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杰拉斯来访后, 瓦伦子爵便宽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准备起了船队物资和通商货款，难得子爵府没有酒气缭绕, 伊恩也有更多自己的时间了。

    当然, 他也就闲下来了三天，三天后杰拉斯给瓦伦子爵递了一条坏消息，已经没有空余的大型船队用作通商了。

    跨海没有船, 简直是海上通商的最大笑话了，瓦伦子爵成功被气回三天前的样子, 杰拉斯也在尽全力拉拢还另一边的“人脉”，这条完全没有连起来的链条才勉强维系着。

    时间又过了三天，从海另一边——不知是哪个国家来的商人露出了不耐烦的姿态，推翻了瓦伦子爵端来的酒杯，暗红的酒液撒在桌子上，慢慢晕开, 染至桌边, 滴落下来。

    气氛尴尬到极点, 伊恩默不作声地取了手帕, 沾掉桌子上酒红的颜色, 温声道：“兰托红酒虽回甘悠长, 却也不如宝托里葡萄醇香，您既然喝不惯这款红酒, 那我帮您换一杯宝托里的红茶好吗？”

    商人看着伊恩, 动作微微停顿, 侧脸向杰拉斯寻求答案，将听不懂外乡话的人设表现得淋漓尽致。

    伊恩只是笑着看他们，直到杰拉斯冲他点头, 似乎带着些感激：“当然，多亏有你，辛苦你了，瓦伦少爷。”

    直到热气腾腾的红茶杯端上桌，这一场谈判才算真正开幕。

    杰拉斯是船只登记处的高官，对已经出港或准备出港的船只了如指掌，现下并没有足够的货船就一定没有，杰拉斯是不会留下这样好求证的把柄，加上战争平息不久，正赶上抢蛋糕的时候，这些话基本可以确定是真的。

    商人端起红茶，抿了一口，嘴里叽里呱啦对杰拉斯了一通。

    杰拉斯转述道：“子爵大人，时间确实不多了，如果今天不提出解决方案的话，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瓦伦子爵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捏着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可通商的船只不够，走陆路花费时间太久成本太高，再给我一个月，就能凑够大部分船队了。”

    杰拉斯有些遗憾，缓缓摇摇头：“子爵大人，对商人来，时间就是金钱，一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瓦伦子爵着急道：“我、我可以先交付百分之四十的定金来保证合作的诚意。”

    杰拉斯将原话转述给商人，商人还是皱着眉摇头，百分之四十的定金并不是多百分之四十的利息，这个时间点谁跑得快谁吃得多，才管你合作的诚意？

    瓦伦子爵的脸迅速地灰败下去。

    杰拉斯却抿着唇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于心不忍，纠结地开口：“事实上，还有一种方法，只是不知道瓦伦子爵您愿不愿意。”

    一根救命稻草递过来，有什么理由不去抓住呢？瓦伦子爵紧紧盯着杰拉斯，问：“什么方法！”

    “通过地下手段购买船队。”

    “什么！”瓦伦子爵激动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杰拉斯，似乎不相信如此不靠谱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你疯了吗杰拉斯，为一次通商买一支船队？你知道那需要多少钱吗？这太荒谬了！”

    杰拉斯抬手，示意瓦伦子爵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开口道：“所以需要通过地下手段购买。”

    “真正的好船队造价不菲，因为船只的通行受到了严格的把控，哪怕专门的制造局，也会因为注册通商花不少力气，确实一支符合南希通商的船队造价不菲，但到底，我们现在也只是应应急，并不奢求这支船队有多高的续航能力，如果能跳过中间那些繁琐的步骤，一支船队的价格就相当可观了。”

    “况且现下是应急，欠下购买船队的钱也可以慢慢还，您的目的不还是想要领地的所有权吗？”

    瓦伦子爵沉下气，反问：“您有渠道？”

    杰拉斯隐晦道：“我就是做这方面的工作的，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具体情况虽然不方便透露，但花费些心血，还是能做到的。”

    瓦伦子爵皱眉：“可出海的风险很大，没有通行证明，哪怕赚来了钱也会被没收。”

    “子爵大人，通行证明这些我倒是可以帮您搞定，这笔生意能否一锤定音，只看您是否愿意出资购买船队了。”

    瓦伦子爵沉默着，很抗拒这最后的办法，杰拉斯只能歉意道：“真的很抱歉，我也只能想到这个方法了。”

    书房安静无声，红茶的茶杯被放下，碰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不大不的声响，唤回了瓦伦子爵飘忽的思绪，商人也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正在整理衣襟，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偏西，再过一会儿就要沉下去了，以往他们前来商讨，便是在那个时候离开的。

    这个动作像是在瓦伦子爵面前放了一只沙漏，流动的时间簌簌落下，根本来不及抓住，大脑飞速思考，依旧无解，几乎在商人准备起身离去的前一秒，他才开口问：“需要多少？”

    杰拉斯愣了一下，“什么？”

    瓦伦子爵抬起通红的双眸，像是饿极了的狼：“需要多少钱？买一支船队，需要多少钱？”

    谈判再次开始了。

    作为谈判的陪衬品，伊恩表现得相当称职，在添茶倒酒之间看杰拉斯筑起一座空中楼阁，将瓦伦子爵架在上面，构建一幅美好的蓝图。

    瓦伦子爵也轻信了对方所言，像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废物，几乎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最终交易达成，瓦伦子爵准备的百分之四十的定金最终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半被当做正常的交易手续交给了商人，另外百分之二十则当做购买船队的定金。

    钱砸了出去，太阳也完全落下去，瓦伦子爵带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再一次将两人送出去。

    肩负着瓦伦子爵全部希望的杰拉斯对他微微鞠躬，示意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请您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瓦伦子爵同样回礼：“麻烦杰拉斯大人了。”

    那天之后，杰拉斯也忙了起来，只能和瓦伦子爵通过书信来往，汇报进程，偶尔瓦伦子爵心情好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和伊恩提起两句，伊恩大体也能知道事态发展。

    每次得知事情有新的进展他都会感叹杰拉斯可真是一位相当杰出的演员，能用各种方法将瓦伦子爵哄得一愣一愣的。

    商人跟着他们临时拼凑的型商队离开了，双方承诺十天后主船队会从港口启程，否则所有的损失全部归瓦伦子爵负责。

    一天天过去，终于赶在第八天凌，船只被分批运送到亚拉利尔镇，浅停在瓦伦子爵的私人海域。

    “主船会在明晚之前送达，待清点完毕就可以启航了。”

    瓦伦子爵看着眼前崭新的船队，像是号令百万的将军，欣慰地点头：“能运用如此大型的空间设备，杰拉斯大人的人脉真实让我难以想象啊。”

    “瓦伦子爵您谬赞了。”杰拉斯压低声音：“我相信您的人品，但还是要多一句，这都是特殊手段搞来的东西，子爵大人最好不要向其他人泄露，尤其是下人的嘴，多敲敲，以免多生事端。”

    瓦伦子爵的表情一下变得凶狠起来，“当然，我投注这么大的心血进去，谁敢来坏我的好事。”

    “这样最好了。”杰拉斯笑着点头，看到了静默不语的伊恩，顿了顿问：“这次交流瓦伦少爷要来吗？”

    瓦伦子爵替他回答：“他不去，我出门的这段时间他会呆在子爵府。”

    毕竟子爵府还是要象征性地留下一个人，瓦伦子爵是绝对不会留其他旁支的人，伊恩表面是朵白花，很好拿捏，只要把人关在子爵府哪里都不让去，他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伊恩点头补充：“我在亚拉利尔静待您的凯旋。”

    杰拉斯欣慰一笑，手放在伊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辈，看到了可塑的后起之秀，欣慰道：“哈哈哈，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瓦伦子爵的表情难得对伊恩好了些，伊恩也温和地笑着点头，接受了杰拉斯的赞扬。

    大家表面相当和谐，但也只有伊恩和杰拉斯知道，放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力道有多大，像是在威胁和警告。

    伊恩很是本分地不去点破那些东西，照例做自己的事情。

    有消息今天主船回运过来，瓦伦子爵忙于清点运送清单，特地让伊恩和管家前去迎接。

    接头的地方在私人海滩不远处，巨大的商船潜伏在夜色中，在距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悬浮着。

    这也是伊恩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船体，也就多留了个心眼。

    船体很新，如杰拉斯所，确实是新出炉的商船，结构虽然不比正规造船厂来得完美，但应付一次运送还是绰绰有余的。

    伊恩看向了距离船最近的人，他的手泛着微弱的荧光，大概就是他将船送到这里的。

    他笑着：“能将一艘主船抬起，哪怕主修动力魔法，您至少也是中阶魔法师了。”

    叼着烟带着草帽的男人抬起头，露出吊眼白，哼笑一声：“有眼光。”

    管家很是眼尖地瞥到了船体沾了水珠的底部，开口问：“主船已经下过水了？这还能算新船队吗？”

    领头是个独眼的汉子，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这东西块头这么大，空间装备根本装不下，运过来就不错了，你还挑剔我们运送的方式？”

    伊恩示意管家稍安勿躁，上前用手指抹了船体上的水珠。

    虽不明显，但仔细观察还是看得出，水珠像是渗入木板中的一样，分布均匀，和残留在船体上的水并不一样，而渗出的水还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木质的清香。

    略微熟悉的香气缭绕在鼻尖，伊恩回想着自己究竟在哪里还闻到过这种味道。

    “快点子，检查完了就入海了。”领头催促道：“举这玩意是很消耗魔力的，要是魔力稍稍不足了，这船恐怕就直接砸在这里了。”

    “好了。”伊恩站起来点头道：“只是为了运送暂时的入水，可以理解，只要船没事就不会其他问题，不过这件事还是告知父亲大人为好。”

    施魔法的人摆手：“随便，现在赶快带我们去落船。”

    主船开到船队的正前方，之前松松散散的队伍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整个范儿都变得不一样了，管家激动地看着眼前的船队，桅杆上挂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冒牌船队旗帜，升起了莫名的自豪感，感叹道：“子爵大人从就不一样，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平凡的贵族谁能做这些，买了整整一只船队！这么壮观的景象，我生平第一次见。”

    伊恩不反驳，安安静静的站在沙滩上，看着旗帜飘扬的船队，点头赞同：“是的，是很壮观。”

    他曾经一度猜测杰拉斯的目的是什么，是分子爵家产的一杯羹吗？是觊觎亚拉利尔镇的所有权吗？是踩着子爵上位，从而攀附更大枝条讨好法默伯爵吗？

    他掌握的信息也只能得出杰拉斯不安好心，没有特别指向性的线索告诉他杰拉斯的根本目的是什么，这人藏得很好，瓦伦子爵也禁止他单独和杰拉斯相处，除了和商人了那句话以外，他也再没有得到更有用的线索。

    直到刚刚。

    那缕若隐若现的幽香，是一种松木散发出来的气味。

    因为材质特别，这类松木在靠北的沿海地区相当出名，有一个城镇还专门生产种植这类松木，因为其成熟后无时无刻不散发的独特松香，以及超强的耐旱性和吸水性，常常被卖到北方做家装，人们喜欢用这类松木调节家中的干湿平衡。

    制造商船的木料就是尚未成熟的松木。

    这类木料经过一些复杂的加工也可以运用在船只制造，但绝不能用在暴露在外侧，与水面相接的地方。

    因为松木最大的作用就是搬水，如果刚好处在湿度较高的地方，这东西就会拼命地吸水，直到外界的环境慢慢干燥起来，它才会将之前储存的水分慢慢蒸发掉。

    他们不生产水，他们只是大自然的搬运工。

    所以如果用这类松木做造船材料，便会出现以下情形——

    在大海上感受墙壁凝结水珠的回南天，地板像是海绵一踩一脚水，吃水的水位线逐渐上移……

    以上是成熟的松木遇水后的症状，而这些船队是用未成熟的松木造出来的。

    未成熟的松木的不同点便是他不会搬水，只会拼命吸收，吸收到一定程度之后，它的结构也会变得酥脆，到了极限值的时候，一个稍微大一些的海浪就会让船只粉身碎骨。

    杰拉斯想要的东西确实不少，甚至还有瓦伦子爵的命。

    这次通商计划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带着和杰拉斯的所有秘密葬身海底。

    怪不得检查主船这么大的事情瓦伦子爵没有来，想来是被杰拉斯用什么方法拖住了。

    辗转派他来检查是一次示好，毕竟他亲手将结果呈递在眼前，伊恩想拒绝也有些困难，再者，比起真正意义上的子爵，还是子爵并不喜爱的孩子更容易操控。

    伊恩笑了笑，接住了杰拉斯抛来的橄榄枝。

    与管家分开后，伊恩照例在后花园里散步，思考两个月后自己该如何对付杰拉斯，还没想出来个完美的主意，在路过花园的角落时听见带着哭腔的求饶。

    “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位女仆，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个粗糙的男声道：“呵，我怎么能确定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得让我们来检查检查。”

    “不要这样，求求您不要这样！”女声彻底慌乱了，哭喊着，求饶着。

    猥琐的笑声愈发嚣张，粗短的手朝着女仆的裙底探过去。

    “想来是我子爵府的花园景色不错，引得诸位大魔法师们的好兴致，夜半时分都不舍得离去。”

    伊恩笑容温和，手里把玩着一枚哨子，看着眼前的一幕。

    刚刚运送主船的三人正窝在花园角落，女仆被压在草地上，裙摆撩起，正在奋力挣扎。

    “啊，这不是伊恩少爷吗？”领头停下了撩裙摆的手，站起来道：“这个女人刚刚偷听我们话，我们要检查一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这样啊。”伊恩煞有其事地点头，将哨子抵在嘴边，“我也觉得，不过子爵府的人都被检查了，不如也顺便来检查一下诸位身上是否也有可以的东西吧？”

    “哈？”领头眯眼，神情危险：“子，你是不算放这个丫头给我们？”

    伊恩歪了歪脑袋，不解问：“嗯？不是检查身体吗？难道诸位还想多生些祸端？”

    他的笑容依旧不平不淡地挂在嘴角，眸底的威慑死死压着对面：“几位，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子爵府？”

    有这样的魔法天赋，却干着地下的交易，大都身上背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论武力值，十个伊恩都不过他们一个，可论凶狠程度，这些人可就嫩太多了。

    明日就可以整队出发，现下并不是闹事的时间。

    双方僵持几秒，领头人冷笑一声，抬手示意放开那女仆：“既然伊恩少爷都这么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给伊恩少爷面子呢？”

    女仆匆匆收拾好自己的衣服，连滚带爬地躲到伊恩身后，惊惧地看着那些人。

    伊恩笑了笑，对领头：“多谢您的体谅，明日启程，诸位好好休息吧。”

    送走了三个煞星，伊恩才转过头看了眼依旧浑身颤抖的女仆：“今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回去吧。”

    女仆睁大眼睛，仰视着月光下温和的翩翩公子，“伊恩少爷……”

    “现在还不是时候。”伊恩道：“如果你现在出去了，惩罚你的可不会这么简单。”

    他又重复了一遍：“回去吧，今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