。
她这些日子被限制往来。但主母想要拜神,总不至于被拦住。今夜,外头的动静那样大,她听得清楚。
李夫人沐浴更衣,虔诚拜于花神像前,叩首三遍。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屋门被猛地撞开。
李夫人并不回首,只是仍拜在那花神像前,心中默念:请佑我女,此生平安。
丈夫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她背后,质问道:“虎符呢?你把虎符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虎符?”她站起身来,声音又沙哑,又冷冰冰的,“什么虎符?”
李伯欣被激怒,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你还装作不知!这些日子能近我身的只有你,那兜囊也是你绣的,你最熟悉!除了你还有谁——”
他忽然顿住,李夫人眼眶发红,神情带着无尽的失望。
李夫人冷声道:“你尽管去找罢,我是不会的!”
她脸上的神情已昭显了决心。李伯欣与她夫妻多年,自然知道李夫人此言既出,是宁死也不肯告诉他的了。一时间心中又急又恨:“好!你就看着全家送命罢!”一面目光急切扫过屋子。
在贵妃回宫后,李夫人也与他争吵过几次,是以落得被关的下场。
除了与自己会面外,她并未出过这件屋子。外头看守的是自己的心腹,绝不可能为她传递消息。虎符一定就在屋子里,只不过被藏起来了!
人被逼到极致是会发狂的,或他已根本不愿去接受其他可能。
李伯欣甩开李夫人,用力推翻了旁边的博古架!
霎时间,上头堆放的玉雕、瓷器,尽皆倾覆于地,片片碎裂。他扫了一眼,见其中没有虎符的痕迹,又发了狂地奔向屋子另一边,翻箱倒柜,每一家具处寻不着,辄将其推倒砸碎。
虎符!虎符!一定要把这个可恶的虎符找出来!
李夫人虽对丈夫失望已极,见到对方这副狰狞至极的模样,仍是有些惊骇心寒。她走至埋头翻找的李伯欣身后,道:“你是不会找到的。”
李伯欣回首投来的那一瞥里,竟似蕴含无限的恨意。
少年夫妻,恩爱非比,怎样就走到了这个地步。成国公亦是人,在活生生逼上绝路之后,他骨子里的暴虐和恐惧终于露了出来。
虽只一瞥,却淋漓尽致。
“伯欣,你也不必怨我。”李夫人平心静气道,“送全家上绝路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让这些提早结束。”
“荒谬!”李伯欣斥道,“自我决意起事以来,你屡屡阻挠,从不支持,我也忍了。可是你看看你现在,你所做的这些,有没有一点成国公夫人的样子!”
他已经毁了大半个卧房,将往昔恩爱缱绻的记忆,一并砸个粉碎。
李伯欣忽又上前,握住她的肩膀,热切道:
“阿媛,阿媛,你将虎符拿出来!现在都还来得及……”
即便他再怎样虚情呼唤她的闺名,李夫人也岿然不动。
只是悲哀地望着他:“你当真有一点在乎过除你之外的人吗?在乎过我、月河、玉河、不疑吗?倘若有一点,我们也不至于这样送死。伯欣,你太骄傲了,不肯为其他人考虑。”
“你在乎过我的阿月吗?在乎过她要如何自处……”
李伯欣青筋暴起,低吼道:“我的女儿,你凭什么我不爱惜!可是到了现在,你再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快把虎符给我,届时她哪里还用做什么贵妃,她是我们金尊玉贵的公主!”
“你终于肯认阿月了么?可惜,太迟了。”李夫人喃喃:“太迟了,伯欣。”
“你执意如此,自取灭亡,还连累无数人丧命。我已不惜生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多少还以为,对方可以听得进去一些话。可就在这时,李夫人看到已经回身,将满地废渣踩过一片,焦躁自语的李伯欣,忽然又如一头野兽般,猛地冲了上来!
她的头脑嗡鸣不已,只有丈夫的声音凌乱而狂热地回响:
“在你身上!一定在你身上!我把其他地方都找遍了,肯定在你身上!”
“放开!”她用力推拒,但李伯欣蛮横地翻过她的每一个袖子、内袋。
李夫人又惊又痛又失望,劈手甩去一个巴掌:“李伯欣,你彻底疯了!”
与此同时,成国公只觉手指触到了个铜制物,坚硬冰冷,有个平滑的侧面。
找到了!他大喜过望。这就是虎符,果然藏在夫人身上!他信手推开夫人,不顾对方跌在了满地的狼藉上,急切地喜悦地抓起那虎符,转身就要出门——
“你回来!你把它还给我!”李夫人凄声喊道,又追了上来。
李伯欣只觉不耐,只命人将她拖回去看管,大事不能耽误。仆妇们听从他的命令鱼贯而入。
李夫人被往后拖去,哭喊却远远震响:“李伯欣,你没有良心!”
“你给我看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他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脑袋。成国公的右手,颤抖着开。
躺在他掌心的,根本不是什么虎符。
那是一半的铜马,静悄悄地在那里。
“那是你外孙的抓周礼!”李夫人又哭又叫,“把它给我!把我女儿和外孙的信物——还给我!”
她见到她的丈夫回过头来,眼里方才那种癫狂残忍,已经褪去大半。应是从刚才那种狂热又暴烈的状态之中,醒过来了。
成国公拿着那铜马,脸上露出几分怔然神色。手掌攥紧了又放开,动作竟显稚拙。
李伯欣蹒跚地走回几步,张开嘴,似乎想要对她些什么。
他在那一瞬间确实想要什么的,但他终竟没有出什么话。
成国公只匆匆道:“来不及了,耽误太久了,我必须立刻回去。”
旋即,他将那铜马揣入怀中,背身大步踏走,不再回头。
“夫人!夫人!”仆妇们连忙安抚她,又跪下泣涕。
李夫人脸上仍有泪痕,却已在几次深吸间,止住哽咽:“都出去。”
她将这些人都赶走,抚着颈项间空荡荡的一根红绳子,重又跪到花神像前,身子瘫软,落泪不止:
“我也不知自己的对错了……现在,可怎样办呢!花神娘娘!女李月河,今名越荷,再世生于花朝,与您有缘。求您怜惜,求您庇护!”
“她既已再世,便不该受前尘之苦。其父若有罪,由信女承担。阿月太苦了,太苦了……”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请您保佑我的阿月,往后都好好的,让她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受我们连累啦!”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拉开李伯欣方才推翻的柜子。
从中拾起了,一段白绫。
……
李伯欣重新回到战场上时,已过去了三刻钟。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饶是李伯欣临走前已经做了尽量详尽的布置,定军在兵力、地形均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仍然感受到了万分吃力。
副将见他回来,几乎是喜极而泣,还不忘关心:“将军回去一趟,拿到想要的了吗?”
他并不知道是虎符,但也有一定的猜测。
李伯欣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什么。转而问起了最新的情况,重新排列兵阵。
有只手在怀里攥着,硬邦邦发疼。
成国公的脸色严肃起来,局势并不至于无可挽回,但这样下去必然滑入深渊。这是他来不及追问真正虎符的下落,而一定要回来的原因——
虎符能调来的是半个时辰后的兵,但若没有成国公坐镇,主力陷入颓势、被人击溃,那就无所谓援兵不援兵了!他们立时就会死!
李伯欣始终端坐在阵后,神色远看无悲无喜,只偶尔吐出调动的命令。
没人能看出这位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无人知晓他发狠之下,终于做出的决定。
便是没有虎符又如何!龙骧军一出,狗皇帝一方的底牌也用得差不多了!了不起就是先凭着手头的兵再破一次霍兆,随即去攻皇宫。
他以前发动过无数次奇袭,赢过无数场不可能胜的仗,他不会败的!
纵然没有虎符,他大夏军神李伯欣,也绝不会折戟于此!
李伯欣仰首一望飘动的旗帜,握住那把沉重的朴刀,又站起身来。
身影,短暂地晃了晃。
“杀!”他低喝,“众士卒,随我出击!”
……
这场战斗持续到了五更鸡鸣。
双方都已竭尽全力,一兵一卒都投入拼杀。期间,李伯欣也写了手令,派人去定军传讯。尽管效果不理想,但毕竟又带回来了千余人。而守卫军那边也有京外的兵过来加入战斗的。
最终,依然站着的那个人,是李伯欣。
霍兆死了。头颅被砍下,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在发怒。
李伯欣粗重地喘气,战斗还没有结束。对面主将虽死,但因着所谓的守城信念,许多兵卒还在直属上官的带领下,与他的定军鏖战。但是要扫清战场,估计也就两刻钟的事情了。
他的胸甲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是霍兆拼死捅入的一枪。
战场上粗略包扎过,现在伤口又裂开了。右臂的盔甲间隙插了一支羽箭,好在入肉不深也无毒。李伯欣啐了一口,用力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他也有些精疲力竭,但深知这时候不但不能露出疲态,反而更要激励士卒。
接下来是关键一战,一鼓作气,攻破皇宫,杀死天子!
想到江承光,想到那个与他搏斗了数十年,致使他三个子女死去的天子,李伯欣仍然恨得牙都发痒,又有几分轻蔑。不知这时候,江承光还在不在城墙上?
他看到终是自己赢了,会否感到害怕呢?
没有后援又怎样!守卫兵已经被散了。皇宫这块骨头再硬,他也能啃下来!
此时此刻,其实有无后备军已不那么重要,因为双方都已压上全部的底牌,可以看得明明白白。而李伯欣偏偏是世上最善于利用手中的牌,出精妙结果的那个人。
他一定能赢的。
粗略点了下,经过一夜厮杀,跟随他的定军最多时逼近一万七千人。
如今差不多只有一万出头了。
倘若事成,这些人的家人是该被优待的。
成国公漫无目的地想着,精神难得放空了片刻。京城的大道再宽阔,也比不上郊外。是以交战虽惨烈,双方部队相接处始终只有那么一块。
便是真有后援军,也没办法全部压上去。他更为看重的,是后援军的体力充沛,可与轮替。
唯一还有些可虑的,不过是定军中,死心塌地忠君爱国的那些人。
他们去哪里了?李伯欣稍有些不安。这些人也就不到五千,原本是算用泻药软了身子,结果有人从中作梗。十余人被毒死,剩下的尽皆跑了。
按照他们的脚程,早该被主将带领着来京城增援天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呢?难道,他留在城外的几千人,竟然那样得力,将天子的增援也拦住了么?
左右也只有五千人罢了,就是拦不住也不紧。
他垮了近两万的敌人,绝不会惧怕一支股部队。
李伯欣长吐一气,便听皇宫的方向隐有嘈切之声。
不久,有士卒回报:“是狗皇帝想援助这些溃兵,让他们多支撑一些时日。派了几队人出宫门支援。”
“几队人?顶什么用!”李伯欣大笑道,“皇帝儿果真穷途末路了,增援也只派得出这些来,哈哈哈哈……”纵然知道皇宫一定还留了不少人马,但这消息实在令人开心。
果然,士卒们听到将军豪迈的笑声,也不由激动,杀敌的动作更加迅猛。
口里欢呼道:“讨天子,在今日!讨天子,在今日!”
李伯欣朗朗而笑声,声破夜空,宫墙上耳力稍好之人,恐怕都能听到。
然而,在这样最最志得意满、胜券在握,众人心态都有些放松的时刻。尚在开怀大笑的李伯欣,却凭着为将多年的经验,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是霍兆已死,守卫兵已溃散,他们就要取得整个京城除皇宫之外的控制权!
在这时候,还有哪里会出问题呢?
李伯欣正欲凝神去想,忽然间,来自守卫兵的欢呼声,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他冷声质问,“不是让人去阻击皇宫派来的那些援军了吗?他们欢呼什么!”守卫兵虽然还拦住皇宫前,但已经阻止不了定军精锐穿插而过。是以有扼杀援军一。
旁边那将亦然不知,连忙遣人去问。
李伯欣深深皱起眉头。
不多时,那问的人已回来,正要开口汇报——
“我知道了。”李伯欣缓缓道,“我已经听清楚了。”
那人不知还该不该报,踌躇地望副将。
副将叹了口气,道:“你罢!将军听清了,我们没有听清。你也出来让我们知道。”
那人这才醒悟,张口言,神色却流露出忧惧愁苦,还有些莫名恐惧:
“对面守卫兵欢呼……是因援军到了!而且,似乎是大批的援军!”
原本回身放刀的李伯欣,豁然转过头来!
……
援军确实来了,绝无掺假。
不多时,哪怕是最沉浸于厮杀中的士卒,都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这不是一百人、一千人的声势,而是万人,且绝对不止一万!
士卒们的脸上,出现了恐慌和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敌人?将军不是,对方最多再有四五千的援兵吗!
而有眼尖者,已经看见了援兵头者,身上所着的甲衣!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叫了起来,声音惶恐,“怎么会是……”
“怎么可能……”同一时刻,副将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
“那分明就是定军!”
那支援军身着定军之甲。虽因太远看不清具体的面目,但也足以断定,是他们几个时辰前才分别开来、希冀能同享富贵的军中同袍!
定军!
不会是冒充,援军如潮水般涌来,前后排的甲衣一致。
更何况,在这个时候,京城一带可用之兵早已投入战斗,如此大规模的援军,只能是定军,也只可能是定军!
可是,为什么?
士卒们不知道答案,他们已被裹挟在战场前方,不得不继续拼杀。
却已从方才的志得意满,到现在的惊惧难安。
将领们,也不知道答案。
“不应该啊。”有人喃喃自语,“定军中虽有对举事不看好的,但至差也是两不偏帮,除了那少数非要效忠天子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定军投敌!难道是……”
一个个猜想被提出,但又一个个被否决。
定军除去第一批赴京作战者外,于李伯欣,仍是有不少可用之兵的。然而皇帝下作的使毒手段摧毁了这一切。
偏偏在匆促之间,炸营造成的损失也来不及计量。
按照将领们的估算,此时的定军应当处于无序状态,最好也只是原地驻扎待命!
现在他们如此成规模地到来,一定是有人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可是定军效忠李伯欣多年,谁能在这时候使他们齐齐叛变?
究竟是什么人,在其中作祟!
李伯欣也在想这个问题。
江承光的名字从心头一闪而过,但他即刻嗤笑出声。皇帝没有这个胆子,哪怕他手里捏着定军的另一半虎符。
江承光向来是个谨慎至极的人,他是不敢做赌的。
定军极少与外界往来。在无法辨别哪些人心向皇帝的情况下,贸然调兵,极可能会使异心者混入其中,反戈一击。所以,绝不是江承光调的定军。
那会是什么人?离奇失踪的那半虎符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但很快,李伯欣已来不及细思。
从发现援军,到这些来援的定军投入战场,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暂将这些来援的定军也称为“守卫军”的话,便能发现,如今交战的形式已对李伯欣一方极为不利,胜利的天平正在向着皇帝倾倒。
守卫军在援军的加入下,重拾胆气,奋力作战。
原先深入追击的定军,却在此时显得孤立无援。他们本已极累,先前是靠一股建功立业的兴奋在支撑着。如今对面敌人数倍于己,顿时显出颓势。
还在战场上的定军,正被分割包围,被敌人一口口吃掉。有人慌不择路,竟向着皇宫方向逃跑。要么被追上一刀砍杀,要么被宫墙射下的羽箭刺入肺腑。
局势彻底崩坏了。或,从大批援军出现的那刻起,许多事情已经注定了。
不甘不服、痛恨不信……这些情绪,出现在许多人的心里。
但最终,终于要有人站出来,怀着这样的不甘愤懑,向李伯欣深深俯首。
“将军,大势已去!”那将含悲发声,“狗皇帝不知怎么动那么多定军,现在已是无力回天。”
“我们只有万人,鏖战一夜、精疲力竭,如何能敌过以逸待劳的大军?即使敌过,还有皇宫禁军。”
他在众人的怒目而视下,锵然道:“但至少,与敌死战,保将军离开,还是做得到的。”
“末将愿自领一军,为将军断路!请将军快走罢。幸好咱们还留了后路,往南便是生机!将军盖世英豪,不该葬送于此。只要将军活着,未来仍有希望,我等不算枉死!”
言语中,竟是要拼死阻挡、换李伯欣生机之意!
原先怒视他者,如今也不由感动下泪,纷纷劝李伯欣道:“大势已去,将军宜爱惜自身,再图后事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往南去必可脱身,不必顾惜我们!”“……”
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忠心耿耿,直到此刻也不改心意。
李伯欣的拳头攥紧又放开,神色未显颓然,反而有种异样的决然:
“这是你们的意思么?都要劝我逃跑?”
“将军,大事惜身,不能算逃遁。且战场上总有一时高低……”
“往南去?”
“是啊,咱们在南城门附近留了一支后备军,隐藏到现在,不曾调动。如今对面的援军从三面入城,城门必然大开。将军带人一路穿凿,有南门外的军队接应,必然可以逃出生天!”
“随即出京城,举反旗,裹挟民众,邀旧部,再谋大事?”
“正该如此,将军休要被礼义廉耻困住了,一时成败并不算什么!只要今夜能出了这个京城,以将军的赫赫威名,还愁没有再起之日吗!到时候总要和狗皇帝争个高低!”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李伯欣缓缓点头,却忽然反问,“可是,你们当真觉得我李伯欣,能做一个临阵脱逃之辈吗?”
那将哑然,更有无数人要劝。李伯欣却抬起一掌,道:“不必多言。”
他一手举起呵止,另一手于怀里,捏着那冰凉发硬的铜马,踱步向前。
远处,无数火把颓然地摇曳着,又随着主人的身死,跌落于地。
更远处的城墙上,仍然是灯火通明。皇帝就在那里。
只相隔两里,只有短短的两里,就可建功立业、翻天覆地、扼死皇帝。可偏偏,如今这两里路成了天堑。
甚至他们还要庆幸于这两里路的存在,使城墙上的羽箭,难以射来。
棋差一着,功败垂成,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李伯欣忽然发怒,劈手夺过一弓,遽向城墙射出一箭!
那羽箭飒飒破空,惊起无数呼声,又快又急,划破长夜。寻常士卒射箭也只有三十丈,但李伯欣这箭不愧为他所出,竟已飞过了近百丈!
它一路破空,一路引得无数人仰望,如流星璀璨。
但最终,也只是黯然无力,在离城墙还有段距离处,坠落于地。
成王败寇,就此昭显。
方才李伯欣射箭时,许多将领都提了一口气。虽明知凭借人力如何射过两里地,但真正见到羽箭落地,仍然有些失望沉重。也有人起精神,以为成国公一箭发泄过了,终于肯随他们走了。
却不料李伯欣再转过身来时,却漠然坚冷,如寒潭里的黑石头。
他道:“不必约束士卒,要去南门的,便尽早逃生去!”
“其余人随我,向前杀敌!”
……
李伯欣身披重甲,挥刀不止。
将领们跟在他身后苦劝,他却充耳不闻。能随他到如今的,都是最最忠诚坚定之辈,除了些许卒念起家人,抛了兵刃逃遁,其余人等竟然仍肯随他。
在必死之局里,去拼着咬下对面的肉来!
李伯欣边战,边心中暴戾:只差那么一点,为何偏是这一点!倘若援军来的不是上万,倘若在他面前的只有守卫军或皇宫禁军任意一方……
就算对方人数更多、以逸待劳,他又有何惧,照样破之!
但现在,守卫军的人数与体力优势,已经彻底达成碾压。
李伯欣呸出一口血沫,继续潜心杀敌。
他知道部下们的分析没错,往南去确实有生机。
方才来的援军,是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涌进来的,对他们已经形成包抄之势。若继续厮杀,被咬在城心,便难以脱身了。但倘若集中剩余的所有兵力,向一个方向穿凿,还是可以逃脱的!
一则,城中空间有限,同一个地方堆不起太多的兵。若集中手头兵力突围,不多做纠缠,凭他的指挥、士卒们求生的信念,必然可以击破。
二则,兵法中常言穷寇勿追。今夜一役,无论定军抑或守卫兵都是元气大伤,继续缠斗对双方俱无好处。还不如放李伯欣带人逃生,这样他们虽能逃走,出城后士气必然涣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纵然李伯欣逃了出城,他又能到哪里去?他当真要裹挟着百姓随他造反,再轰轰烈烈和皇帝战上一场,带领无数人去赴一个必死之局吗?困兽之斗!
不过是另一场更加可鄙的自杀罢了。
所以,他不会走。
这就是他的战场,纵然全无希望,他也要留在这里,一身骨气不屈。
众将仍随他杀敌,为他挡下似层出不穷的攻击。对着那些身着定军之甲的敌军质问,不断劝着李伯欣回头。
现在还来得及逃走,只要走了一切都有希望。
李伯欣却只看着,眼前那名倒下的、身着定军甲衣的卒。
他头上包着巾子,这是站在皇帝那方的定军,用来区别的标志。那卒年纪还轻,或许二十岁左右,口里不断涌出鲜血,被他从胸口拔出了刀,跌跪在地上,眼看着是要不行。
可他还张开嘴,无力地:“将军,收手吧……”
“为何叛我?”李伯欣只问。
他其实知道此问无理,定军并非自己的私军,是大夏军队。得令后反了自己,难道有什么可以质问的吗?
可那年轻的士卒微弱地:“我爷奶……就住在城郊,他们老了,再受不得战乱。”气绝身亡。
李伯欣微微发怔。
正在这时,又有一将奋力从后方挤来,高声喊道:
“将军,捉到了!捉到了!”
李伯欣精神一振,唤将近前,附耳听了几句,脸上神色初是振奋,旋即切齿。末了,他命众将收拢余兵,咬牙道:“总算是捉住这个罪魁祸首了!都随我,往东边去!”
众将惊极:往城东?那岂非最最取死之道!
然而,他们不会违抗李伯欣。
自皇宫城墙遥望,残余的定军围绕在将旗旁,正成一线,向城东穿凿……
……
援军是四面入城。现在,就连原先在定军掌控之中的城西,也已经陷落。
欲突围便要选一个方向,但其中,城东绝对是最差的选择。
盖因在援军到来之前,主要的守卫兵就是从城东而来,算是他们的大本营。援军加入之后,城东方向的守卫兵更是力量雄厚。以定军如今的状态,凿进去容易,闯出去难!
然而,李伯欣带人一路斩杀前行,却不是为了什么逃命。
他的神情隐隐亢奋,又带众人拼杀一路,终于在一高门府邸前,暂时摆脱了追兵。
危机绝未解除,只是更深。众人心中沉沉,面对这喘息之机也难有精神。
李伯欣挥手道:“来人,将这门撞开!”
众人愕然抬头一望:
这里竟然是钟相府!
长治道西侧多是勋贵,东侧多是文臣。钟相府便坐落在东侧的中间。
此刻李伯欣发了话,士卒们连忙招来器具撞门,只是心中嘀咕:消息灵通的文臣,老早便躲到皇宫里去了。便是消息不那么灵通的,今晚听了这么久的动静,也该寻个安全地方躲藏。
钟优国朝重臣、圣眷优渥,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便是撞开了,捉住几个仆妇管家,又有何用?
大门终于被撞开,落下些细的灰尘。李伯欣当先而入,咳嗽两声,劈翻两个上前阻拦的家丁。旋即大马金刀,闯到正厅主座坐下。
其余人不知其意,只好守在一旁。
不多时,只见一将,提着一中年男子,从大门而入。
来将正是今夜迟迟不见踪影的那位,李伯欣亲卫出身,是绝对的心腹。
此刻,他将那捆绑极牢的中年人扔在地上,抱拳屈膝道:“此人颇为狡猾、隐藏极深。末将幸不辱命,带人追捕、搜寻一夜,终于将他捉来了!”
中年人惊恐不已,那将一把扯下他嘴里的抹布,还带出鲜血和牙齿。
室内烛灯早已点起,不少人惊讶万分,已经认出了中年人的身份——
赫然是左相,钟优!
钟优现在的样子实在不上好看。
他身上是农民的粗布短衣,极不合体,还有些臭气。头发滑稽地被割掉了一大截,胡子黏着鲜血。脸带青肿,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
他早早算到李伯欣今夜起事,即刻准备前往皇宫寻求庇护,也好表忠心。
却不料这个他眼中的莽汉,在第一时间便派出了一堆人堵他,使他不能成行。随后,他又想出种种办法逃生,狡兔三窟,钟相惜命自然有无数条后路。
但这死心眼的李家将,竟然连李伯欣落入颓势时,也追着他不放!
终于在长夜将明之时,将逃跑了大半个京城的钟优捉了回来,绑了,带到李伯欣面前!
方才那将汇报的,正是李矩即将擒拿着钟优,自城东回来。如今算算脚程,接近钟相府了。
李伯欣在穷途末路之际赶来,便是为了这桩!
他赞许地看了李矩一眼——这正是两年前的除夕负责送李家贺礼,还与扮成宫女的越荷对过暗语的那名亲卫——起身,走到钟优面前冷笑道:
“没想到今夜最后,还有这桩惊喜,逮到一只老鼠。”
“钟贼,你不是会跑吗?不是最喜欢炫耀聪明,躲在后头挑拨离间吗!如今怎么不管用了?”
钟优把喉咙里的鲜血都吐尽,恨道:“你死到临头,为什么要为难我!”
他还心怀一丝侥幸,却不料李伯欣仰头大笑道:“为难?哈哈哈……为难!”成国公神情忽然一变。
李伯欣厉声道:“钟优,这些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挑拨离间,戮我子女,真当我不知道吗!”
“宫里那个黑了心肠的钟家妃子,害死我的玉河。你还敢派人在不疑背后向他射箭,累他身死,以为这些能瞒过别人吗!钟优!”他的眼睛血红,痛恨已极。
“钟优!犯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我李伯欣今日纵死,也要砍下你的头颅,祭告苍天!”
钟优闻言惊极,想要狡辩求饶,又知李伯欣现在绝对听不进去。
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在李玉河、李不疑之死中动的手脚,今日无论如何求饶,也绝不会放过自己,恐怕是必死无疑了。恐惧使他的涕泗都横流出来。
但对着李伯欣高高举起的断头刀,钟优在死的恐惧与痛恨中,爆发出一声:“他们难道不是因你受害吗!”
“李伯欣,你已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你全家都死定了!甚至你自己也跑不掉。哈哈哈……为了手刃我,你跑来城东,也是自绝生机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鲜血高溅,飞起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钟相的眼中还凝着恐惧快意,却已不能话。
李伯欣拂了刀上鲜血,接过酒囊,又痛饮一口,喷于地。
下泪道:“玉河,不疑,阿爹为你们报仇了。”泪水自虎目而坠,又凝于虬髯。此时此刻,谁能不为这位年迈失儿女的末路英豪,悲痛感慨呢?
他已经在绝路上了,和钟优的逼迫挑唆无关,和这些年来,所有明里暗里试着离间他与皇帝、将裂痕制造得越来越大的钟优一党也无关。
这次,李伯欣是亲自,走到了绝路上。
“纵然没有这个子挑拨,我也不会做一世顺臣!”他啖血道,“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害死我的玉河和不疑!到了地下,再玩弄你的心机去罢!”
掌心捂着的那块铜符,仍然是坚硬冰冷。
李伯欣再不看钟优逐渐变僵的身躯,转身要往厅外走。众将连忙跟随,敬畏不已。就在此时,门口的令兵疾奔而入,一路喊道:“将军!将军!”
他跪倒在李伯欣面前,急声道:“将军!大队人马,包围过来了!”
“是么?这调动了定军的主将,也该露出真容了。”
李伯欣自语着,神色反而有些异样的轻松,像是放下了什么沉甸甸的担子。
“走罢,是人是鬼,且随我去看看!”
众将簇拥着李伯欣,到了钟相府门前。只见一侧是定军士卒严阵以待,另一侧,正有大批守卫军,在主将的带领下缓缓逼近。为首一人,身着青衣。并不披甲,也不是武将。
远看着,竟然像是一名文士。
“原来,是你……”李伯欣恍然。
与此同时,城墙上手持远望镜的江承光,也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他……”
见得那文士扮的青年下了马,向李伯欣执子侄礼一拜,抬起的,是两人都极熟悉的脸。
傅北道:“侄傅北,见过李伯父。”
他的右手缓缓高举起来,有一物在无数火把的辉映之中,跃动着格外灿丽古朴、牵动人心的光芒——那赫然是李伯欣处失窃的虎符!
……
“居然是你,她把虎符给了你!”
傅北微微蹙眉,忍住一叹,双眼仍是温和澄澈:“李伯父,是你的路走错了。”
“李夫人深明大义,不久前召了我去,托以虎符。为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尽早结束战乱,避免无辜百姓受殃。”他,“这也是她……是许多人的心愿。”
李伯欣冷笑连连。到现在,一切都在脑海中串起来了。
或许是理贵妃拜访的那次,或许是之后。本就无法接受丈夫谋逆的李夫人,在女儿的痛苦眼泪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从李伯欣身边偷走了虎符,暗中交给傅北。
至于为何是傅北,而不是别人?
一则,她到底与李伯欣恩爱多年,无法直接将这重要的虎符,交给要致丈夫于死地的敌人,哪怕对方很可能是对的。且她被幽禁在府中,也根本不可能和皇帝的人联系上。
二则,傅北是她膝下养育过的孩子,她自然也盼着他能好。
傅北持虎符当众平乱,挽救危急、功劳赫赫。此后虽再不能做官,却也多了一张护身符。江承光再要因为自己隐秘的心思去动他,是不可能了。
何况,傅北素来心系阿月,他能好好活下去,也能多少照看些女儿……
李夫人算好了一切,除去她执迷不悟的丈夫外,她想要保住所有人。
而傅北又怎忍辜负她的含血托付。
所以,他在事发之后立即出城,手持虎符,收拢炸营之后,定军散逸的残兵。更严令几位保持中立的将领,随他出战,守卫京城。
李伯欣起事,放过了那些心向皇帝的士卒,但并没有放过那些不能为他所用的将领。
虽有几个得以逃脱,余下的尽被伏兵暗杀,那些愿为皇帝效死的,正群龙无主,争执不已。
傅北的到来正是时候。
他前陈皇子的身份固然尴尬,但是手持虎符,代表的便是天子。些许不服挑衅的,随行的暗卫正好料理,而他的身份也足以压住许多人。
傅北聪慧过人,虽因身份敏感,不许接触军略。但是他天分不俗,懂得用人和御下,又颇有胆识,这便是此时最要紧的。凭借多年的耳濡目染,加上以稳为主,他终是控制住了京城的大局。
现在,曾经见不得光的前陈暗卫,也得以走到光下。
他们正簇拥着傅北。而傅北的身后,是以定军为主的京城守卫军。
可以,整个京城最多的兵力,现在就握在他的手里,正拦在李伯欣面前。
成国公,已是穷途末路。
“伯父,收手罢。”傅北道,“我仍视您为伯父,可现在死去的人已太多了。更何况,您熟知兵法韬略,因知现下无论如何也无法翻转局面。”
他流露出一丝悲伤:“这一地尸首,何必再多添成千上百具?”
李伯欣却冷笑道:“收手!你让我收手?傅北,看不出你有这么狂妄的口气。你们都我错了,可是你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咄咄逼人:“夫人不尊夫意,私盗虎符。而你!口口声声叫我伯父,做的却是这样勾当。怎么?还是软了骨头,做了君王的马前卒?你前陈的子民们……知道你做了夏朝的狗吗!”
傅北身边的暗卫们,面有怒色。
傅北却复杂地望着他,道是:“您提李夫人……难道伯父当真以为,伯母在做出那些事情,并且料定了您的败亡后,会选择独活吗?”
李伯欣的冷笑,忽然凝固在脸上。他失声道:“阿媛她——”
傅北不再下去:“至于我么。”
他忽然笑了:“您怎样看都好。苟且贪生也罢,想给我身边这些人、给天下的前陈子民挣一条活路也罢,明明被灭国多年、却仍盼着天下能太平安定也罢……”
“太平本是将军定。”他低低地,“当年,将军为公义,破我国家、戮我亲族,这些年来,我想起时虽痛,心中实无怨恨。”
“概因道之所失,天下共诛。”
“可将军当年还道于天下,如今却要砸碎天下之道……”
傅北深吸一口气:“我能接受前陈葬身,为天下太平。但我绝不愿意看着这世间,又一次血流成河。前陈也罢、夏朝也罢,只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便比什么都重要。”
“我与她都是生于战火,都是一模一样的心愿……”
“公子,不要近前,危险!”暗卫低吼道。
傅北并不惧怕,道:“无事。”仍是步步往前。定军与守卫军对峙,相隔百多丈。但傅北却慢慢走到了李伯欣面前,三尺之内,颈血可溅。
即使这个时候,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让李伯欣甘愿赴死。
但傅北还是独身走上前来。
在两军对峙之中,傅北与李伯欣相对而立。一人平和,一人起先傲然,现在却不断喘气,眼神恶狠狠,像是要吃人。旁人只瞧得见他们嘴唇的微动,却听不见在些什么。
长治道上的呼吸起伏,却极寂静。
傅北用只有李伯欣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伯父着实不肯回头,那么侄还要为自己,也是为另外一个人问一句话。您当真爱自己的子女吗?”
“您当真……真正在意过李月河吗?”
李月河一生荣辱兴衰,她的遽然得宠,她的深受忌惮,她因何为傲,又是如何信任了父亲的教诲,成长为这样刚烈而明|慧的性子……
这些,都与面前的人息息相关。
李伯欣万料不到,他到这样时刻竟然问出这样的话。
瞳孔忽然一缩,他恨声道:“我自己的长女,我如何不在乎!若我成事,她便是公主,只是方式与你们不同罢了。”然而想到此刻应已悬梁的李夫人,他着实不出更多来。
只冷嘲道:“傅北,我实在没想到,你还能抓着过去不放。看来,什么为了天下百姓,为何和平,都是假的。你还是为了她,就这样难以忘怀吗?”
傅北平静道:“不是为她,而是我与她所思所想,从来一致罢了。”
他道:“其实,伯父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磊落重情。”
“什么意思?”李伯欣的心脏,忽然无规律地快速跳动起来。
傅北道:“在我带她出宫那日,便知道绝难有结果。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了伯父一面,您还记得吗?”
他的神情,似哭似笑,又似嘲讽,李伯欣眼前晕眩,已看不清了。
手盲目地伸入衣襟里,想要抓住些什么。
“那次见面,我提起月河,唤她为月儿。从前,我是这样唤她的。可是……”
傅北定定看着他:“您以前唤李月河,是随着伯母,唤阿月的。”
“我那日以月儿唤她,您初时有些陌生,后面便一直随着我叫她月儿,以表亲近。哪怕后来几次对话中,也是这样。我从那时候起,便明白了。”
他的声音终于有些颤抖,也有些悲哀:
“您根本不记得她了,对吗?甚至连过去怎样呼唤,也忘得干净。”
像是高悬着的锤头,终于砸落于地。
李伯欣倒退两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茫惑:“月儿,阿月?”
“父母子女间也有缘深缘浅,但伯父既能偏爱于玉河不疑,又如何能从不顾惜,被你连累最深、却至今仍然念着你,想要努力为你筹谋出一线生机的那个女儿呢?”
“月儿!阿月?阿月?阿月……”李伯欣犹自喃喃。
傅北见他如此,心中再无他话,默然转身而去。
只留下李伯欣一人,有些怔愣地试探着,对着空荡荡的眼前。
那个名字似乎有什么魔力,又似是烫嘴,将人心头隐秘的偏见、辜负都扯出来,暴晒在正午的日头下。
启明星已经升起。不久,新一日的太阳便要东临。
李伯欣兀自念诵几遍,忽然“哈”的一声,也转身大步而走。只是一手抱在怀中,另一手空空垂落,背影不知为何,有几分荒凉。
但是回到阵前时,他又是那位巍峨如山岳的将军了。
“将军……”
有人上前询问,可李伯欣投来的一瞥,立时将他定在原地。
“我李伯欣的性命,不是那么好取走的!”年届六十的老将军哑声道,“今日,唯有死战,也只有死战!诸将肯随我者,共同出击。”
“丈夫宁可站而死,不可跪求生!”
在傅北的眼中,火光又烧起来了。
钟相府邸,被陌路的定军放了一把火,火势熊烈。烧得横梁倾颓、匾额带火坠地,再看不出昔日的光彩。
就在这熊熊烈火之前,定军与守卫军发起了已无意义、却又格外悲壮的最后一战。
遍地都是血和残肢。
李伯欣的身旁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依然站立着,昂然环顾。仿佛刺入胸肺的刀剑、遍体落下的箭伤,都无法使这位将军倒下。
但他的身体也已有几分摇晃了。身前是一位龙骧老卒的断躯,李伯欣废了好些力气才杀掉对方。他不住喘气,汗和血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和手臂滴落。
还活着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这样的时刻,生命已变为最最廉价之物。双方都有士卒杀着杀着,忽然崩溃嚎哭,丢下武器逃跑。但真正逃走的没有几个,更多人则被麻木举着兵器的敌方士兵,追上来砍翻。
生与死,死与生,尊贵与卑贱,勇敢与怯懦……这些从未如此之近,又随时可以颠覆。
李伯欣的喉管已经破了个口子,他现在很难出话了。
还有忠诚的将领,在不辞辛劳地劝他走,拼了命地送上前来,以身躯为他挡刀。但是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都在他面前死去。
也有人在喊:“收手罢!将军!收手罢!将军!”
如今的他们,究竟为何而战呢?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李伯欣也未必知道。
他的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了,扶住断了的朴刀,勉强站住。失血过多的脸原该苍白,又因呼吸的不畅而胀出红色。有什么人在他面前举起了武器——
思绪忽然变得极慢,也极长。
在一切的最初……
所有人都他错了,质问他为何要起战火、毁太平。他从来傲慢,不屑回答,只觉他们伪善。可是在死到临头的关头回想,他当年,难道真的没有护卫世道、保天下太平之心么?
应该是有的。
他也是幼承圣训、科举出身,在最早的时候,厌恨前陈朝堂污浊,又与江鸿兴、苏修古等人结交为友。在那个时候,几人常常饮酒,总若有能自主的一日,必不使朝廷崩坏至此。
那么,后来呢?
多年征战,戎马伴随了他的后半生。伴随而来的是提防,是不断的离别,也是日益滋生的野望。
得知月河之死时,他的愤懑不是假的,却直到失去玉河和不疑,才真正有了白发送黑发的悲痛。
他一意孤行,一意至此。
成国公李伯欣怎么会错。
但是为父、为夫、为士卒们信赖的大将军……
如果,如果他死在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的一场战役内。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呢?
他们会他是安|邦定国的大将军,是戎马一生战死沙场的忠诚良将。没有人会得知,他曾有多少的不甘,如同野草般疯长。那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可其实,一心护世道太平也是他,傲慢自负视平民如草芥,也是他。
孰真孰假,其实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谁又能看清呢?
如果他死得早一些。或者,在阿月深受忌惮、被江承光放任害死前便死了……
那样的话,长女可生下孩子平安度日,幼子幼女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戕害。妻子虽然伤心,却是名将忠臣的遗孀,自然有无数加封荣养。
而今日随他拼杀、又为他赴死的众将,会永远敬着他、念着他,也会有不一样的明天。
那会不会,对所有人来,都是更加好的结局呢?
多想已无益,他呸出一口血沫,大笑着迎向刀剑。
孔子老而不死是为贼,果然有道理。我这个老贼活得太久了,久到前半生立功、后半生怨愤,最终不断地面临失去,还将所有人拖上绝路。
他击断了劈来的刀刃,但与此同时,对方举着的长|枪,也洞穿了他的胸膛。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阿媛、阿玉、不疑,吾来见你们了。
阿月……从此只安心做好理贵妃。不要再当自己是李家的女儿,也不要当我是父亲。
你,好好地活着罢。
向使当年身便死,
一生真伪有谁知。
……
成国公李伯欣的尸体,横在了道上。
他的眼睛没有合拢,眼神却没有怨愤不甘,而是一种异样的平静。
左手张开,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心口上。
随着李伯欣的死亡,最后仍支持着的定军,终于溃散了。
傅北命人追击,勿要让溃兵伤害百姓。正在此时——
皇宫的大门,轰然开。
一队披着金甲的禁军出现了,训练有素、神态严峻。
他们举着的是龙旗,这意味着,江承光也亲自出来了。傅北不由一怔。
皇帝,应当是特意来确认老对手成国公之死的。
其实,更早些时候,禁军便已出现在了战场上。彼时李伯欣临死反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鱼死网破之意,也看得出来,成国公是穷途末路了。
皇帝遂派出禁军,参与对定军残部的收割。
如今,仍有不少战场上禁军在喊着:“跪地者不杀!跪地者不杀!”
但现在,江承光亲自出来了。在大战刚刚结束,混乱一片的道路上。
朝阳终于升起,这一夜格外黑暗,又格外漫长。
阳光照射在禁军的金甲上,辉煌无比,刺得人眼疼不敢直视。
傅北望向江承光,正如江承光也在看他。
江承光的脸容被阳光镀上一层浅光,他亲自披甲提剑,率众上前。
身旁的禁军、侍卫都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傅北——这位前陈皇子,虽然出人意料地站在他们一方。可如今李伯欣已死,对方是敌是友终不可知。谁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来!
若他左了心思,或临阵倒戈,那又是大险!
他们都是极不赞同江承光出皇宫的,但是皇帝执拗起来,任何人都拦不住。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前。
伴随他的动作,有无数人都捏了一把汗。
现在,定军已溃,京中最多的一支武装力量,正捏在傅北手里。
他可以一念而生,也可以一念而死。一切,只在那只的虎符之中。
在场诸人,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傅北端然而立,虽身上带伤,风姿仪度不减。他看到皇帝复杂无比的神情,这一刻,有太多的事情难以言,太多的恩怨不能辨明。
但最终,他的膝盖轻轻落在了地上。
无数人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暗卫们虽有不甘,亦随他跪下。
傅北双手高举,托起虎符:
“草民擅自借兵,今还虎符于圣上,愿再无兵戈,天下太平。”
江承光在众兵护卫之中,走到了他的面前。
傅北的神色是平静的,不见受辱,托着虎符的手,也看不出任何眷恋。
江承光的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想要什么。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那虎符,只是背身负手,目光死死盯住傅北那格外平静的脸容。
他早些时候便得到消息,会有人带定军援救。但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傅北。
是傅北解救了京城危急,使他的心腹大患李伯欣殒身。
但江承光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认。
就像过往无数次,他咀嚼着先帝对于傅北的无尽称赞,心头的嫉妒恨意,不能克制。如今他已经堂堂的天子,竟然还要承受傅北之恩。
虽然对方跪着,他站着,江承光却极觉不甘。他不肯接过那虎符,像是不肯认输。
“圣上!”有人急了。
江承光将其制止,低头问道:“为何如此?你当真是要邀好求生么?”
言语里,其实是略有折辱之意的。
但傅北只道:“天下的战乱,已经足够多了,多到稍有人心者都不愿意再添一桩。”
他总是这样,在他面前,得以居高临下。他因为月河的爱一度得到胜利,可心中更有无穷无尽的空洞。他不想放过傅北,更是不想放过自己。
江承光与傅北都知道,今日,只要江承光接过了虎符,从此等闲再也不能给傅北定罪。
纵然傅北以后再也不可能接触丁点军权,也难再任官。
但他毕竟是,自由了。
傅北道:“前陈尚余暗卫,但并无颠覆之心,只是顾惜草民之命。今日,他们俱随草民杀敌平乱,为大夏建功。请圣上赦免他们隐瞒之罪,赐他们清白出身。”
江承光缓缓点头:“准了。”
这对双方来都是好事,以后他也不必提心吊胆,来自前陈暗卫的报复,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傅北又道:“成国公……”他深吸口气,“李伯欣之妻深明大义,甘冒奇险盗出虎符,因联系不上圣上的人,才托付给了草民。她当年亦曾救护圣上,恳请圣上赦她无罪。”
这话其实是托词。李夫人联系不上江承光,但虎符到了傅北手里,他没有办法和皇宫对话么?
无非是,李夫人想要利用虎符的功劳,给傅北换一桩保护罢了。
江承光亦点头道:“情理之中。”
又皱眉:“可你刚才和李伯欣,李夫人已死。”
傅北叹道:“以她刚烈性情,如何不会自尽呢?只是草民既有所料,便派了人护卫着妻子前去,算算时间,应该能救下李夫人,也算偿还恩情。”
“你妻子,金素?”江承光若有所思。
其实,李伯欣既然死了,李夫人是否活着,他并不那么在意。后者的确于他有恩,他无意逼迫至死。但若李夫人自尽殉夫,他也不会觉得可惜。
傅北竟然还设法去救李夫人,他……应当是为了月河。
那他当时那些话,便是在诛李伯欣之心了,也是为李夫人不平。江承光想明白这些,不知为何,竟然有些隐隐的痛快。
“正是,还请圣上赦免李夫人。她年事已高,请让她清静度日罢。”
“好。”江承光遂应道,“这一桩,朕也答应你。”
又向侍卫:“速速派人,去成国公府看护李夫人。”
“若她被救下来了,便多叫几个医女陪着,不要让她出事。允诺她若养好身体,以后还可以见幼玉公主。”
侍卫领命而去。江承光若诚心办事,总是这么天衣无缝。
他低下头,看向仍然跪着的傅北。
也看向,地上那具,伤痕累累、遍插刀兵的尸首。
士卒多有凭残躯邀功之意,故而傅北在李伯欣身死后,即刻到其身前看护,保他尸首不受辱。既是尊敬,也是还恩。也正因为此,傅北落跪之时,便在李伯欣尸首之旁。
这是李伯欣的尸首。
赫赫威名的大将军,令他辗转反侧的野心家,终于也如无数死去的士卒一般,倒在了这里。江承光的目光从李伯欣的身体上越过,又端详傅北。
心想却是:这里三个人……都与她有关。
这世上,对于李月河最重要、也最影响了她一生的三个男子,正在这里。
她的父亲李伯欣,已成尸首。她的丈夫江承光,虽胜而不觉欣悦。还有她的……兄长傅北。
此刻,傅北正高举虎符,道:“草民还有最后一事求圣上。”
“讲。”他道,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果然。
“请圣上收下虎符,再勿轻易许人,保天下长治久安。”
傅北的声音里,有种与他姐姐极为相似的东西。
他素来心存仁爱,却并不去求江承光放过谋逆众人。一是身份不便开口,二是不欲揽功施恩,三是知晓江承光本会抬手。是以,他开口只求了这件事,只请皇帝收回虎符。
傅北的眼是凤目,月河生前常常笑,觉得他们合该是兄妹。
此刻,那双凤目之中,是种澄澈至极的温和。那是视自身荣辱为无物,而怀高洁之仁善。前陈皇子道:“圣上为天子,功德自然超拔,不需与任何人相比。”
他彻底看破了他,却并不是轻蔑,而是温文的劝:
“天下动乱太久了,于此时,圣上安定夏朝,草民等都是心服。而对于苍生百姓而言,能够好好活下去,已是最重要之事。草民早蒙战乱,于此比谁都要坚信。”
“请圣上接虎符,早为圣天子,定天下太平。”
“你……”江承光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知道,在许多地方,他确实是不如傅北的。甚至傅北如果是大定皇帝的儿子,先皇必欲择其为太子。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傅北依然是对的。
他已经是天子了,已经是天下的主人。
若过多执着于自己的情绪,反而使天下再有倾覆之险,这是皇帝绝不该做的事情。
无论傅北如何优秀,天子是他,他要做好。
江承光再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某种决意。
他道:“拿来读罢。”
侍卫愣了一愣,便见有一内监越众而出,抑扬顿挫道:
“朕获承天序,钦若前训。宜褒亲贤,以彰厚德。兹有前陈皇子傅北,夙慧忠敏、君子宽和……素蒙本朝之训。今赐其为靖安侯,世袭罔替,望其不负上苍之德,念天子深恩……钦此!”
这道旨意,写下多年了。
其实,自傅北放弃官位回京,为表优抚之意,皇帝早该给这位前陈最后的血脉,赐下爵位。
但他总因自己的不甘不肯,每每拿出旨意便犹豫。
他现在终于同意给傅北赐爵,使其从波云诡谲的朝堂中脱身,得到自由。同时,也是和自己进行了和解。傅北拜道:“臣叩谢天恩,永不敢忘。”
江承光至此,终于拿走了那只的虎符。
它那样轻,虽被爱护很好,但也看出有些旧了。真难想象,就是这样一只的虎符,竟然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酝酿出那么多的野心。
大定朝给出的虎符,终于在景宣朝的第十二年,收了回来。
自此,天下彻底安定了!
方才派出的侍卫已赶回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圣上!成国——李氏之妻被救下来了,现今由靖安侯的夫人陪伴,暂无大碍。”
江承光察觉傅北似乎有些庆幸,正要再些什么。
忽然有人道:“圣上,这李氏逆贼,手里似乎攥着什么。”
朝阳已经升起,投射万道金光。
李伯欣至此犹然紧紧握着的那只手,也从指缝间,透出些被折射的奇异光芒。江承光见此,心又悬了起来。
他毕竟没有见过另一半虎符,如此大事,理应慎重。
能让李伯欣至死紧紧握住不放的,究竟是什么呢?
“掰开他的手。”他吩咐道。
于是,两个力大的侍卫上前,花了一番力气,终于从李伯欣手里掰出了那折光的铜制物。
侍卫扫了一眼,待要惊呼:“虎符!”尾音又吞了下去,道刚才看的并不确切。
江承光已不耐烦,道:“拿来朕看。”一面上前。
傅北方才谢恩后,也已起身。闻言,转头看去。
他的眼眸忽然颤了颤,而江承光已接过那被李伯欣至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不是什么真假虎符,而是一匹铜马。
且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时,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侍卫实在是大惊怪,这都能看错。可李伯欣捏着这铜马,究竟是什么意思?江承光皱起眉头。
他原该将铜马交给旁人验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异常。
但不知怎的,他将那冰凉的铜马握在手中,并没有放开。
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件非常重要之物,于他和李伯欣亦然。只不过,他一时记不起来。
江承光定了定心神,转身看向傅北。
对方的身份紧要,无论是不是真心敬服,为了发挥最大效用,此后必然还有封赏需要配合。而他也不愿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像是弱了对方一筹。
皇帝待要开口,忽然见傅北看向那铜马的眼神,有些异样。
既像是复杂的悲伤,又像是……些许怜悯。
“你认识这东西?”他张开手掌,“靖安侯,你来罢。”
傅北却摇了摇头,只道:“圣上,回宫罢。”
“什么?”江承光皱起眉头,“你在些什么?”
“请圣上回宫罢。”傅北看向他的眼神,果真有了些哀悯。
但不像是对他的,更像是对别的什么人……江承光厌恨极了这种感觉,他不快极了:“你在什么?朕为何听不明白?”
傅北只道:“圣上回到宫里,会有答案的。”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恩怨,是该有个了结了。”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肯了。
傅北刚刚立下大功,江承光若还要些脸面,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逼迫于他,给他治罪。
心烦意乱发走了傅北,江承光又拾起身为帝王的理智与担当。有条不紊,处理起了后续的安置事宜。
有功者如梁子胜应加赏,牺牲者如霍兆要追抚。
继续追击逃逸的叛军,勿使流窜,再伤百姓。
至于钟优,江承光心里也大约有数。他先前便已疏远了对方,正在暗中命人查探。只没想到李伯欣动手这么快。如今钟优罪证未出,钟家暂时也需安抚一二。
可待到将来水落石出之日,钟优纵死,也逃不脱罪名!
又颁布命令,只诛首恶。将其余谋逆的定军投入采石场,判罚为奴二十年,算是宽纵。今夜,确实已经血流成河。
傅北的预估没有错,江承光重名声。且饶是皇帝自认心硬,此刻也不愿再添杀戮。
在处理完这些事情后。
江承光揣着怀里的铜马,也揣着一颗莫名不安的心,起驾回宫。
直到回到宫里,皇帝也没有想明白,傅北的话是什么意思。
看一看,已经过去大半天了,都申时了。
“去建章宫罢。”他决意,“这样迟了,朕该回去,也方便安抚大臣。晚些时候,再寻人来看这铜马,有何古怪。”但他的心却越跳越快,像是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