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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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初中以前,李月寒对于外婆的理解仅限于课本描绘的抽象概念之上。

    一根脐带建立的共生关系,但却随着分离切断。

    许招娣很少在她面前提到过去的事情,日子苦到一定程度连回忆也是残忍。

    她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初三那年,外公归西。路途几个时的颠簸让她疲惫不堪,到地方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被一群人挤着攘着带进一间破旧的房子里面。

    房子的大堂中间挂了根子/宫状的卵形灯泡,视线压得暗沉,连带屋子也显得低矮。她跟在许招娣后面跪下,但膝盖还没挨到蒲团就被一群粗声粗气的男人给拉了起来,他们满嘴黄牙,烟雾从鼻腔施云布雨般喷出。

    “你不能跪!不能跪!”

    她懵懵懂懂站起来,又被推向大堂角落的一个房间,那里暗沉,唯一的光源便是进门右边墙壁上的一扇窗子。

    太阳光是散的,厚重的尘埃在视线里漂浮。

    “许娘,你看你外孙女来看你啦!”

    “这姑娘长得白净,又斯文,跟招娣当初一样,看着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

    有人在她旁边耳语,刺鼻的烟臭味吓得李月寒想逃,然而脚步还没迈开,手腕却被人先一把捉住。

    “乖,去给你外婆招呼。你妈以前跟你外婆吵架闹别扭,现在还没话。你是晚辈,在中间牵桥搭线乖一点。”

    她还没有弄清楚这中间毫无根据的逻辑结构,就被人一把推到墙角前面。

    那里更暗,李月寒分辨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人影轮廓。

    瘦,干枯,花白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理,枯草堆般散着,像年岁经久快要腐烂的植物。

    他们——“这是你的外婆。”

    房间外面大堂中央,幽闪的烛火伴随念经声腾腾燃起。

    念咒声,碎语声,杂乱熙攘地混在一起。

    房间里面没有光,或者唯一一束光源正照透了黑暗,衰老颓败,念经拜佛,渡的是无量地狱。

    他们——“这是你外婆。”

    一老一少相互对望,彼此不言。许大娘却突然伸手摸了把李月寒的后脑勺。

    她咧开嘴笑:“这孩子的脑袋后面长反骨。”

    笑报应轮回,“得累苦了父母。”

    *

    李月寒刚从记忆中抽回神来,就看到许招娣跟苏护已经半真半假地聊上。

    苏护今年三十有六,一头细软的长发由一根菜市场两块二的橡皮筋简单绑着。她瘦得过分,锁骨一块骨头连着骨头,老旧的掐腰短衫套在身上还有多余空间;她也干得过分,浑身水分似被抽空,余下一具皮包骨,皮肤黝黑倒也不显人老花黄。

    但苏护从不承认自己黑,她不知从哪听来的叫法,自己的皮肤是沥青色。

    一种介于黑和黄之间的颜色。

    李月寒给自己和许招娣分别倒了杯热茶,破开餐具的塑料膜,放筷子进杯里洗漱,哗哗哗地几声响,掩在苏护和许招娣热闹的谈话声下。

    “姐,你最近可真是一天比一天漂亮。”

    “你就别恭维我了,生来劳苦命。家里公司连转轴一样转。比不得你福厚,闲有闲的舒服。”

    倒也神奇,没见面的两人恨得咬牙切齿,等再见上的瞬间又亲热得恨不能合为一体。然而总有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暗地里来回,柔成化骨绵掌招招往性命上取。

    在杀人不见血这方面,苏护跟许招娣比起来可就差太远。她学没毕业为了家里的装修钱就辍学工,刚满十八为了长兄彩礼钱又紧紧地嫁进许家。一张嘴巴凶悍不足,笨拙有余,话一到激动处,嗓子就像被敲坏的漏风锣鼓。

    前菜一道一道上来,花生瓜子,凉菜卤料,桌上的饮料没人动。

    苏护的哥哥苏强抓了把花生,他从许招娣李月寒进来以后就不再话,连眼睛都没敢抬一下。

    苏护干了嘴,饮下半杯热茶,她的视线从餐桌上转过,最后定格在李月寒的身上,似忘记之前笑许招娣给人养儿媳的事情,她挤眉弄眼地问道:“月寒现在可真是漂亮得扎眼,这在学校得有多少男孩追啊?”

    李月寒笑而不语。因为许招娣曾经跟娘家断过联系的原因,她对面前的这个舅妈没记忆也没感情,逢年过节不得不走动一把,关系仅停留在礼貌表面。

    可谁知道这位没眼力见的舅妈抓起把瓜子追问下去,“看这样子就是有人在追。有喜欢的吗?我跟你女生可不能挑。你别仗着自己现在条件好这样看不上,那也看不中,挑来挑去最后剩下的还是自己。诶,你今年多大?要二十一了吧?呦——我二十一岁那会,孩都三岁了……”

    凉菜盘被撤下。辣炒牛肉,上海青……一道一道按着顺序端上来。服务员一面听苏护满嘴叨叨叨个不停,一面又带着微笑布菜。

    她嘴角卡得弧度微妙,乍一看似乎也同自己一样在忍受苏护通篇满嘴的愚蠢。

    李月寒捏住筷子顺着苏护的话接,听不出嘲讽奚落,“舅妈得对,总不能让我妈继续给别人家养儿媳。”

    苏护笑得发干,连带嗑瓜子的声音也跟着熄火,“话不能这么。”

    旁边的许招娣并没有开口帮腔的算,她给李月寒挟了一筷子的菜,催促她多吃点。

    服务员端着菜盘离开,转身的时候不心跟门后面突然跑进来,萝卜头大的人撞个满怀。

    她惯性后退几步,再看清来人后无奈地笑着道:“弟弟,你慢一点。”

    李月寒从碗里抬头。

    最开始的第一眼,她以为是哪个精灵迷了路——纯黑柔软的锅盖头稍稍中分,一双黝黑的眼睛水汪汪得像布满蓝色雾气的林间清泉。

    老街的饭馆大多呈现一股旧日的颓败之象,发黄的墙面,黏腻的餐桌,还有不知道被辗转用过多少次的餐具,一样一样连带食客都跟着染上沉重的暮气。

    然而他的出现太过突然,莽撞又迷茫,还有被搭话时不言语的怯弱感,鲜嫩得脆弱。

    他是个孩子,一个漂亮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孩子。

    男孩低头,垂眸,攥着手下意识后退几步。

    李月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他的时间有点久。

    一直没有存在感的苏强这时候开口招呼:“星厌过来!怎么去买一包烟那么久?楼下没有吗?”

    “楼下没有。”他摇了摇头,从口袋掏出一包黄鹤楼的香烟给苏强,声音细,“我出去找商店买了。”

    苏护见到苏星厌,一张干巴枯瘦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椅子,叫他过来,“星厌,坐姨旁边。”

    许招娣对他的名字来了兴趣,“这名字奇怪,是星星的星,厌烦的厌吗?”

    “对。”苏护舀了碗排骨汤给男孩,巴掌大的瓷碗里面堆满了骨头和肉。

    李月寒看到男孩脸躲在碗后面,心翼翼捏着筷子夹起一块骨头肉安静啃着,腮帮一动一动,黝黑的眼睛偶尔从碗后面钻出来,大概因为光线原因,他看着像仓鼠。

    苏护坐他旁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对许招娣解释:“原本名字叫星宇的,但这孩子压不住,索性就把最后一个字给改掉。”

    许招娣:“他妈妈怎么没跟着一块过来?”

    到苏星厌的妈妈,苏护没开口就先翻了个白眼,张嘴即来就是抱怨:“嗐!别了,那个女人上不了台面,家子气又扭捏。什么在外面吃饭浪费钱,又没花她一分,算得那么精细干什么?生来就是个败兴的。”

    李月寒的座位巧妙,刚好就坐在苏星厌的斜对面,她稍稍抬眼便能看到男孩一丝一毫的细微举动。

    苏护话从来都是过嘴不过脑,她给苏星厌夹了只大虾,还没放下筷子对他妈妈又是一阵奚落:“真的,我就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家子气又没用。生了星厌以后不能干活,天天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好,就算你大龄生产身体吃不消,但你在家里至少得做点什么吧。其他不谈,最基本你也得管好男人吧?结果她呢——我哥出去牌拦也不拦一下,全家老生活费没就没。”

    苏强一边眯着眼睛吞云吐雾,一边笑呵呵听自家妹子数落老婆不是,半分辩驳都没有。

    男孩偷偷地把红烧虾从碗里拨出去,汤也不碰,干巴巴地攥住筷子往嘴里赶饭。

    他把身子缩得更紧,心翼翼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包厢里面的空气并不好闻,沉闷压抑。苏星厌想自己不该回来那么早的,至少马路街边带着汽车尾气的夜风,还带着股舒心的自由味道。

    碗里突然多了些青菜。

    苏星厌感到猝不及防,他顺着筷子退离的方向抬头看去,看到对面坐着一个比舅妈要年轻许多的女孩。

    她对上他的目光,“多吃点青菜。”

    热气倏忽间蒸腾到脸上,包厢里的空调似乎不太制冷。

    苏星厌埋头,连菜包饭一起赶,咀嚼,咽下,嘴巴终于能腾出空间话:“好,谢谢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