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皇后独归(大结局) 谁见幽人独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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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光怀揣着那铜马回宫。
路上, 他遇着了哀哭不已的宁妃。后者不顾阻拦,扑上来哭诉父亲冤枉,道钟家无辜受害。皇帝经过一昼一夜, 已然疲极,又知道钟家的手脚, 不愿与她虚应。
只道:“事情查明,会有公道。”不肯理会,命人将她拖走。
钟薇的哭声虽远了,仍远远回荡在红墙之间。这多少让他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江承光面色发沉,一路疾行,内侍们亦不敢扰。
但到了建章宫前, 几人对视一眼, 终是上前禀道:
“圣上, 理贵妃娘娘来了, 已等候您多时。”
江承光方张了嘴, 待要不见, 声音忽在舌尖了个转儿:“……李贵妃?”
他知道自己弄错了。或许是刚刚处置了李伯欣,又与傅北恩怨了断。否则他怎会有一瞬恍惚, 认为等候着他的是月河呢。江承光默然片刻:“她来做什么?”
却将手中宝剑递给内侍, 自己走了进去。
从室外到室内, 光线倏尔暗了许多。
但是,在建章宫的玉案边上,正点着两盏烛火。火光萤萤绰绰, 簇拥着那跪坐的女子,竟使人无端想起,黄泉路上的引魂灯。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乌漆般的眼仁里,却跃动着那两豆烛火。
理贵妃便坐在那里,见他进来,缓缓抬首。
江承光进来时原有话问,却不知为何,被她的目光定在原地。只觉那里头是尽极的哀戚,是木然中溅起一星火点的魂灵,是……令他羞愧的、行将离别的最后一瞥。
她站了起来,提起衣摆。应是坐久,略有不支,嘴唇发白发干。
但贵妃举步上前,沉重又轻盈。目光亦如千钧,压得他难以喘气。
是筑起堤坝的苦海,是行经崩裂的山峦。虽不肯轻易倒塌,却已强弩之末,更令人感到那濒临压垮的悲辛。
江承光有些发愣,这才留意到她穿着的是最最隆重的贵妃服制。黛紫色的宫裙,烘托着祥云吉鸟,衣襟处开合牡丹。挽明珠为带,簪金玉为冠。庄重极艳,又不知何。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贵妃,你……”
越荷已轻轻屈膝道:“理贵妃越荷,参拜圣上。恭贺圣上扫平四海。”
“快起。”他忙伸手去扶,笑容有些勉强,“贵妃怎么忽然……”
越荷起身,静静看他:“理贵妃应做的,我已贺完了。从此,我也不再做理贵妃了。”
“你什么……”江承光竟有些失言。
这太古怪了,他明明取得大胜,正该是开怀之日,却为什么被这样的气氛、被这样的越荷弄得顾此失彼?她为什么要这些话?
不要再做理贵妃,是要离开他么?可是,她能到哪里去?
手不自觉地攥紧又张开,被硌痛才意识到自己还攥着那匹铜马。
江承光忽然间找回了主见。他皱起眉头,低声训斥:“阿越,你在些什么话?”
又哄道:“你好好的,做朕的贵妃,有哪里不满意?朕在这里,喜鹊儿在这里,你又要上哪里去?还是昨儿太吵,魇着了?朕这就叫……”
可他掌心开合的瞬间,那一抹铜光已刺痛了越荷的眼。
她满以为已如死水的心,竟又因此被重重攥了两下。
越荷断皇帝,颤声问道:“圣上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可以给我一观吗?”
“你……”江承光仍感莫名。但多年情谊,他容了贵妃,亲手持着那铜马递给她看,一面解释,“是匹铜马,从李伯欣身上搜出来的,据是一直握着,直到殒身。”
他兀自下去,没留意到越荷渐渐盈出泪水的双眸。
“朕看着颇为眼熟,只是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何处见过了。便拿了回宫来,预备让人查查看……”他忽然一惊,“阿越,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理贵妃的确在哭。
一颗极大的泪水,缀在她的眼睫上,随着几次颤动,终于砸落于地。
以为已经痛到极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越荷缓缓抬起头来:“不必查了。”
“阿越,阿越,你究竟怎么了……”皇帝有些心慌。
越荷低下头,用力将胸口的绳结扯断,抓住了那冰凉金灿的物。
旋即,她微微含泪,一手捏着,将铜马送到皇帝眼前。
江承光方才将铜马出示给她,是托在掌心。如今,越荷轻轻将属于自己的那半,也放了上去。两半铜马除左右之分外,竟无差别。她将它们合二为一。
铜马合符,天衣无缝。
“圣上想起来了么?”她笑着,“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
江承光张口结舌:“这、这怎么会……这是……”灵光忽然一闪,“是三皇子,是咱们喜鹊儿抓到的!是他的抓周礼!铜马合符,就是喜鹊儿的铜马合符啊!”
可想明了铜马的来路,疑问反而更深。
他疑惑地注视那对严丝合缝的铜马,又茫然看向越荷:“为什么另一半,会在成国公手里?”还让他至死都紧紧攥着。
是啊,为什么呢。
越荷举步近前。离得这样接近,她看得清江承光的无措,心中才更觉悲哀可笑。
她缓声道:“自然是我给的。”
“你给的……”江承光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他被她出人意料的举止惊住,只会反复地问,“阿越,你为什么要……什么时候、怎么会……”
越荷站定他面前,轻声道:“这是我给我娘的信物。”
“我与我娘久别重逢,不胜悲喜,又被迫即刻分别。心中苦闷,便互留信物,好做念想。这半只铜马,便是我给她的。与我留下的这只,恰是一对。持之可以互辨身份。”
“至于这只铜马后面又经历了什么,为何我娘会给了我爹,我爹又攥着不放……”
她怆然道:“我也很想知道,却再也没有答案了。”
“你……成国公……阿越,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做……”
“因为那就是我的父亲母亲。”
烛火轻轻晃动了两下。
她半仰着头:“圣上当真认不出我么?”
江承光哑然而惊骇地看着她。
他想要张嘴,想要出什么,心脏被疯狂而不可思议的猜测乱撞着。可他却被禁锢在原地,手脚躯干麻痹不已,连眼眶都酸涩起来。
只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平静道,“故贤德贵妃李月河,见过圣上。”
“哐当”一声,不知什么被推翻了。
江承光踉跄退了几步,他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手脚冰冷……
却仍是摇头,带着自己也难理解的心慌与阵阵绞痛:“这不可能!”
他不断摆首:“太荒谬了!你是理贵妃越荷,是越威老将军的后裔……你若不喜欢这个封号,可以让朕改掉。怎能……”可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哽咽与慌张。
殿内只有皇帝急促的喘息。
“你是姓越的,不是姓李,对不对?你不可以欺瞒朕……不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眼前一会儿是理贵妃雍艳的脸,一会儿又是另一张面容。直到两张脸合二为一,都映入那双静渊般的凤目中。
她道:“相伴十五载,圣上当真认不得李月河么?”
泪水无声无息,顺着皇帝的鼻梁,落了下来。
他哽道:“都退下,殿内外不许留人。”随即,他跌撞着上前,紧紧攥住她的双臂,在殿门合拢的那刻,反复地问道:“是你么?阿河,是你,你回来了?”
“是我。”她静静回答,“李月河回来了。”
“我知道是你……”他想对着她微笑,却拧出道道难看的沟壑,“太好了!阿河,月河,你回来了,太好了!”有一簇火星,点亮了他的眼,渐渐地,盛放出极致的喜悦来。
江承光用力将李月河揽入怀中,闭目吐息,泪水弄湿了翘起的嘴角。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上苍垂怜,又让朕见到你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一直是你么?对、对的,一直是你。一定是你!”
“朕见你第一眼便……月河,你真的回来了!”抱着她的双手,胡乱地捂住了脸,“太好了!朕还有话要同你的,朕没来得及,朕这回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告诉你……”
这样的喜极而泣,或是动情拥抱,却没能让怀里那个女子,有丝毫反应。
江承光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未觉,他颤抖着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六年?还是七年?中间可受苦了么?对,这些是不是不能……怕老天听到又要把你带走。不妨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抹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欢畅振奋,又夹杂着几分迫不及待:
“可是有许多话,朕憋在心里,欲同你好多年了。原以为再无相见之日。”他有些心翼翼的期盼,“朕不知你肯不肯接受,月河,但……”
他轻柔地放开那个怀抱,想要稍稍退后,以便看清她的神情。
“朕一直都……”
那句话终竟没有完。江承光从一场短暂而荒诞的美梦中惊醒。
他看清了女子的神情。
李月河脸上没什么动容,也没什么无措。
她看着他,像是一块被风剥尽了石衣的旧岩,没有情意,没有愤怒。
一字一句:“故贤德贵妃,罪臣李伯欣之女李月河,见过圣上。”
江承光忽然被刺痛了。
他想起来了。其实他一直知道,只不过在重逢的喜悦下昏了头……
就在刚刚,李伯欣已经伏诛。
李月河失去了她的父亲,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失去了两个亲人。
甚至李夫人也差点……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傅北派了人去救回李夫人,否则……傅北认出那铜马时的神情,对方催促他回宫,这些全都想得明白了。
月河手中的铜马是如何交给了李夫人,她们怎样相见,傅北又知道多少。
电光火石之间,一切似乎都穿珠成串。可是江承光顾不得去整理思路了。
他像被一道惊雷劈在头上,分明预知凄凉却犹不肯接受,只摇头道:“不是……”
“不是李月河,抑或不是越荷?”
李月河淡淡道:“圣上愿意怎么想都行,月河来此,是欲同您了结的。”
这话又震醒了他,江承光凭本能紧紧攥住她的手,厉声道:“不行,不许!你……”他眼底泄出丝丝恐慌,“月河,咱们还有喜鹊儿,对,还有喜鹊儿,他是你的孩子……”
“圣上以为我要寻死么?”李月河反问,她略有讽意,“若我真欲如此,寻段绫子自缢,谁又能阻?”她江承光脸色发白。
皇帝好似松了口气:“那你是……”
他攥着她的手如此冰凉,但李月河的心更冷。
“请圣上恩准,降理贵妃至青云观为女真人。”她肃然道,“我不愿再做你的贵妃。圣上想什么,我心里约莫也清楚。李月河已倦了,请圣上放过我,至少还我一个清净罢。”
江承光头脑嗡嗡作响,满脑子只有“她要走”这个念头!
他急声道:“不行,月河!不行!”不敢看她的眼睛,又非要去看她的眼睛。
“朕知道你必怀怨恨,可是好不容易上苍垂怜,朕可以解释,可以解释!”
“上苍垂怜?”李月河微微含了泪,“是垂怜,还是引我回人世,重受一场折磨?”她的手在颤抖,“亲族凋零、故友死生……我曾眷恋在意的一切,无不面目全非。”
她道:“圣上还不明白么?我与您,早已无话可讲。”
“不会这样。”江承光不能明白,他只得拼命否认,“不会的!成国公他……他犯了罪,但他待你不好,朕从前的亏欠,朕都会补偿,月河,朕、我——”
他真的不明白,怎么会无话可讲,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他不是没有做过与月河魂魄相见的美梦,哪怕在决意诛杀李伯欣之后,也在痛苦中盼望过几回。
他以为她会恨他怨他,会因家族覆灭而绝望崩溃,劈他一刀,与他恩断义绝。
那是他甘受的苦,他着了魔一般地想要承受,只要能再见她,这本是他所欠……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李月河的眼里没有怨恨,却有更加刺目的心寒。
她没有对他失望,因为早已不抱指望。江承光了个寒战,忽然明白这点。
可他明明是她爱过的郎君,哪怕后来的越荷,也是荣宠加身,她可以恨他恨到咬一块肉下来,但她不能这样近乎冷漠地看着他。那意味着她已经彻底心死了!
他颤声道:“朕可以补偿,朕都可以补偿……”
“那么圣上能让我死去的孩儿活过来么?”李月河问道,“是啊,圣上要人间天子也不能沟通幽冥,就连我自己稀里糊涂,也不知是怎么还的魂魄。可还有一桩弥补,圣上是能做到的。”
“是什么?”他急急地问,“你,朕向你保证,朕一定——”
“父亲已然身故,然成国公府虽为主脉,其余族内旁支,遍布大江南北,也有上千人。”
李月河漠然道:“圣上可以违背律例,饶恕他们的罪吗?”
“他——”江承光想要张口。
他想要对她解释,想要对她道歉,可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皇帝颓然道:“朕做不到。”
他的声音隐忍着:“朕知道其中许多人无罪……那些身在其它州府的,甚至连成国公动了怎样的心思也不知。可造反本就是极大的罪名,若是未遂也罢了,成国公领兵致使京城变乱。”
呼吸都艰难起来:“像这样的罪名……不能饶恕,必须诛连。”
“否则,便会有人上行下效,便不足以震慑其余宵,反而威胁王朝的长治久安,是么?”李月河轻轻开口,“甚至哪怕大开恩典,饶恕其中的一些,难保不会有人怀恨在心,又是隐患。”
她全部都明白。
“所以,圣上是一定要诛我的九族了。”
李月河道:“既如此,圣上如何留我。”
倘若他能保住更多李家族人的性命,甚至卑鄙些以此相胁……那么李月河终竟会被牵绊着,会被逼迫留下。可是既然他连这些都做不到,既然他要手起刀落,诛杀她所有的血脉亲人!
那江承光,又有什么颜面和资格,将李月河给留下来呢?
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你是故意的,月河。因为你……”
你根本不会那么做。
江承光痛楚道:“你不会那么做,你根本不是想逼朕,而是想让朕放你走,是么?”他喃喃,“你不会那么做的,他们虽与李家有血缘,于你却远不如成国公夫妇亲近……”
李月河回来整整五年了。
她没有试图依仗身份旧情,在他提剑出宫决战前求他。她若了,他必然心神大乱多加犹疑……亦不可能答应。可是,她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念头。
这是李月河最后的成全。
她知道天下靖平要付出的代价,知道父亲与丈夫必有一死。
缄口在前,为的是不以私情胁迫,遗害苍生。
但一切既已结束,她可以开口了。
江承光的心在不断下坠,他的神情越发难看,可是他全都明白了。
“你不会那么做的,朕知道,你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李月河反问,“是圣上心中需被防备的阴毒贵妃?还是觊觎后位,品性有瑕?这些都是当年您申斥过的。”
他脸色变得惨白,一个劲儿摇头:“那都不是真心话。”
但那或许是李月河两生两世,捧着最滚烫的一颗真心,想要同他话的时候了。
“朕那时候混账……负气……做了许多对不住你之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可你不是那样的人,朕从来都知道。你品行高洁,心怀大义,朕从来心知肚明。”
现在来的这些话,却只余讽刺。
“朕知阿河,阿河亦知朕。”江承光似下定决心,“朕知道你不会为李氏求情,正如你知道,朕绝不会放过他们……哪怕是为了你,也无法同意。”
他的眼中有悲意沉沉,终归年少时握住的手,不曾珍惜。到现在,已无法挽回。
皇帝有必为与必不可为,他已不能去拥抱李月河了,只能看着她走远。
“朕为天子。”他哽咽,“朕不是不在意你。可是这件事,你这些时日始终不曾求情或刺杀我的缘故,也是我不能放过他们的缘故。你与朕都明白,朕负你良多。”
李月河从未逼他,他却强行将自己放入那样的选择中,剖心解释。
擦了一把泪水:“朕知道你明白,却不能不愧……阿河,你和其他人从来不一样,因此受了许多委屈。你心里有大义,从始至终,变的是朕,不是阿河。但朕变得再多,也忘不掉……”
他有那么一瞬间,因回忆而悸动,那微笑却化作悲哀:
“你记得么?有一年在草原上,我们陷入绝境,士兵们缺衣少食,欲劫掠友邻。那时,将领们都决意放任他们,否则在远离大夏的异乡,一个太子的虚名,怎么弹压得住疯狂的士兵?”
“可是朕不肯,你也不肯。只有你冒着死也要站在朕这边。”
“不是为了遵循礼节,与夫君同生共死,而是因为你心里坚信,这么做是对的。倘若朕那日没那么选,便也得不到你的心意,对么?”
他低低道:“朕始终记得你那时的神情。你朕未来会是好的天子。火光摇曳之中,你的眼睛比草原上的星子还要美丽明亮。其实那个时候,朕便对你动了——”
“在当年,圣上是对的,如今也不能评错。是不是好天子,要留后人评。”
李月河眼里也含着悲哀:“只是那时,我万料不到,圣天子需踏着我全家的心血性命。”
她曾以为是志同道合,是两心相惜。后来才知,那不过是人生路上极为巧合的一次,过后要蹚的俱是血泪。江承光心有天下不假,但他要做好天子,便要扫去越来越不能忽视的威胁。
也因此,有了今日李家的覆灭。
孰是孰非,哪里论得清楚。帝王没有做错,但李月河已然家破人亡。
在他们话的当口,抄斩李家满门的旨意或许已如飞了一般,传出京城。所相关者人人自危。卫兵们摘下了成国公府御赐的匾额,闯进去将一切违制之物砸得粉碎。人头滚滚,鲜血横流……
隔着这样的血海,她已经没办法再用是非服自己。
或许,李月河就应该早早死去,作为李氏与天子间最早的牺牲品。
“圣上,你我都知道,这个坎儿是过不去的。”她叹了口气,不该回来之人,拖着年轻的躯体,灵魂早已疲惫苍老,“我不可能,也没有道理让圣上为我的家人赔罪。”
“可是我也没办法接受他们的死。无论如何,圣上都亲自下了旨意。”
李月河一点点,掰开了他的手,冷冷道:
“若圣上不将我视为同族诛杀,也请明白,我已无法做这个贵妃了。”
“你……”他又急急地,想对她什么话。
两生两世,江承光皆年长于她,他是君是夫,总自持身份。李月河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措慌张的神情。皇帝或许一时难以接受,但她的确已经厌倦了红墙内的一切。
若非喜鹊儿,她早已去觅更为清净自在之地。
合真已在那里等她了。
李月河知晓皇帝不肯接受。对方欲岔开话题,她刚好还有话想问,便暂不纠缠。
只道:“我还有一事不明,请圣上答我。”
江承光正煎熬间,见她肯稍让,便如捉住了救命绳索,忙道:“你!朕必然知无不言。”
李月河便问:“我弟弟不疑,当真是失踪吗?”
李不疑“战场逃跑、连累同袍,失踪至今”,虽则人人都找不回来了,但她总还还有一丝侥幸。月河紧紧盯着皇帝的脸,不肯放过任何动静。
江承光怎愿使她伤心,然而尘埃落定,他终不能欺瞒,只得如实答道:“你弟弟已殒身了。”
她的细的泪水,刺了一下他的眼睛。
“究竟怎么回事?”李月河压住眼中翻滚的痛楚,又睁开,“我要真相。”
“朕同你实话。”江承光深吸一口气,“李不疑是遭了同僚的暗箭,背后中了数箭。他算是机敏,明白有人想害他,便撑着要跑,只是没能跑掉。失血过多而死。”
“在当时,的确报的是失踪,但朕的人第二日便找到了他的尸首。”
他承认道:“李不疑死状极惨,死因蹊跷、真凶不明。若坐实他已死的消息,恐怕你父亲即刻难忍,故而朕让人瞒了下来。到现在,不能再骗你。”
合情合理,却也极残忍。一位为国拼杀的少年,被暗箭中伤而死,却要被瞒着死讯,藏着尸首。对着他的骨肉亲人们隐瞒死讯。
李月河直指中心:“那如今真凶找到了么?”
又追问:“与在京中散播不疑畏罪潜逃谣言的,是同一主使么?”
江承光沉默了片刻,道:“已有线索,但事涉重臣,还需些时日追查彻底。”
“若朕所料不差,此人极有可能已遭你父亲手刃,也算是报了仇。待到一切查清楚,朕会让人给你一个交代。”
“父亲虽然行差踏错,不疑年少从未多想,最终也是为国出力而死。”
李月河低声道:“如今李家的名声也不需抹黑了。请圣上发一道旨意,为不疑平反。他从未畏敌潜逃、连累战友,而是死于沙场。再请圣上派人,将他入殓安葬。”
江承光于李伯欣有复杂的恨意,但李不疑这样幼稚而冲动的年轻人,从不在他的心上。况且又是李月河难得的要求,皇帝怎能不应。
他哑声道:“好,朕答应你。即刻便拟旨,为你弟弟平反。”
李月河默然颔首,又道:“李氏族人,不能容情。但大案牵连必广,又有谋逆的名头在。恐有狠毒官吏,借机罗织罪名,将略与李氏往来过的人,投入监牢,夺其家产。”
“朕明白你的意思,必然约束官吏,绝不牵连更多无辜。”
他犹豫片刻:“李氏族人,出了五服本分营生的,可酌情减罪,举家流放,或迁至边塞居住。”心中更有一个念头,只暂隐忍不提。
“圣上仁慈,是万民之福。月河代李氏族人谢过。”
李月河屈膝欲谢,被江承光握住手腕不许。
她终归还是了些情,但更是警戒提醒。一个庞大家族的骤然倒下,会分出多少的利益争夺,又会生出怎样的恶行变乱。不仅在各州县,更在朝野。
连所求,都从不肯为难。但越是如此,江承光的心便越是沉下去。
“还有么?”他不愿意结束,“还有什么事情,尽可以来。”
月河张口道:“我母亲……”
“李夫人早年于朕有恩,如今更深明大义,窃盗虎符以消兵戈。”江承光一锤定音,“成国公府要收回,朕会另挑一京中的宅子给她住,派人照看,绝不使李夫人受辱。”
但心情郁结,终究难消。他又主动开口:“你弟弟不疑,朕记得还有妻女在世。”
李月河乍听此言,几难相信,忙道:“是,不疑之妻出身王氏。女儿也极,单名一个寄字。我不久前见过她……还给了她一个镯子。”
“既然你怜爱她,那这孩子该比别人有福些。”
江承光言:“朕可以下特旨,赦免两人。将她们留在李夫人身边陪伴。”
这实在是极大的开恩了。
时人虽看轻女流,但王氏是罪首的儿媳,李寄是罪首唯一的孙女。与李夫人不同,她是自身有功被赦,旁人最多争论几句“亲亲相隐”,但受到赦免,理所应当。
江承光能够宽宥王氏与李寄,李月河心知肚明,是为了自己。
饶是对眼前之人颇多失望心灰,但此事终是领了情。
她致谢道:“圣上恩德,李月河铭记于心。”
今日她始终以“我”或“月河”自称,再也没有提过一句“臣妾”。江承光嗫嚅道:“你是……当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了。
他知道这实在为难她,知道隔着李家的鲜血。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怀有祈求:
“阿河,你留下来……不为了朕,也想想喜鹊儿,你要伴他长大……”
李月河避而不答:“玉河出事,颇多疑点。如今指认了楚怀兰,但她显然也非真凶。关于此事,也请圣上查明真相,告慰玉河的在天之灵。”
“好。”皇帝缓缓点头,“阿河,你的什么,朕都答应了。”
“那么月河还有最后一事托付。”
李月河道:“幼玉公主是玉河之女,如今不满四岁。我将来无法照看。可公主已失去生母和亲族,在宫中恐怕会多遭冷眼、处境艰难。请圣上恩允,让幼玉公主出宫,由其外祖母抚养。”
“如此幼玉可得亲人倚靠,母亲膝下有两个孙辈,也不至于太孤清……”
“不行!”江承光勃然色变,“朕不同意,什么叫无法照看?”
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后面的话,只颤声道:
“什么叫无法照看?其余什么事都可以,唯独这件不行。你连幼玉都不肯照看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同朕托喜鹊儿,托旁的什么……”
“朕不允许!”他摇头,声音发了狠,“朕不允许你走!”
李月河静寂的眼中,没什么波动。他看着那里,满心想要找出属于自己的影子,可只有一片秋雨过的残荷。他知道她已是下定决心,将幼玉托付给李夫人,便是绝不肯留在宫里。
江承光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不能走,朕还有话对你,朕还要补偿你——”
“圣上有话现在尽可以,若有心补偿何妨善待自己的子女,喜鹊儿与幼玉都还极。”
“他们还,你就舍得抛下他们?”江承光几乎哀求道,“阿河,朕知道你恨我,朕不奢求什么原谅了。只是你不能走,上苍不能这样惩罚我!才让我见你一面就——”
她不愿与他多言了,脚步轻飘,整个人都似浮了起来。
李家的事,该托付的已托付完了。幼玉得到归宿,喜鹊儿是皇子又牵涉极多,必然也会被好生照料。其实她极想将孩子带走,但也知道江承光不能同意。
多年爱恨,今朝了结。她不想去论什么亏欠背叛,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隔着举家举族的鲜血,再论什么情爱辜负,实在无力又可笑。
但除此之外,她与江承光间,也不剩下什么了。
如今的李月河已经别无他念,只想寻一清净,了此残生。她不明白上苍为何要让她重活,可她为了母亲和孩子,还要撑住这口气。贵妃放开那只手,便要往殿外走去。
外头有晴灿的天光,虽再照不进她的眼,但也是明亮的。
李月河有些摇晃地去推那扇门,可是有人狼狈地追了上来。她被拽入了一个发烫的怀抱,江承光从背后紧紧拥抱住她,哀求道:“阿河,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她的左颊,渐渐沾上了他的悔恨泪水,但右颊始终干燥。
李月河道:“圣上,请放我自由罢。”
“不要走,阿河,不要走!”他只会连连地着,江承光终于无法忍耐,他近乎崩溃地喊着,“朕还没有告诉你,朕还没有对你——我心里面一直爱着的那个人……”
“不是合真,是你啊……”
他哽咽道:“一直都是你,朕可以向天地发誓。朕心中爱你,已许多年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分不清楚,或许从第一次揭开你盖头时,朕便喜爱你了。月河,咱们把过去忘掉。或者你先让我补偿,补偿够了再一齐忘掉,好么?”
他终于出来了,江承光反复道:“朕爱你……我是爱你的,一直如此。”
可她既不激动,也不惊讶,只木然地让他抱着。他胸腔里狂跳的心脏,想要从这个怀抱里奔赴于她,与她的心合为一。却只触碰到了深深的冰墙。
李月河淡淡道:“圣上若算这个,那么月河还魂这些年来,也是知道的。”
她见过合真,见过其余故人,亲自扳倒了洛微言,查清了李月河之死的全部真相。又以理贵妃越荷的身份走到如今。若她对江承光之意丝毫未觉,可能么?
江承光显然也想到此节,脸上失了血色:“不……”
他别无办法了,他知道两人间解不开的仇怨,只能竭力去证明自己的爱意,想要用两心相许来留住月河。他急促地:“不,你不知道,你听我!”
两生两世,点点滴滴,如影子般闪过眼前。
“阿河,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解释,可我是真心爱你。”
皇帝抱着她的手在颤抖:“我爱你,我爱你的……我不想伤害你……”
“你还记得刚嫁的时候么?那时候你虽比现在开朗,但性情稳重,并不是楚怀兰那般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我们坐在一起很少笑,常常找不着天聊,可我想去见你,已不是因为你父亲。”
“或许从我走揭开你的盖头,你望着我,告诉我名字的时候,我便喜欢你了。”
“阿河,我就是想见到你,你让我觉得心里平静,我想要和你在一处。”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唤你‘阿河’么?新婚时我是唤你月河的,后来渐渐改了。只因你的亲人故交们,唤你‘阿月’‘月儿’,交情普通的才称名字。我不想和他们一般,特意用了一个独到的称呼。我知道,你是不同的。我也想要在你心里不同……”
“这些年你离开我,我常常做梦,又梦见过去的事情。”
“我们是有缘分的,你母亲救了我的命,随即便在河边生下了你。我还去看过你,那么,脸儿红扑扑的。我伸出手,你便抓住了,眼睛乌黑,望着我。我还对你母亲,今日受恩,以后必然照顾好这个妹妹……对不住,我没有做到。”
“那段日子我们一行人沿着月河走,后来我总在梦里回到那处。有时我梦见你在我怀里,忽然掉了下去,被河里的月亮吞走了。有时我又清楚地知道你不在了,我就顺着月河往上走,渐渐走到天上,看到许多光。一个的女婴顺着水飘下来,飞快地长开,变成了越荷的模样。”
“我抱着越荷好多次……我心里又是想你,又觉得这般对不住你……可古怪的是歉疚感也很淡,或许冥冥之中我就知道……越荷是你。”
“那些年我做了许多蠢事,我冷落你,责过你……你没做错什么,我心知肚明,我只是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在意,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放下,便想着推你远些。”
“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
他絮絮地着,过度的恐慌使语速极快,字词也模糊了。可声音里浸透着的悔恨爱怜,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摇:“阿河,我知道你不信,我做了那些事,怎么能自己心意真挚……”
“我不好,我是个极不好的人。虽然学着做天子,可是作为你的丈夫,我永远是坏透了,连同我的情意也一样。可是这份情意哪怕是变质的,也只写过李月河的名字。”
“我爱你,真心爱你。”他落泪道,“月河,求求你,纵然不能原谅,也不要离开我!”
可是,李月河已经死过一回了。
她喃喃道:“爱?”这个词语,如今轻忽而好笑。她信合真爱她,信母亲爱她,信喜鹊儿爱她……或许也能信傅北,但是对于江承光。
帝王心里剜出来的腐肉,纵然是真的会流血,可那坏了的,怎配称爱。
“这些年做越荷,我并不是全无所知。”李月河道,“圣上,倘若您口中那些便是爱,却毫不足以抵消我过去的任何痛苦,反而使它们加倍地不值起来,您可清楚么?”
她推开他:“月河已不愿听了。若圣上待我还有情分,也请不要再。”
“不、不,月河……我知道,朕知道过去犯了许多错!”他激动起来,五官都有些扭曲,又夹杂些卑微愧悔,“我不是求你原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在她爱他的时候,他也爱着她。那是他们的过去,虽然遍布伤痕,但至少证明过两情相悦。
“阿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都真心的!你不能走,朕爱你,江承光爱李月河呀!”
反复念出来的那个字,终于激怒了她。
“爱?”李月河的声音有些古怪,“真的是爱么?”
“是真的,是真的。”他急急地,“从前我不懂,也太自负刻薄,如今我全都明白,让我来补偿你。”脑海中灵光一闪,“对,咱们还有喜鹊儿……”
“和上个孩子不同,喜鹊儿你我可以一同抚育,让他做个快乐幸福的、被父亲母亲爱着的孩子!阿河,我知道,这也是你的愿望!”
她已被他握着肩膀,强行扭转过身来,眼睛对着眼睛。
那相对着的眼眸,一双狂热,一双原先只有空寂,却从中渐渐腾起了一星怒火。
“是啊,圣上尽可以将一切抛于脑后。您富有四海,只需把握未来。”
李月河紧紧攥着铜马:“可惜,我是个已死之人,我走不出过去!”
她咄咄道:“我的头一个孩子究竟是怎样没了的,圣上敢认么?落胎药是出自谁的授意!又是谁自大到放任了那些人的阴谋算计……”
她不想翻旧账的,现状已经足够惨痛,如沉沉大山压着。可是一旦江承光率先撕破了属于过去的那页,难以抑制的痛苦又席卷心头。
李月河失态吼道:“你不知道吗!”
“阿河!你……”江承光的呼吸变得急促,“我……”
“还有圣上所谓的爱,圣上到现在还要装作情深,自欺欺人么!”
她仰起的面容,因愤怒又有了生动,不再像是零落的残荷,而像是牡丹。只是,牡丹已在重华宫的大火中烧尽,留下的唯有一身痛极傲极的焦骨。
李月河切齿道:“只因我兄长……傅北他……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圣上当年将李月河的心意,视同玩物,放在手心随意拨弄。敢问一句,月河有什么对不住您的么?纵然忌惮我的父亲,难道我就活该被人蒙骗,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吗!”
“不,阿河,我不是……”江承光如遭雷击,“我更早便已经……”
“是与不是,如今很重要么!”她道,“圣上当年做出那样的事情,不惜以身做筹,将一个全心爱你的女子,视作折辱他人的玩物。若我早知道这些……”
李月河胸口急促起伏:“我如何会回来受辱!”
那双凤目中,是他曾那般熟悉眷恋的骄傲。江承光发颤的手想摸一摸她的鬓发,却被李月河侧头躲开:“圣上,请您自重。”
还待解释,李月河已道:“请圣上记住,若无还魂之境遇,李月河已被您亲手杀了一次。”
“再是移山填海的真情,也换不回死者。况且圣上在做出……那样的事后,已经不配提这个字了!李月河第一世死得冤屈不解,可如今第二世想来,还不如断送当时。”
“此番归来,已是悔极。月河残躯,不能栖于宫中。”
她凄厉道:“圣上已经杀了我一遍,或要杀我第二遍么!”
“不、不……”江承光张着嘴,面对确凿无疑的事实难以辩解,可又惶恐地想要抓住,“月河,别走,别走!朕做过的事情不能辩解,可是——”
那道嘶哑的、细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我没有再欺骗你……”
心脏被巨石碾过,一颗心全被碾碎。
他绝望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念着你天可怜见,将你带回我身边。阿河,朕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不能再失去你!你再入宫这五年来,我们在一处不是很好吗?为什么……”
“那时候不知真相,才忍在圣上身边辗转。如今知道了,圣上还盼着月河装聋作哑么!”
他只摇头道:“不……”泣涕如雨,“我不信你对我别无情谊,阿河。”
“再入宫这五年,我们不是很好么?我没有认出你,可也认出你……你瞧,不需别的证明,你站在我面前,我便认了你是我的阿河。你和过去也不像了,过去你最是明亮无双,如今却清幽空寂。如果你我是假意,为什么我一直喜爱明明和记忆中的你,丁点也不相像的越荷?”
“只因为那是你,朕从来没有忘记李月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由。”
他追上去攥住她的手,狼狈到声泪俱下:
“这些年我一直在念着你,不是因为愧悔,只是因为李月河。阿河,我当年是害了咱们的孩子,不料也害死了你。我杀了许多人给你报仇,唯独放过了自己。”
“现在我都赔给你,你恨我,你来向我捅刀。用你的那把匕首,我绝不反抗,阿河!”
“阿河,我是做错了许多事,可是我当年在乎你的心也不是假的,只是太过傲慢自负。不是因为后来的愧疚,也不是因为傅北!在知道傅北爱你之前……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草原!”
“你想要买那块料子裁衣裳,但军中弹尽粮绝,所余的钱财都要用来交易粮食。你那时候多么善良体贴,连喜欢也不肯出口,只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我也知道你喜欢,可我想着不能太宠着妃妾忽略军士,便也佯作不知,只陪你看。”
“但后来回到营帐里,你已经不提了,还喝了一碗胡乳达。我看着你,跟着我风尘仆仆,日子也没有红糖,只能喝腥膻的羊奶。我的心里又煎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一只砚台,拿去给人家,把那块料子换了回来。”
“我在帐子里等着你,想着你看到这惊喜会如何高兴。可是你迟迟没有回来,我发走了那个首领和他的女儿,忽然又觉得羞赧。料子实在寻常了些,我怎么能这么高兴地拿来献宝?所以我又收起来了。你回来时,我还有些不高兴,其实你早回来些我便捧了讨你欢心了……”
李月河记得,她那日晚归,是在首领女儿的刺激之下,终于决定去买回那块料子。
但她没有找到,又自觉容颜粗鄙,心里难过,在外面徘徊许久。
现在,江承光却,原来他早早特意去买了下来,想送她作为礼物。
饶是李月河的心不肯再起波澜,错过的怅然和惋惜,仍然使她张口:“那后来……”
“后来我回去,命人照你的身量,从这料子裁了一身衣裳。”
江承光拂一把泪水:“我想要送给你……但那料子放在中原,就连你最寻常的衣裳也比不上。我多么想送给你,又怕你早忘了那时的事情,是我自作多情,就偷偷压了箱底。”
可是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那是她为数不多女儿酸楚的时刻。
“后来又有几次想送你,却总是错过时机。再到后面,我明白我爱你深了,又不能承认。我心里觉得做天子就不能有弱点,父亲愈是贬斥我,我愈想证明自己。更何况这弱点是你,你是李伯欣的女儿,他从前也是我的长辈,但他不服气我坐皇位……我冷落你,推开你……”
他哽咽道:“我向你承认,那时候我心里也贬低过你。”
“我只看得到你没有其它妃子美丽,也没有她们知书达理。我为什么会爱你呢?我忘了当年动心时的种种优点。我将之视为弱点和耻辱,我明明应该责备自己,却反过来折磨你。”
“到了那个时候,裁好的衣裳,我已不可能送给你了。直到后来你死去,我才命人给你换上,装作真的送给了你。那件衣服,随贤德贵妃埋在陵墓里。”
“我一直记得,一直后悔。还回忆着那件衣裳的样子,命宫人又裁了一件新的给你,喜鹊儿的抓周宴,你穿着它,美丽极了。你还记得的,是么?”
她确实记得,那件新衣很美,最顶级的绣娘裁的蜜合色冬装,白牡丹以珍珠金线装饰,领口拥着兔儿毛。当年草原上一匹物以稀而贵的料子,摆在那件新衣前,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是,当年李月河渴望过的,那匹寻常的衣料,终是随着她埋入黄土。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理贵妃越荷盛宠无双,有那样多的衣裳首饰,却再没有一件想要的。
或许当年真有过,彼此情意的初初萌生。李侧妃欲添红妆,太子亦为了她看不进去旁人。只是,那一点点微弱的动心,错失在岁月的流逝里。
后来,她动了真心,他却添了伪意。刻意的亲密,得逞的快意,及之后的重重猜忌。
有没有过真心,已经不再重要。或正是因为他也动过真心,才让人格外难以接受。
“是,我记得。”她的脸上,似哭似笑,“可是圣上,那又能如何呢?”
“圣上这些话又有什么用,时间也不会倒流。何况纵重来一次,圣上能压抑住猜忌,能化解父亲的不平怨愤么?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的,当初的情意,才是错误。”
江承光大恸:“不,阿河,那不是错的!”
“错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待你……”他的泪水胡乱地滚落着,江承光一生都没有这么哭过,“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心里面一直多么后悔,我一直想要补偿你。”
“我最错的三件事,一是不该为了与傅北斗气,刻意装着疼爱你。可我在此之前,明明已经对你动心!二是不该为了成全自己,冷落你,处处贬低侮辱你,甚至改了你的名字。”
在议立皇后之时,贤德贵妃李月河被迫改名,夺去“月”之一字,暗示其不配正位中宫。
“可我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是‘云’字。”
“不是因为什么‘鬓发如云’,那是真的,但不是这个缘由。阿河你不知道……朕的生母死得早,先太后是养母,感情不算亲近。母亲死时,我只有三岁。”
“我对她记不得多少了,只知道她死后没多久,都城陷落,我被李夫人带着逃命。可是有一件事,我牢牢记在心里。母亲给我取过一个名,叫、叫云儿。”
他低低道:“我不是要侮辱你……云儿是我的名字,是别人都不知道的,江承光的乳名。我是想改变朝上的风向,不要让李家更加势大。可我也是,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你。”
“那我应该感到荣幸么。”她吁出一口气,“圣上,您有再多的隐情,有再多千回百转的心思,李月河都已经死过一遭。她受的全是欺辱,她已不愿在这里留了。”
江承光的神情如此绝望,可他只攥着她的手,如攥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喃喃道:
“还有第三件对不住你的事情……是我们的那个孩子,也是你的死。”
那是李月河心上永远的伤疤。
她可以看轻自己的身故,但当年那孩子的到来,承载了她全部的期盼。稚子无辜,稚子何辜。江承光于她之死,尚可不想不愿。但他是真的想杀了那孩子,且也那样做了。
“别了!”她厉声道,“圣上能把那孩子还回来么!”
“朕是做不到,可朕……”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朕后来补了一个孩子给你!”
李月河心神震动,江承光已了下去:“不是喜鹊儿。”
他喃喃地:“在你,在前陈的越荷来到朕身边之前,我已经做好了算。阿河,你妹妹入宫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父亲的想法。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玉河入宫后,我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补一个孩子给你!玉河是你的妹妹,她也是李贵妃,我待她宠溺其实都是补偿……”
帝王的面容在烛光的闪烁中,竟有些癫狂之色:
“我心想,上天若肯垂怜,便该还给我们一个孩子。”
“玉河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朕心知肚明,若是男胎,成国公一党会怎样欢呼。可自那孩子投到玉河腹中,我便安安立誓,无论是男是女,那就是我们丢了的孩子,我一定要护着。”
他柔声道:“你知道么?幼玉公主,在玉牒上的生母是你。”
“朕瞒过了所有人,公主记录在册的生母是你,是贤德贵妃李月河。千百年之后,也只有李月河。朕在心里,就把她当做那个失去了的孩子看待。”
“否则,我为什么会疼一个李家血脉的女儿……”
皇帝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李月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些断断续续的言语,使她拼凑出画面,在她身死魂消的那些岁月里,江承光是怎样可笑而无助地想要弥补。他把那件送不出的裙子伴着她烧了,把幼玉偷偷记在她名下。
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好好的。
良久,她道:“圣上行事,何其荒唐。幼玉终究不是……”
李月河平复气息,强抑悲痛:“当年没了的孩子,确然没了。如今,月河已有了喜鹊儿。请圣上重改玉牒,把幼玉还给玉河罢。”
江承光默然颔首,又怔怔地:“好,都好。只要你肯留着,什么都好。”
她自顾自下去:“再请圣上编个名头,四公主那般的留宫有碍也行,将幼玉公主,交由我母亲抚养……”但江承光再也听不下去。
他眼睛都已红了,皇帝悲声道:“阿河,你就这样恨我,这样非走不可吗!”
“圣上怎样想都好。”她不愿再去看那双载着可笑情意的眼眸,“圣上若肯讲些道理,应当知道。论理,李家与天子各有所负,但月河对您实无亏欠。”
“论情,您方才所种种,也证明了,您知道是谁对不住谁。”
她轻声道:“我不想要什么补偿,我只想离开这里。”
“若朕不许呢?”他的声音在发抖,“朕是天子,朕不许你走,谁也没法带走你!”
李月河定定地看着他:“圣上若不许,我自然走不了。”
还不等他高兴,她又道:“但我也走过一次了。圣上强留着我做什么呢?”她嗤了一声,“一遍又一遍,着今日这样的话,还是往月河手中塞刀,逼着我捅回你,再行和解么?”
她刺中了他的愿望,却也深深否决:“那毫无意义,也绝不可能。”
热泪滚滚而下,皇帝只哀声道:“月河!月河!”
李月河轻轻地:“圣上,让我走罢。走到今日,彼此都有无奈。不想计较过去,但我已被这红墙关了十多年,偷来的命也不知有几何。请圣上,放过李月河罢。”
江承光没有话。
他心里是明白的,明白以月河的刚烈性情,若非幼子的牵绊,这些话他都没有机会。他知道她再不可能对他微笑,哪怕虚应也不可能。但想到她要离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只要皇帝痛苦而急促的喘息。
片刻后,他缓缓道:“你想离开,无非是不愿留在宫内,也不愿再见朕。”
李月河颔首,皇帝紧接着道:“……你不肯见朕,朕能够答允。若你煎熬不愿,那朕,可以接受不见。”还不待她回答,他又立即:“但是,阿河,你不能走。”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亮到可怕的光:“你不可以走,阿河。朕要封你做皇后。”
李月河失言道:“圣上疯了么?”
“不,朕没有疯。”他缓而坚定地摇头,“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朕唯一能接受的办法。”
他上前一步,狂热而哀恳地看着她的眼睛:“朕不逼你,你也不能逼朕。你留下来,留在宫中,还能将喜鹊儿带在身边。朕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只要你不肯相见……”
皇帝深吸口气:“那朕信守承诺,绝不会逼迫。或者你要封宫独居,朕也同意。”
“只要你不走,你还留在这座皇宫里,和朕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朕便可以忍耐。”
“封后?”李月河摇了摇头,“我早无此心。”
曾经渴求之物,到如今唾手可得,却已不再想要。
“圣上若将之视为补偿,实无必要。我再也不会理后宫,再也不愿触碰任何事务。封后是大事,还请圣上慎重考虑,不要费在月河身上了。”
“况且。”她低头瞧了一眼,“月河如今的身份,是前陈之人,做不得皇后。圣上素来懂得平衡朝堂,懂得不留缺漏,不该为我破例。”
江承光却道:“不是补偿。”他的声音隐忍,“是我自己……”
“若为此故,那更不应该——”
“阿河,你不要你做不得皇后。”他断她的话,紧紧捏住那双手,“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哪怕你再也不愿见我,我也想要你做我的妻子。后宫的事可以让别人理,况且……”
他闭上眼睛,再开口时,已是属于帝王的缜密:“朕并非信口开河。”
“阿河,你借了这位越荷姑娘的身子,承的是前陈与本朝的亲善之任。你若让我贬你出宫,哪怕是寻了再好的借口,朝野内外,会怎么想?”
他知道怎样去服她,虽悲哀于只能分析利弊,却也不得不为之:
“你借了这躯壳,理应偿还其恩。作为天子嫔妃,维系与前陈的关系,便是一桩。如今傅北堪堪在平乱中立下大功,受封靖安侯。这时,理贵妃忽然离宫,旁人会怎么看待?”
“他们会觉得朕还在防备前陈,所以才褒赏过傅北,又要驳斥你。没人会相信所谓的解释。前陈的士人们刚刚步入朝堂,你忍心让他们蒙受排挤,让这些前陈子民不被接纳么?”
“圣上是在架我,圣上分明可以让理贵妃染病,或者另择前陈女子——”
“你就当我是在架你。”江承光红着眼睛,“月河,月河,我知道你觉我无情,但我也没有心肝到那个份上。你真以为我还能够再找一个……”
他缓缓吐息:“让理贵妃做皇后,是最好的选择。”
“纵然你不肯理我,闭门不出,出身前陈的女子做了皇后,意义比什么都重大。旁的议论,朕可以压制。月河,你借了她的身份,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做这个皇后,一次将人情还清,不好么?你也不会忍心看着傅北的努力付诸东流,更何况喜鹊儿还在这里。”
所言所语,俱合乎情理。哪怕心意坚决如李月河,也无法辩驳。
她确然想要离开,但江承光用她不能拒绝的理由又将她困住。
如果避世,在青云观是避世,在宫里做一个闭门不出的皇后,同样是避世。况且后者能够庇佑前陈子民,能够彻底还清越荷躯壳的牵绊,还能与亲子朝夕相伴。
她淡淡道:“圣上做到如此地步,我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江承光露出喜色,连忙道:“那幼玉……”
“幼玉公主,还是托给我母亲罢。”她心灰意冷,“李家覆灭,她受牵连太重,留在宫里也不会开怀。不如到外祖母身边去。我母亲先前虽自尽过,但她知道我未死,为了我也会努力活下来……幼玉和李寄,正是玉河、不疑的后嗣。这样,也像从前一般。”
她既然同意留下,那江承光自然没什么不能答应的,连声道:“好,好。朕马上就下旨意,也把幼玉的玉牒改回去,落在她真正的生母名下。”
“那臣妾谢过圣上。”
她又称了一句臣妾,语气极疲惫认命。江承光心中一颤,强笑道:“往后你做什么都不必拘束……也不必称臣妾,皇后不过虚名,阿河怎样自在便怎样。”
李月河只平静道:“是。”
江承光又道:“重华宫修缮好了,你往后是要住在那里,还是继续留在永乐宫?”
“永乐之名何其讽刺,臣妾还是回重华宫罢。”
那是一切的起点,也将成为一切的终点:“请圣上将玉河、合真的旧物,也赐给臣妾。”
“都准,都准。”他莫名有些心慌,“阿河,还有件事。朕——”
皇帝一咬牙:“我想要追封你,追封贤德贵妃李月河为后。”
他听见了声嘲讽的笑:“圣上要做什么,何必问过臣妾呢?”
双手紧攥成拳,又颓然放开:“我……”勉强描补,“此事不光是我的私情,和前头特赦一般,对李家,对天下都有好处。旁人不知你便是她,天子忽然追封故去的李氏贵妃,便是念旧之意。届时,对李家的穷追猛,便不会太过酷烈。还活着的人,也会过得好些。”
李月河只点点头:“圣上觉得好,那便去做罢。”
眼里终是空空如也。江承光看到她这样,几乎觉得强留她是一桩错误的抉择。可是一旦去设想放她离开,顿时又感到锥心裂骨之痛,只得勉强唤:“阿河……”
“圣上还有事么?没有的话,请恕臣妾告退。”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他看着她掸去衣上灰尘,许多地方都有泪迹,已擦拭不去。缓缓地,又要走出他的世界。一股强烈的悲痛支配了他,致使他又紧紧地抓住她,喊道:“月河……”
泪水无声而下。
“圣上还有什么吩咐,请一并完罢。”
他恍惚地问:“你真的,再也不肯见我了么?”
长久的沉默已是答案,江承光抹了一把脸:“没错……是我的报应。你能回来已是三生有幸,是我自私自利,又将你困在这里,怎么能够奢求更多。”
又抱紧她:“可你再不肯见我,这便是最后一面……便是最后一面……”皇帝声带哽咽,“你不要走,阿河,再让我抱抱你,你真的没有话对我了么。”
归来的贵妃,即将永不相见的皇后,道:“圣上保重龙体。”
他不想听这些,又想寻思别的话头。知道她如今只在乎仅存的几个亲朋,忙保证:
“傅北立下大功,又得爵位,朕再也不会嫉恨他,一定保他平安。幼玉给李夫人养着,隔些时日可一起进宫来探望你,特事特办,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还有喜鹊儿……”
那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喜鹊儿还那么。”
他酸涩道:“他以后就跟着你住重华宫,但孩子不能永远在里头。再过两三年便要出来读书,及冠后要娶妻生子,要出宫建府。何况现在,孩子也要见见父亲。”
李月河神色淡淡:“孩子要见父亲,谁也拦不住的。”
“圣上若想念了,派人将他接去建章宫住一两日便是。只是要请圣上照顾好,防备好宫里的算计,臣妾如今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他无法高兴,这也是阻绝了他的念想。他可以见孩子,不可以见她。
皇帝困住了贵妃,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属于自己最大的报复折磨。会在将来的时日里,如一把割肉的钝刀。他们就在同一方天地下,育有一个孩子,却比陌生人还不如,连话也不能。
江承光一面心如刀绞,一面想着,还有哪里缺漏。
他要照顾好她,纵然她绝不会开心,可他留了她便要给她安排好一切,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皇帝还想要做最后的努力:“阿河,人有生老病死……”
见她神情漠然,他狠了狠心:“纵然你再不肯见我,可是你毕竟做了皇后,大事朕要和你商议清楚。倘若,朕有朝一日忽然身故,如今膝下只有两个孩子。”
“皇长子名声已损,又是个优柔温善的孩子,不宜为帝。接着便只有喜鹊儿了……”
“不行!”李月河立即制止,她盯着他的眼,如护崽的雌兽,“绝不可以!”
“圣上要封一个前陈女子做皇后,虽然不是皇室的血脉,但也足够离经叛道。喜鹊儿流着越氏一族的血,越氏一族多半殉了前朝,他绝不能为帝。否则人心必然动摇,人人都以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全都白费,拱手让回了前陈的后嗣。这样的事,哪怕没有臣妾,大臣们也会拼死阻止!”
她决然道:“喜鹊儿绝不可为帝,圣上正值壮年,来日必再有嗣,何必为难臣妾母子。”
若喜鹊儿流着的不是前陈相关的血,她心里虽不赞成,也不会强行去约束孩子的想法。但喜鹊儿的身份偏偏是绝不可以,如果不在最开始便坚决斩断,那对双方来都是祸患。
江承光原本不是这个意思,但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对他毫无信任,也只有一叹。
“你便这样不信任朕么?”他叹息道,“朕知道你厌倦了这一切,喜鹊儿的血脉难得可以保他平安,更不该卷入风波。可是……”
皇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你是皇后,也是未来的皇太后,终是要和下一位帝王相处的。”
他想为她考虑好未来,考虑好一切,道:
“朕会命人在宗室里择一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过到朕的膝下来,以太子的要求抚养。届时,朕希望让你做他的养母,将这孩子也养在你宫中……”
她一时愕然,脱口而出:“圣上春秋正盛,为什么起了过继之心?”
江承光深深凝望着这张再也难相见的面容:“阿河,你当真以为……”
“当真以为朕没有心肝,以为重见到你之后,朕还能佯装无事,左拥右抱,去做回天子,选秀纳妃再延后嗣么?”他难堪地闭上眼睛,声音发颤。
“我的心意是比不得傅北之真,可我爱你也不是假的。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能再见到你,哪怕你已不在乎,我又怎能继续辜负下去?”
“从前你死去的时候,我还能麻痹自己,还能装作……过完这一世,再去地府请罪,去求来世姻缘。那时不是没有贪过美色,没有抱过其它女子。可是阿河,你回来了,要我怎么再闭上眼睛?上苍将你带回我的身边,却偏偏要你再不见我,断了来世今生。”
他喃喃道:“我也是个有廉耻的人。虽则在你心里,已近于无了。阿河,无论你在不在意,信与不信,我、朕都……我做不到,在你待在我身边的情况下,再去碰别的人。”
他痛苦地道:“我不会再和任何妃嫔亲近,也不会有后嗣了。”
这份绝望的心事,倾吐得如此彻底而不真实。
李月河并不相信。或许江承光现在是这样想的,除了爱,他还有深深的负疚。已死者还魂来到面前,在一段时间内,对于亏心的那个人,的确是莫大的冲击。
可他将来究竟能坚持多久,又真能为这份荒诞的歉疚,江山不传亲子么?
她并不相信,却也不去质疑。
只平静地:“圣上愿意怎样,便怎样。立储大事,当与朝臣商议,和臣妾无关。”
“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么?”他哑声唤住她,“朕是,未来的天子,放在你的膝下,记为皇后之子,也由你养着,同喜鹊儿一齐长大。”
若真要挑宗室子,太大的已经定型,太的看不出好歹,总归是六到十一二岁间。这年纪接到宫里,确实需要养母。
而江承光的言下之意,是希望她能做未来天子的母亲,希望她即便在他死去之后……也能被新的天子发自内心地敬重和亲近着。他强行将她留下,也终归为她考虑了所有的后路。
可李月河回道:“圣上抬爱,臣妾实无此心力。”
养一个孩子,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她见过许多不妥的父母,就连自己也未必做得好。若她要做一个母亲,一定给孩子全部的爱意和安全感。
纵然皇帝一片好意,现在的李月河精疲力尽。
她支撑着照顾喜鹊儿长大都不易,又如何分出心力给一个新孩子。
“怎会没有心力?”江承光有些着急,“阿河,你不要看轻自己。你品性出众,又识大义,由你养的孩子,朕最是放心不过。这不仅是朕的私心,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圣上若执意,可将孩子交由宁妃——”
李月河顿了顿,她心里终究对钟薇有所怀疑:“宁妃如不稳妥,也可以交由其它妃嫔。宫中时日漫长,妃嫔们无所事事,知道圣上的指望,必然会用心教导皇子。”
“许多妃嫔也是才华出众,远比臣妾更能给孩子教诲。”
“但她们虽会用心教子,却必然将孩子教得极为亲近自己。难道她们会真心希望太子去亲近你这个皇后么?等到太子登基——”他想要下去,但李月河并不关心,只得强行扭转。
“况且,比起所谓的才华,朕以为更加紧要的是心地品性,而阿河必然是能教好的。”
“臣妾实在无此心力。”
她再度推辞,又言:“圣上非要培养一个可靠的孩子,何不养在自己身边?”
“朕身边?”江承光愕然,旋即连连摆手,“朕怎么行,从没这样的事情……”皇子素来都是宫妃抚养,哪怕抱养的也是,怎么有皇帝亲自带着的道理。
“为何不行?”李月河反问,“是祖宗规矩么?本朝无此先例,但也没有禁止。若作为将来的太子,早早跟在父皇身边,耳濡目染,居移气,养移体,不是正好么?”
她谈起正事来,仍是公事公办,略带严肃,却让他眼眶发酸。
江承光有些窘迫道:“不是如此,朕哪里会养孩子?”他神色茫然,“朕是做过几回父亲,但孩子哪里带过。哪怕有身边人照料起居,可是朕怎么养得好?”
“几个皇子皇女,朕都没有亲自养好。哪里会照顾新的孩子呢?”
李月河便明白了。江承光和她是一样的理由,担心没有足够的心力培养好孩子。
她默然许久,道:“圣上。”
他闻言,怔然去看她。李月河身着贵妃形制,年轻的脸上是端静至极的神情,却在提到孩子时,略略有了一丝动容之意。她道:“大定皇帝英明神武,开国定鼎。”
“可是细论起来,今日的种种,不能归咎先帝,却也与他有种种关系。是先帝纵了家父之心,亦是先帝对圣上处处不满,刻意抬举傅北来作比,才有了圣上待我的刻意亲近……”
她举起一只手,止住他急欲脱口的解释:
“归根结底,先帝或许是英明天子,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李月河望着他,和江承光那种用尽全力描摹容颜的目光不同,她只是平淡地望着他:“圣上如今是难以与先帝比拟,但是有些事情,圣上可以做得比先帝更好。此间种种,皆因先帝立太子又怀不满,频频斥责,甚至引得人心动摇而起。圣上为何要蹈此覆辙呢。”
她长叹一声:“自古帝王长于宫妃之手,虽情况各异,不能同论。但君父本也不该只做裁判,他也该去教诲自己的孩子。臣妾与圣上走到今日,已经无话可,但与生父之缘,都是单薄。”
“圣上当年怎样在意先帝的冷落轻视,如今既然要选太子,那便不该让太子再尝一遍。圣上将太子带在身边,同起同卧,悉心教诲。使太子感到安全,不必和旁人作比。使太子承接政务,不必匆忙接手。使太子亦做人子,有天伦之谊。如此……”
“往昔悲剧或仍会重演,但至少于此,可全尽心力,可称无愧。”
江承光细细思来,只觉她所言所语,乍听离经,实则无不有理。且太子若由他亲自教养,与他情分深厚,届时自然会听从他的遗愿,尊重皇后。
遂心中一轻,应道:“此言有礼,朕会慎重考虑。”
李月河微微点头:“圣上能有此意,臣妾便已放心了。”
她低下头,拼好那对铜马合符,另一半已从江承光手中取来。的铜马,合起来也只有她半个巴掌大,金灿灿地悬在胸前,一摇一晃。
江承光忍泪道:“你往后……真的不见我了么?”帝储议定,他再也无可拖延。
多年的爱愧纠缠,在他心头翻涌。他注定带着这份痛苦,过完余生。剿灭成国公一党是景宣皇帝的政绩,但李月河的归去,则是江承光心上永远无法填满的缺漏。
他的真心所爱,他的全部亏欠,他的过去未来……
她道:“圣上,已经得偿所愿了。”随即,这位未来的皇后,推开了建章宫的门。
酉时冬末的赤阳,正在西沉前最后一刻的灼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