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羲丝?”
乌罗拉高雨衣的帽子, 在风雨里大叫着, 只觉得冰冷的雨滴砸在手指上, 压根分不出来是寒冷还是疼痛, 他穿了衣服跟雨衣尚且如此,更别提只披着兽皮的羲丝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泥土已经开始湿泞, 走起来有点深浅不一。
“乌——”
羲丝还有点意识,她的眼睛在鲜血里微微转动着, 只是有些血和着雨水流进去了,一时间双眼前好似蒙着血雾般,什么都看不清。上方恰好有植物的叶子舒展开, 挡住了她的脸,因此血并没有完全被暴雨冲刷走, 只是被滴滴答答的雨滴砸在下巴处,而上半张脸有些血已经干涸, 呈现出暗沉沉的颜色来,看起来有点吓人。
附近一定有树被雷霆劈倒了, 飞溅出来的木屑跟木块弹射在地上,乌罗绕开绊脚的树枝, 去将羲丝抱了起来,她的脸一从叶子底下露出来,泼溅般的雨水就将她的脸冲个干净, 露出额头一块发白发青的伤口。
难怪人家红颜薄命, 羲丝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不知道该走运还是倒霉,虽然没被雷劈,但还是被波及到了。
“羲丝,你醒醒,听得见我话吗?”
乌罗拍拍她冷冰冰的脸蛋,这个时候探不到鼻息,就将耳朵贴在对方胸口聆听跟感受,他没有任何旖旎的念头,心里只剩下焦虑,确定羲丝还活着后就将自己的衣服跟雨衣都裹在她的身上,把人搀抱起来往回走。
“乌?”羲丝似乎终于有点意识了,她的声音在风雨里轻若飘絮,只因为凑得近,才能听见一点点响动。
“是我。”乌罗不敢在这样的天气下在这种丛林里久待,又担心羲丝骨折或者崴到脚,差不多是撑着一口气在风雨里把人抱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的。
木门虚虚掩着,乌罗一脚踹开,猫着腰溜进去,其实他这时候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了,隐形眼镜早被冲掉了一片,他借着半边还算清晰的视线跟记忆,眯着眼冲回来的。
木屋里烧着火,早就干透的炕床头热得像是铁板,尾端又冰凉冰凉的,铺上去的兽皮被烫卷了些许,乌罗将羲丝放上床休息,抹脸搜寻了下自己的眼睛,这才拿下剩余的半片美瞳丢进火里烧掉,重新戴上了眼镜。
“羲丝,你感觉怎么样?”
乌罗烧上热水,抽下自己平日洗脸的毛巾在冷水里搓了搓,这才开始给羲丝处理伤口。
额头的伤疤不算很深,应该是什么东西弹出来正好击中了太阳穴边缘导致她出事——可能是因为那一下才昏迷,也可能是失去平衡摔倒了撞在石头上。
没死真是万幸。
乌罗摸了摸羲丝的后脑勺,有个明显的肿包,摸上去羲丝明显感觉到疼痛,不过没有血,血基本上是额头的伤口流出来的。而羲丝被泥浸透的手紧紧抓着什么东西,乌罗去碰了碰,她下意识收紧了,不肯放开。
“羲丝?”乌罗问道,“你拿着什么东西。”
羲丝模模糊糊地睁着眼,她好像回过神来了,又好像完全不知道乌罗在些什么,只是怔怔地眯着眼看天花板,又陷入到浅昏迷状态之中去。除了碰她的后脑勺会因为疼痛颤抖之外,羲丝对乌罗的声音跟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乌罗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擦她的手,试图搓搓热羲丝的手臂,好在屋子里还是比较暖和的,没多会儿羲丝的身体就没那么冷了。他又检查了下羲丝的脚,只有擦伤的痕迹跟块淤青,不过没有明显骨折的痕迹,看起来也不像脱臼了。
还好大家最近饮食比较好,骨头都吃得很坚硬,不然就这么摔,骨头稍微脆一点的很容易骨折。
水还在烧,乌罗去山洞里喊了女人过来,让她们带上木盆跟热水还有兽皮来给羲丝更换,顺便把他的炕床擦一擦,铺上棉被。
在外头等待的时候,乌罗略有点烦躁地点了根烟,觉得这迟早要变成医护室。
里头的声音听不见,乌罗轻啧了声,脑袋里乱糟糟的,觉得思绪乱飘,没完没了的风雨飘摇着,烟雾寥寥地穿过雨帘,去归于天地。
他仰着脸,看雨水滴滴答答往下坠,远方青烟缭绕,墨色的山水与林木绘成一线,像张寡淡的山水画,于是缓缓出了口长气。
乌罗有种无从开口的烦躁感,可能来源于这种不平稳的生活,也可能来源于这种本不该发生的意外,还可能来源于他身上单薄且湿漉漉的衬衣。他总是喜欢把自己理得很好,确保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太过狼狈,大概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焦虑与不安。
“乌——咳咳!”
敷敷刚出来就被烟呛到了,她伸手挥散留存不多的烟气,看着乌罗不紧不慢地在雨里掐灭那根怪异的圆筒,询问道“怎么了?”
“羲丝醒了。”
乌罗点了点头,享受了会儿尼古丁跟薄荷带来的宁静,他用冰冷的手指揉按了会儿眉心,这才慢慢走进去。
羲丝还有点晃神,她安静地坐在那张一边热得要命,一边冷得如冰的炕床上听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讲话,她们外面的风雨有多大,乌罗是怎么样去找她,又问她跑到哪里去了。外头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插销晃晃悠悠地抖动着,灶台里温暖的火光不够大,照得屋子有些黯淡,往窗外看,能看见晦暗的天。
出乎意料,青并没有落井下石,她摸了摸羲丝结的头发,他们没有梳子,平常都是用手指或是干脆拿骨刀削掉已经无法梳理的头发,忧心忡忡地询问道“羲丝,你怎么去湖边?”
大家的爱恨都如同一阵风般,青的确很不高兴羲丝那样子话,甚至在羲丝不见的时候也依旧非常生气,可是看到她现在这么可怜的模样,什么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担忧与关心。大家一直生活在一起,互帮互助,不管是他们本身也好,亦或者是出于琥珀的命令也好,绝不会轻易因为不合而产生怨愤。
“我出去,找蜜。”羲丝这时候终于松开手,她手心里有块掰下来的蜂蜜,晶莹剔透地宛如宝石,蜜浆流淌在手心里,她有些失望地道,“薪睡醒的时候想吃,我在湖边生气,看见下雨了,想回去,想起来水会冲掉蜂,就去拿蜜,本来好多的,都没有了。”
敷敷闻言,急忙找了个碗接着蜜,赶忙道“没关系,薪不用吃太多。”
羲丝这才开心地笑起来,点点头。
“身体怎么样?”乌罗等她们聊完天才走过去看了看羲丝,见她精神状态还好,这才放下心来,“有没有什么很痛的地方?”
“头。”羲丝老实回答,“头后面,痛。”
乌罗看着她的模样有点无辜的可怜,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道“你脑袋撞在石头上了,当然会痛,我是问你有没有别的地方痛,或者是不舒服的?想不想吐,或者有没有觉得很难受,头晕晕的?”
羲丝摇摇头“没有,只是痛。”
她很努力地想了想,又很快补充道“我拿着蜜回来的时候,蜂在飞,然后雷下来了,我想跑,一个黑色的东西忽然飞过来,看不清楚是什么,我觉得好痛,就倒下去了。我不是生气不回来的,没有想呆在外面。”
“我知道。”乌罗点点头,他将毛巾重新拧干,勉强算是给羲丝冷敷了下后脑勺的包,看她头发乱糟糟的,跟泥块纠缠在一起,就轻叹了声,“你最近洗头发要心点,别太碰着后面的包了。”
既然没有恶心呕吐,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血肿而已。
“哦——”羲丝眨眨眼睛,她安静地靠在乌罗的胸口,任由巫轻柔地抚摸着自己脑后的包,还是觉得有点疼,但是不知道是毛巾还是手指的凉意,又带来一丝丝的缓和,她好像闻到一种很轻柔冰冷的薄荷味,又混着点不出来的香气,不上来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好闻。
羲丝揪紧了乌罗的袖子,她没办法形容,只是觉得巫者像是雪落下的时刻,又像是花初绽的瞬间,叫人看着就觉得疼痛少了许多。
“好了,你待在这里多休息吧。”乌罗很快就把手抽回去了,他往后一退,羲丝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一个温暖的依偎,她仰着脸看向巫者,对方只是平静地去洗了洗手,让众人喝下热水,很快就继续开始忙活自己的事了。
乌罗在拧自己的衬衣,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滴落下去,女人们在场,他没办法去换身衣服,忍不住咬了咬口腔里的肉,有点不快。
倒是青看见乌罗浑身湿漉漉的,便拿张干净的兽皮将他裹起来,询问要不要烧些热水洗澡。
她们甚至殷勤地将木盆摆好,往里头倒好了热水。
这时候哪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心思,可是乌罗有,他咬着牙,觉得自己像是误闯了不在营业期的女澡堂,勉强从理智里挤出一句话来“不用了。”
他们真的得再起个新房子当医务室。
羲丝的恢复能力相当惊人,她只休息了半个时就差不多全恢复过来了,肿包当然还没消,不过基本上能跑能跳不成问题了。
谁都没有提起之前的那场纠纷。
稍晚些时候,羲丝就跳下床,她脚上的伤势还是有些严重的,乌罗便给她缠上了绷带,她倒觉得像是什么新奇的装饰,又看又摸,发觉似乎不是丝线。
绷带通常是棉织物,触感自然跟丝线不同。
敷敷握着羲丝的手,趁着雨些后,让她举着大叶子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一边往山洞走一边瞧,惊奇道“这样缠起来真好看。我也想缠。”
“咱们织细一些。”羲丝笑道,“这个一点都不难,染点颜色就更好看了。”
青本来想些什么,一张嘴,看到羲丝额头的伤口,又咽回去了,于是笑起来道“那我要染蓝色的。”
“我也喜欢蓝色。”羲丝热情地回道,“我给你染呀。巫给的好像都是白色的。”
青便露出欢喜的笑容,点头回答“好,我帮你一块儿,咱们俩干活快一些。”
“嗯。”敷敷看过乌罗好几次救人,平静道,“巫这样干净点。”
羲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年头大家的审美多是偏向强者,而男人的强大定位在能够狩猎上,就好比是默一般,乌罗却又是另一种方向的。她下意识往后看,倒没有想太多的事,只是觉得那个时候靠在巫的怀里很安心,虽然巫连弓都拉不开,但就是很奇怪地觉得安心。
是不是脑子撞到的缘故。
“哎——”
羲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暴雨一直下到晚上才止住劲头,狩猎队与采集队先后回来,都被淋得湿漉漉的,琥珀刚开始烤火,就看见羲丝身上到处缠着绷带,本来奇怪她怎么将布拿去使用了,见着上头沁着点血才反应过来是受伤了。
这可不是事。
“羲丝,你怎么了?”琥珀将热汤一饮而尽,伸手握住织娘的手,单手掐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片刻。
这样的伤看起来不像是入侵者。
在心里松了口气的琥珀更感匪夷所思“你把自己摔成这样?”
“羲丝去给薪采蜜,突然下了好大的雨,她摔倒了。”敷敷抱着正在吃蜜的薪走过来解释道,“是巫去把她找回来,给她治伤的。”
“噢——”琥珀点点头,今天的暴雨的确出乎意料,她们采集队也是拔了好几片大叶子连在一块儿,才挡住了雨,还漏了不少。于是琥珀又有闲心去伸手掐掐薪的鼻子,娃娃咯咯直笑,软绵绵的手胡乱挥舞着,嘴边溢出点蜜水来。
羲丝今天着实是被吓到了,便乖乖垂着头道“我下次不出去了。”
“这有什么。”琥珀不知道前因后果,还以为羲丝是后怕,便不以为然道,“下次心点,跟别人一起出去,采蜜可以一块儿。”
羲丝点点头,这才继续干起自己的活来。
“咦,乌呢?”
部落里的人什么时候都不齐,只有饭点最齐全,琥珀站起身来看了眼四周,发觉谁都在,只少了个乌罗,不由得纳闷起来。乌罗通常情况下都很好找,因为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兽皮,只有他向来扮得跟别人不太一样,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明显。
敷敷摇摇头道“不知道,巫很怪,他今天淋了水却不洗澡,冷的热的都不洗,只问我们好不好。”
其实乌罗一直都没在部落里洗过澡,他总是看上去干干净净,整洁如新,大家基本上都默认他去湖边洗澡,只是这样大的雨,跟刺骨的冬雪没有两样,再去湖边洗澡恐怕不太方便。敷敷略有些忧郁地问道“巫之前病了,今天淋了水,冷冰冰的,他会不会死啊?”
“应该不会吧。”琥珀也没那么确定了,她一直有点搞不太清楚乌罗的物种,只知道对方要吃要喝,可有时候又能不吃不喝好几天;他偶尔会在白天都显得很累,仿佛要晕过去了;可偶尔做了一天的事还能够精神奕奕的。
这些奇怪的地方,好像跟她们是不太一样的。
“我去看看。”琥珀想了想,最终断言道。
自从紧着乌罗修了木房子之后,那本该让众人居住的屋忽然就成了乌罗的专属品,不过在琥珀心里,自然还是希望大家都住在一起,因此当无处可放的陶器大量被拿出去安放之后,她就默认了这种储藏室的行为。
反正去找乌罗也很方便。
乌罗当然没有生病,也没有死,他是个正常人,又不是个瓷器。人虽然脆弱,但也足够顽强,他在女人们走后就进去喝了两包感冒灵,又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后调了杯蜂蜜水——主要是羲丝手里抓得那块蜜看起来的确很诱人,勾动了他的食欲。
洗衣服的时候乌罗顺便将自己的棉被用太阳一般的电暖器烘烤了一番,外加自食其力解决了自己的晚餐。
他煎了块t骨牛排,佐以柠檬跟西蓝花,又烤了些芝士年糕,配着热腾腾的罗宋汤,把寒气一块儿驱逐掉了。
感谢牛排自助餐厅!
当琥珀过来的时候,乌罗正在比划屋子的空间,他想在门口做个架子,可以放书,也可以放些其他的东西,用不着部落里出东西,家具店里有自己动手拼装的木书架,只需要几个有弹性的皮筋,就能稳定住简易的榫卯接口。
中间可以摆张吃饭的桌子,至于边缘的篱笆,完全可以交给辰来捣鼓,这子不定能折腾出一面镂空的藤墙来。
纵然是这么简陋的环境,乌罗仍然有闲心制造一个令自己享受的舒适区域。
“乌。”
琥珀来敲了敲门。
乌罗从热乎乎的炕上起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做法有问题,还是这种炕床本身就是这样,该热的地方像是进了桑拿房,而炕尾又冷冰冰的,烧许久才能感觉到一点热气,真是奇了怪了。
“稍等。”乌罗来开门,见着琥珀脑袋上顶了片大大的叶子,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琥珀疑惑道,她头一歪,手也跟着脑袋走,那叶子像荷叶一样是圆弧型的,哗啦啦就往乌罗身上泼。乌罗才刚洗过头跟澡,眼疾手快,立马往后一蹦,可惜还是迟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叶子的雨水全倒在地上,溅得裤腿上沾满了水点。
好险好险——
“没什么,进来坐。”乌罗憋着笑回答道。
衣食住行这四样对生活来讲缺一不可,衣现在有眉目了,食已经不用发愁,住就等着琥珀什么时候开始让部落建造,至于行……
路都修不起来,要什么行。
琥珀当然不是空手来的,也不只拿了那顶叶子,她还挎着个篮子,里面装得都是憨憨兽的长毛,这些天一直外出,当然不光是为了食物。乌罗纺的毛线柔软而细密,她让羲丝按照乌罗的办法编织下去,一个毛球用尽后,得到一块长长的布。
软绵绵的,跟乌罗的不太一样,还漏着洞,不过比皮子好太多了。
所以琥珀还带着许多憨憨兽的长毛来,不过大多都被雨水湿了。
“哎呀——”琥珀进到屋里,借着火光才看见这许多毛已经黯下去黏在一块儿,有些紧张地问道,“这些毛都被水了,有没有事?”
乌罗安抚她道“没有。”
屋子里太暗了点,乌罗在眼镜后眯着眼观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山洞里好几个火堆还好,到了房子里,光靠灶台的火照明,好好的眼睛看不了几年估计就得弄瞎。
还是得搞点蜡烛出来。
不过蜡烛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乌罗还得回去翻翻书,他轻轻叹了口气,刚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有那么点起色,又发觉这一切都是错觉。
“怎么了?”琥珀听见乌罗叹气,不由得奇怪道,“你不开心吗?”
乌罗摇摇头,他幽幽道“只是不满足,刚开始只想着吃饱穿暖,现在就想着更多,更舒适的生活。还不知道雨季之后要发生些什么,阎他似乎对我有些敌意,可是又没有下黑手的意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虽乌罗没有轻易信任过阎,但是想到这位危险到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人邻居对他怀抱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恶意,多少还是有点不好受。
琥珀摸了摸乌罗的脑袋,觉得始终显得无所不能的巫在这一刻显露出一种无助来,就温柔地询问道,“你害怕吗?我会保护你的,你不会死。”
“不是。”乌罗忍不住笑起来,他轻声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琥珀。”
早在连山部落的时候,乌罗就大概猜出来留君不太可能是因为嘴馋而对连山部落的巫抱有恶意,它自己就能捕食,那只豹兽死在外面,坦荡着肚腹,骨髓还没流干余油,巨狼没道理放过肥美的食物不吃,而对干巴巴的骨笛流口水。
更何况那东西虽然精致,但对留君而言毫无意义。
因此乌罗隐约猜到,那很可能是阎想要,或者就是阎的东西。
留君最终被他所管束住,一直到再见到阎之前,乌罗都以为留君对上自己时的温驯是因为临行前阎在它耳旁的那句话,直到阎诧异地问出那句“你居然管住了他。”
他在留君耳边的那句话,并不是保护乌罗,而是拿到笛子。
乌罗本来还觉得,阎虽然坑一波自己,但还算有良心,没有往死里坑,可是那句话瞬间就让他回过神来了。
管住留君的根本不是阎,是他自己,是他那日救下蚩时的雷声。
这件事严重倒也不太严重,可是不严重,却多少也有些严重。
要是按照仇敌来讲,那阎这一出未免过于心慈手软,要是单纯地看乌罗不顺眼,大可直接让他走不出那片旷野——就按照部落里男女老少的胆,乌罗很确定自己就算是被野兽分食了估计都没有人敢找阎报仇,他们已经完全被吓坏了。
再不济,也不该是这样几乎有些简陋甚至赔本的手段。
后世即便有律法束缚着,商场上的阴谋阳谋照旧是层出不穷,就算是办公室的勾心斗角都远比阎所设得这个陷阱要来得刺激紧张。
要只是玩笑,又过火了点。
要是留君当时真的不听约束攻击了连山部落的巫,不管它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一种挑衅,而且它当时是乌罗的坐骑,两个部落必不可免要剑拔弩张起来。
先不有起来的可能,即便不起来,这门“婚事”也得告吹,交换人口的事更是想都别想。
而阎之后的确提及,不止连山部落能换人,他又提前过雨季后许多部落会来交换。
他这一手似乎并不是针对部落,也不算置人于死地,而只是想让乌罗灰头土脸一次。
总不至于是想告诉乌罗人间如何险恶,他今年三十多岁,又不是三岁,论人情世故,险恶心肠,还不定谁比谁见识广。
乌罗想不通的地方就在于此,玩笑太轻,恶意太重,他实在是摸不着头脑这位老乡到底是的什么算盘,难不成自己在什么地方开罪了他。
真是天地良心,六月飘雪,十分冤枉啊,他虽然的确觊觎对方的美色,但那是出于一个纯粹的有眼睛也有眼镜跟正常审美的男人最为朴实纯真的欣赏,并没有把老乡变成老相好的意思在。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美人邻居真的漂亮到女娲娘娘的地步,也没道理在他还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就把他当题诗的商纣王给灭了吧。
人家好歹还有妲己跟琵琶精玩一玩。
留君那模样能当妲己吗?它当个土行孙都嫌吃不了土。
吃苦倒是还行。
“算了,这时候想这些也没有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能这么做了,总不见得怕事怕一辈子。”
乌罗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他从一头雾水的琥珀怀里接过那些浸过雨水的长毛,将它们泡在自己买的塑料箱里,倒上半坛草木灰反应,然后就放到外头去接水。这些憨憨兽就像是东方的猪跟西方的水豚,性情温顺,肉多,食草,攻击性很,还能生,还兼职了牦牛的外貌跟绵羊的工作,产毛量巨大。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驯化来耕田。
乌罗撒草木灰不太客气是因为这些草木灰里很可能还含有天然苏,才会反应得这么快,他隐约记得看过的里有写过苏是晒干之后的个别水生植物焚烧剩下的灰烬,部落里的柴火向来多种多样,真有那些天然苏也不足为奇。
他不太清楚苏有没有用处,如果有用,多撒点是好事,如果没有用的话,那草木灰掺杂在里面很可能会不够用。
要是不借助商场的力量,这个时代很难完全去除掉这些毛上所蕴含的油脂,再油脂残留有残留的好处,彻底去掉反而会让这些毛变得不适合纺织;可也不能残留得太多,加上这批毛远超出兔毛的产量,乌罗当然毫不吝啬材料。
“要泡水?”
琥珀有些奇怪“为什么要撒灰。”
乌罗想了想,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道“因为里面很脏,有灰可以粘住脏的东西,等泡过了还要煮,再晒干,然后我们用牙刷树的刷子不停地刷它,把它拉长,再拧成绳。”
“噢——”琥珀做恍然大悟状,“那到时候再看。”
乌罗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又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琥珀摇摇头,“你不吃吗?我来喊你的。”
“不了。”乌罗摇摇头道,“我在想以后的事情。”
琥珀疑惑道“以后?”
也许琥珀没有感觉到,可是乌罗已经从羲丝的事情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未来的发展,他们还都年轻,如果按照现在的状况飞速发展下去,部落很快就会变得强大起来,会有更多规则,更多文明,更多情绪诞生。
有些好,有些坏。
假使在这之前,羲丝绝不会跟青争执吵闹,乃至生气跑出部落去,她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因此不愿意在自己骄傲的方面完全依赖乌罗。
乌罗担心的是,部落的发展如果跟不上情感的变化,那么这种稳定的秩序很快就会崩溃倾塌。
而且每个人对情感跟觉醒的意识都参差不齐,有些快有些慢,恐怕以后这样的矛盾会开始增多,当初百家争鸣,各家各执己见,由着时代淘换变迁,仍然留存了近十余家学。不同的思想,不同的人格当然很好,只是这种好,也许会变成坏,变成抱团、争执等危害。
君子群而不党,人党而不群,可如何平衡?
乌罗有些忧心,即便是一样东西,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也会诞生截然不同的效果,他没办法确定自己所带来的东西会导致怎么样的走向。
他不过是时代浪潮之下的一朵浪花,也许能冲刷掉部分沙子,将它们带走,可沉入深海会比露在阳光下更好吗?
乌罗不敢确定。
暴雨似乎宣布着雨季的结束,连同带走了部落里紧张的气氛,女人们没有看见乌罗所看见的未来,她们早将之前的争执撇到身后,快快乐乐地织起布匹来。蚕丝织出来的布细腻光滑,不过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羲丝她们发现这些蚕丝似乎染色不匀,有些地方很容易上色,有些地方却很快就脱落颜色,显得深浅不一。
这种颜色偶尔会显得很好看,有时候却又会变得很丑。
这是因为蚕丝里有丝胶的存在,需要用纯碱或是洗涤剂加热进行水解,不过这个事情连乌罗都不太清楚,更别提是女人们了。
倒是羲丝一直在想原因,只不过她一时半会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蚕茧会如此复杂,只好照旧这么织下去,毕竟她们对美固然有要求,可最重要的还是布。
而天刚刚放晴,乌罗就喊上几个男人去烧模具制瓦。
瓦片并不难制,只是不好数到底要多少片,乌罗就多做了不少,顺道帮着酷哥搭建起一个更大的窑房,这个窑便大致上是用砖来制造的,空间不是之前的馒头窑能相提并论的,他们甚至刻意做了个能让人走进窑室的门,烧砖跟瓦片,甚至是水缸基本上不在话下。
众人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枯燥乏味的工作,乌罗当然不会闲着,一块儿搬砖,一块儿烧火,之前暴雨劈倒了不少树,都被他们捡回来做燃料了。
“这些瓦有什么用啊?”酷哥看着自己巨大的砖窑,一种兴奋感油然而生,绕着跑了一大圈才停下来,他高高兴兴地在地上跳着,就差没翻跟头作猩猩捶胸来表达兴奋感了。
“遮屋顶。”
这个新窑不再像是之前那样能看到熊熊火光,它将火焰吞噬到肚子里去,这倒让乌罗思考起来,是不是应该烧些炭了。
木炭本身就有很多作用,而且更方便储存,烧起来不像木头这么呛人,最重要的是,木头放着容易烂,可是炭不会。
这次暴雨倒了不少树,不光是倒霉挨劈的,还有倒霉被牵连的。
只不过这些树没有羲丝幸运,同伴不但没有施以援枝,还借着体重把它们直接连根压翻,而且是压得侧翻。
这些树没办法拿来造房子,只能拿来当柴火。
“还要烧瓦遮屋顶啊。”酷哥拖长了音,有些兴致缺缺道,“没有山洞好用。”
乌罗轻笑了声,抄手抱胸,问道“你子就知道山洞,不错,挖洞是好用,可是能有屋子方便吗?要是没有山呢?”
“不是还有地吗?”酷哥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蚩跟我过了,他连山部落的人都挖地住的,只是他们的地很闷,不像你的房子。”
“是啊。”乌罗平静道,“你也想住在地下吗?”
酷哥摇摇头,他乐观地回答道“要是我的话,我就挖个山洞继续住。”
“傻子。”乌罗失笑,拍拍他的脑袋,漫不经心地凝视着眼前的窑,忽然道,“对了,接下来你准备烧黑陶吗?”
“是啊。”酷哥点头道,“黑的好看,首领,就带黑的去交易,还要让女人们织布做衣服,能去交易的才可以穿。”
乌罗挑挑眉,慢悠悠道“我他们最近怎么这么勤快,原来是想着丝布做衣服啊,难怪……琥珀倒是上手得快,这赏罚的制度她比我上手快多了。”
“什么?”
“没什么。”乌罗学着酷哥刚刚的模样拖长了音道,“既然只有去的人才能穿,你怎么一点都不心急啊?”
酷哥忽然“嘿嘿”一笑,他挺起丝毫不显得健壮的胸膛,得意洋洋地道“因为我做陶最厉害,所以首领已经决定带我一起去了,她要我烧好多好多黑陶,就是为了让我一块儿跟过去,要是别人问起来,就知道是我烧的了。”
行吧。
乌罗啼笑皆非,他把酷哥的头发揉乱了,点点头道“挺好的。”
烧瓦只花了两天功夫,孩子跟男人们主动上去压着那些叶片一层层垒上屋檐,木楞房本身的屋顶就是木头,只是中间有缝隙,并不紧实,瓦片的用处就是为了遮住这些缝隙,大家垒了一个下午才完成工作,所有人都笑嘻嘻地蹲在乌罗门口看着他。
“怎么了?”
乌罗靠着门,看着他们这一众在自己面前耍宝。
“安安你有甜甜的,比蜜还好吃的东西。”羽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大概是因为他最害羞也最胆,所以被众人一致推出来当挡箭牌,而默与白连为首的大人则露出令人迷惑的笑容,安静地站在后面。
“……你们一群人帮忙干了一下午的活,就为了一杯糖水喝?”
真是匪夷所思。
乌罗简直要被这种淳朴所动了。
“蜂会刺人,很痛。”默面不改色地出自己的从心之语,“下雨天,它们会乱,那时候我们才采蜜。”
这年头什么块头都大,蜜跟蜂估计也一样,乌罗想了想一群群麻雀大的蜜蜂追着自己跑,不由得颤栗了下,忽然对羲丝这位女英雄升起崇敬之心。
壮士啊!
这时候大家对甜的概念并不是糖,而是果子与蜜,还有花朵尾部的汁液,而果子跟蜜不同,它一被煮开后果酸就会漫出来,反而没有那种甜味。倒是蜜的甜是很直观的,只是又太难得到了,蜂窝不是谁都敢去折腾一下的。
大家并不是真的特别嗜甜,只是很少吃到,因此有些渴望。
十来个人要糖水喝,总不能不给。
乌罗只好进去煮红糖水,前后不过十几个人,大家捧着热腾腾的红糖水,脸蛋在阳光下显得健康的红润来,惬意得仿佛乌罗养了十几只胖瘦高矮不同的猫咪。
蚩甚至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
想到蚩喜欢捉鱼,怕不是真的猫咪成精。
乌罗细思恐极,并淡定地记录下时间——离雨季后的交易,还剩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