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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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火车站一番辗转,到家已经傍晚六点。

    夕阳烧红半边天空,烟紫色的镶边在云层极目处淡淡飘了层雾。

    李月寒就带了一个行李箱回来,夏□□服没几件,挑挑捡捡只够塞满半边箱子,另外一边全拿来装书,海岩的《玉观音》《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她是他的忠实读者,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开他的书翻上两页。

    “如果把一个爱你的女孩儿甩了就算是伤害她的话,那伤害女孩儿对我来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目光刚落在第二章开篇的第一句话上,卧室门便被人有规律地敲了三下,李月寒摘下眼镜合上书本,拉开门看到许招娣站在门口。

    母女两人有两张极为相似的脸,柳叶眉吊梢眼,没表情的时候淡得像要原地升仙,偏生一张樱桃嘴中间嵌了粒滚圆的唇珠,似笑非笑的时候总像索吻。

    许招娣今天穿了件纯黑镂空花边连衣裙,脖颈上挂了串akoya的珍珠项链,腕上一根碎钻细表哒哒哒地走着时间。女人一旦迈过四十岁,衰老就像地上的影子咬着不放。但许招娣却是个例外,时间把她酿成酒,眼角几道浅淡的鱼尾纹更添风/情。

    她的目光不轻不重地从李月寒身上过一遍,然后才开口:“收拾一下,等下去参加个饭局。”

    饭局是许招娣的弟媳苏护攒的,为的就是给她年长十岁从镇上迁到梧南的哥哥接风洗尘。

    李月寒点了点头,手抓住门把没放,“好。”

    她关门换下睡衣,从衣柜里面拿出一件白T和九分长的牛仔裤,就在李月寒站在落地镜前犹豫要不要扎起头发的时候,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听到消息提示音她稍稍怔楞,目光抬起的瞬间就与镜子里的自己对上了眼,红唇黑发,一双眼睛冰冰凉。

    手机提示音再次响起。

    李月寒捞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最新一条防暑通告,还有服装折的广告短信。

    淡白色的手机光亮了又暗,门外许招娣隔了些距离催促:“月寒,好了吗?”

    她握住手机悄然叹了口气。

    天色渐暗,暮色沉浮,一两颗碎星在天边闪烁。区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淡橙的光泼开一地影子。

    许招娣习惯在车上准备一双平跟鞋,她做事素来周全,方方面面都能考虑清楚。这也因此形成她强硬的性格,不管在家还是工作场所,都一不二。

    李月寒系上安全带之前下意识又看了眼手机,开Q/Q,微信,把它们全部划拉一遍。

    许招娣不懂声色地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挂挡发动,车子平稳行驶出去,她的声音也不带起伏,“从下楼到现在的十分钟内,你掏出手机总共三次。”

    车子驶出区开向马路,她的语调微微上扬,比起不解更像等待李月寒给她一个解释,“怎么回事?”

    手机攥在手里抵着掌心有点疼,李月寒侧头往外看,夹在耳后的头发掉下来,遮住她侧脸的表情,“同学交流。”

    许招娣看了她一眼,“你的手机没消息提示。”

    她见李月寒不应,握着方向盘自顾自地下去,“你已经二十岁了,有喜欢的人很正常,这可以出来。毕竟比起其他,我更讨厌隐瞒。”

    窗外霓虹绿的红的,亮的闪的,乱七八糟从地上烧到天上。李月寒手指扒着车窗缝,冷气直冲脑门顶上吹。

    头有点疼。

    她开手机点到淘宝软件,直接从橘色框中输入关键字词,页面很快蹦出一堆同类型的商品。李月寒往销量最高里点,也不看评论,下单付款一气呵成。

    许招娣问她,“你买什么?”

    李月寒表情极淡:“手机防窥膜。”

    视线从宽阔的马路转到一条破旧的街道上,又粗又黑的电线蛮横地把天空划分成不均等的一块一块。仅能容纳两辆车宽的水泥路破碎颠簸,光线昏暗,电线杆旁边的路灯破了个罩子。

    李月寒做事素来表面不显,往往都是闷声不吭地暗地解决。有话她也不,搁在肚里藏在心上,闷出黄莲苦的脓疮暗汁来,哼都不哼一气。

    孩子越大,就越像飘飘荡荡踪迹难觅的风筝,许招娣仅靠血缘做的一根线牵着,拉扯,她不喜欢这样抓不透的感觉,谁知道哪天这根线就断了。

    她踩下刹车,挂上空档。车子停在一处饭馆后面的露天停车场上。

    脏水,菜渣,后厨帮工蹲坐在马扎上,拿水管冲刷泡在澡盆洗洁精里的脏碗。污水汇成一股的溪流,顺着地势弧度流到臭水沟里去。

    许招娣捻开车灯,她解开安全带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车背上,浓橙色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面,幽幽闪着蝌蚪般点漆的亮。她试着放缓口气,可做了那么多年的领导,当了那么多年的家长,一时半会儿的松软显得毫无真诚。

    “我没有要窥探你生活的意思,只是想关心你。”

    车内冷气无所不在,阴冷尖刻地往骨头缝里钻。李月寒按下车窗,八月夜风还带着热,一波一波吹进来。

    她摸了摸露在袖子口外面的胳膊,总算找回自己。副驾驶座的安全带绑着她不能动弹,解开,李月寒对上许招娣的眼。

    “我也没有你在窥探我的生活。”

    她成功看见许招娣的笑脸出现裂痕。

    今生的母女前生的债,不清楚谁欠谁的。

    许招娣的出生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讽刺。农村家庭,排行老三。面朝田地背朝天,东躲西藏的许父许母为的就是想在第三胎生个男孩。

    谁知道又是个没带把的。除了名字,许招娣从到大就不受父母待见。

    这样的境况直到五年以后幺弟的出生才有所好转。

    但对她而言,也没好到哪去。

    很多日子,人能熬过来靠的全是一口气。但这些日子不能回头望,一看就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母女两人谁也不开口话,这时候突然的电话铃声破空白的静默,李月寒看到许招娣按下接听键。

    嗯嗯啊啊应了几句,她的嘴角边上始终挂着一抹嘲讽的笑。

    电话掐断,她对李月寒道:“下车吧,你舅妈刚才电话催我们了。”

    从停车场往前走,就看到一间两层高的餐厅。店面一旧就显破,白瓷砖水泥墙的面上淋着一层又一层的铁锈印。

    餐厅里面简陋油腻,老板躲在柜台后面问她们要吃什么。

    许招娣不用,带着李月寒上二楼。

    楼道狭窄,光线昏暗,李月寒不得不摸着扶手往上走,厚重油腻的灰蹭了她一手。

    走廊也窄,米白色的瓷砖在光晕不明的灯下显脏。

    她们顺着苏护给的房间号找。

    这里门板不隔音,隐约见能听到男人和女人的谈话声。

    粗糙,高昂,几声急促的笑像划破口的塑料袋,胡咧咧扯着嘴的丑。

    “嗐!有钱算什么呀?没个儿子以后黄泉地里见祖宗都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扣桌子的声音刺耳,“毕竟断子绝孙了都。”

    “是生不出来还怎么样?”

    “谁知道?估计命不好才给人养媳妇。”后面搭着几声奚落的笑。

    李月寒看到许招娣没动,她刚要推门进去,手却被拦了下来。

    “大人的事情,孩子跟在后面就好。”她的脸落在阴影里面,看不清表情。

    再然后门被推开,李月寒看到许招娣的脸上瞬间跃上了笑,油墨重彩,白牙森森。

    “在聊谁呀那么热闹,站走廊上都能听你们的声音。诶,哪家断子绝孙了?快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