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 并不是没有人送过阎东西,那些东西大多没什么惊喜可言, 毕竟这年头除了果实就是肉, 连衣都是之后才有的。人们再是热情好客,也掏不出自己没有的物品来,有时候甚至借花献佛, 送来的东西本就是阎送给他们的。
至于珍鸟异兽这些, 与其是礼物,倒不如是野外考察, 一时不慎,家里头被弄得乱七八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屋子塌陷都不算奇怪。
可是乌罗不同,阎很好奇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乌罗在外套的内兜里摸索了会, 似乎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将东西交出来,他维持着那个动作大概有两三秒的时间,才镇定自若地拿取出来, 递过来时已显得十分冷静了。
是一把木梳。
乌罗平淡道“古人‘言辞信, 动作庄, 衣冠正’,虽常言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这些方面大抵还是有点道理的, 否则也不能骂骂咧咧流传千古, 哪怕到现在, 还讲究衣着礼仪——噢, 现在倒是不讲究了。不过整日蓬头垢面的,到底不是个事儿。”
是一把很普通的木梳,质地坚硬的黑檀,色泽透亮。
凭良心,这么讲阎多少有些过分了点,他的头发虽然长,也确实有些过于蓬松,但比起琥珀她们好多了,起码看起来并不枯燥,也有大致修理过。当然不到去理发店里理的程度,不过远比其他人要更注重外表,平日用绳子好好绑好,谈不上蓬头,更不上垢面。
“你送我梳子?”
阎看起来似笑非笑的,他的手慢慢描绘过梳子本身,将这精致的物件捏在指尖上量,它看起来像是旅游时的纪念品多过日常惯用的梳子,木梳上甚至还印着商标,慢悠悠道“你是旅游时来到这里的?”
“可不是,带了不少毫无用处的纪念品。”乌罗撒谎眼睛都不眨,他衣服换得算不上勤快,可难保阎有没有看出来什么异常,旅游时行李带得多些合情合理,对方的敏锐虽在反应之中,但还是叫乌罗有些心惊,他面不改色地笑道,“也算是之前赔偿给你的酬劳吧,反正我用不到。”
阎凝视着他,似乎是在琢磨乌罗到底有没有撒谎,最终点点头道“好,我收下了,不过你现在才送我东西,还是送我梳子,既不是要跟我定情,那不止是酬劳这么简单吧?”
“我的确还想知道这地方有没有皂角之类的东西。”乌罗对他假笑了下,神情温和而亲切,“你知道,生活里的消耗品总是用得很快。”
阎点点头道“有,你想要的话,我明天给你。”
“好啊。”乌罗点点头,畅快答应了。
“你当时本来很生气。”阎端详着梳子,忽然又问道,“为什么突然又不生气了?”
乌罗满不在乎地看向圆月,慢悠悠道“人总不能为一时意气记恨一辈子吧,我既然要在这里生活,到底绕不开你,跟你结仇又有什么好处。到底没出什么大乱子,坑回去我还没那个本事,坑害你又实在不过去,到底只是怨气,还不如自己化解了,免得妨碍以后来往。”
话是这么,事实上乌罗的确完全信不过阎,这个男人是敌人太疏远,是同伴太亲密,他们之间就像互相平行的两条线,选择各自的道路行走,偶尔相交也只是角度的错觉。
他没有草率地暴露自己,到底仍是不信任,不信任这个孤独的星球上唯一能与他相融的另一个灵魂。
阎看起来信了,他略有些感慨地点头“你原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吧。”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有本事了。”乌罗哼笑了一声,他看向阎,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洒脱,“有些人不准会觉得这叫懦弱。”
阎轻笑了声,缓缓道“你跟他们相处得很好,他们很听你的话,又不全然是唯唯诺诺,毫无性格,这就足够证明你的确很有本事,而不是懦弱。”
“你也是啊。”乌罗回应道,“他们都是为你来的,这场交易的基石是你。”
这次阎没有笑,他脸上的笑意甚至平静而和缓地收了回去,看起来极度陌生,那个在阳光下如同神明的男人再归于这具身体,属于人的生气在顷刻间消散。乌罗坐在他身旁,觉得自己好似依偎着一尊荒凉的神像,等待着银河里的水流顺着月光倾泻下来,将他们俩一块儿冲向天地的边缘。
那只的胖隼又飞过来,它这次乖觉,没有站在阎的肩膀上,反倒是踩在竹管上,顺着阎的手指延伸,如同一支浑然天成的枯木。
它啾啾地叫唤,温顺可爱。
乌罗从它身上得到一丝暖意,便微笑起来,想伸手去逗。
“别碰他。”阎低声警告,只可惜来得太晚。
利爪撕扯皮肉的痛楚瞬间刺上神经,即便是有阎伸手搅乱这场不成形的狩猎,那隼仍是发出长啸,它的胸膛里藏着无畏,于是青白色的皮肉绽开,血花瞬间溅起,像是一场凝聚不成最终无奈散开的雨云。
乌罗吃痛地收回手来,爪痕几乎刺入血管,他只觉得火烧般辣辣的疼,不由苦笑道“这下才算见识到什么叫性情狂暴了。”
阎仰头搜寻,从林木间择下几片树叶来。
“我还以为止血的都是草?”
“你没吃过榆钱吗?”
乌罗低头,看着阎将树叶揉碎捏出汁来涂抹在伤口上,人家的盛情难却,总不好这节骨眼上什么感染细菌之类的话,就讪讪笑道“还真没吃过。”这汁液倒是不刺人,敷起来有种薄荷的凉意,痛楚被暂时麻痹,不知道是疼习惯了还是被汁液缓和了。
“多谢你了。”
阎闷笑一声道“你没大呼叫,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样就出乎意料了?”乌罗忽然道,阎讶异地抬头看他,见对方似笑非笑地弯着嘴角,目光如朗星般灿烂,对方的脸上笼罩着月光与雾气的轻盈与缠绵,叫人怦然心动,“那你往后吃惊的地方还多着呢。”
绿色的汁液顺着青白的肌肤往下滴落,乌罗的手上几乎没什么茧子,摸起来大部分是柔软的肌肤,像块上好的丝绸。
是没做过太多苦活的人。
可能是决策者,或者是管理层。
阎再度端详着握在指尖的手,绿色的树汁如同染料,轻轻顺着皮肤渗透进去,或是满溢出来,涂抹成不成形的花纹。
这样一双手,刺上血色的图案,应该会很好看。
“我之前不是对你发脾气。”阎解释道,“我们种子的时候,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你没有问下去,而是换了别的话题。”
乌罗笑了笑“每个人都有往事,不奇怪。”
“你想听吗?”阎问他。
“你要是愿意。”乌罗缓缓道,“我很荣幸。”
他将话得如此滴水不漏,令人忍不住感觉欢心舒适,如同置身于一个绝对安全的空间之中。
绝望与希望是共生物,只要人没彻底死去,哪怕无路可走,仍会奢求一点奇迹发生。
阎凝视着那青白的肌肤,他杀过许多兽与人,知道再美丽的皮囊都会在失血过多后迅速失色腐朽,可是没有任何一个美丽的皮囊能出如此动听的言语,给予如此尊重、温暖、包容的姿态,仿佛将他从深海的死寂之中提起,呼吸到真正的空气。
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段过往,如同脱落血痂后的伤口,已经恢复完好,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即便再去触碰,也不会觉得疼痛。
只是有些丑陋罢了。
“我出生在一个大部落里,同一年出生的孩子会根据男女配对抚养。”阎淡淡道,“女孩子总比男孩子早熟些,她们会先经历过生育,然后与配对的男孩子结对,这已是习俗,我对结对的女孩子没有感情,只是一道生活在一起,只将她当做我的家人来看待,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朋友,他就住在我附近。”
乌罗眨眨眼睛,勉强猜测道“他们在一起了?”
“当然不是。”阎哑然失笑,“我的那个朋友很弱,却非常聪明,我那时候有许多对这个时代堪称离经叛道的念头,大巫与族长们只在意利益,对其他的却并不在乎,只有他愿意聆听我的想法,只是他也并不懂。”
乌罗慢慢道“那听起来,真是很孤独。”
“倒也不尽然,好歹有个人愿意聆听你的意思,多少还算有些滋味,只不过有一年闹灾,格外热,没有兽,就开始吃人。”阎平静道,“我的朋友很是弱,就成了储备粮之一,他们将他杀死,血流出来很多,装满了三个陶罐。”
阎忽然指向自己的锁骨,那里有个鲜红色的刺青,像是个图案,又像个字,不上来是什么。
“他们将他刺在我这里,试图让死去的人保佑活着的人。”阎平静地道,“他就那么死了,我教导他的许多年都成了一场空,他甚至连梦想都来不及去实现,满脑袋的奇思妙想都化为灰烬,我终于不堪忍受,准备离开部落,临行前我问结对的那个女孩子要不要一道走,她反而劝我留下来,离开了部落是没办法生存的。”
乌罗沉默下来。
“我从那时起就知道,他们只是为了活着,即便我教导再多,试图去改变什么,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变化的。”
“起码你所做的,并不是毫无结果。”乌罗轻柔地安慰他,“市集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哪怕他们离开后仍会自相残杀,可路哪有始终平坦的,你与我在这个时代见证过,也不算是白来一场。”
阎轻笑起来“他死在十岁那一年,就如同深山里倒下一棵老树,无人知晓,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谁又能知道这个时代是否会同样消失。”
“活着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乌罗平淡地道,他认真地凝视着阎身上的刺青,并不全然是血红色的,有些是乌黑的,有些则是金色的,仿佛太阳被刮下些许粉末来。这个男人经历过的旅途远超出他的想象,居然是从诞生那一刻降临到这个尘世上,孤独地旅行数十年直至如今……
听起来都是过于盛大的寂寞。
对弱者施以怜悯,是善意;对强者昭显同情,就像是自动奉献出的弱点了。
“你之前是心理医生吗?”阎问他。
乌罗轻笑道“怎么,你想问我是不是按点收费吗?”
“你的反应不太像一般的人。”
“旁观者的同情,起来太浅薄了,我不能与你同悲,你大概也不会需要这样的敷衍。”乌罗缓缓道,“你只是在解释当时的失态,而我只是在聆听这个解释,不要有其他的情绪来影响判断力比较好。”
阎凑近他,纤长的睫毛颤抖着,吐息卷起的气流,如同野兽在试探猎物“你不是医生,医生不会这么话。”
“来自不是医生的医嘱。”乌罗镇定自若,“别这么靠近另一个人,除非你想跟他发展出一段亲密关系。”
阎哑声道“我想。”
他用这样的声音这种话,简直犯规到该被裁判吹哨举出所有红牌立刻罚下场。
“介意把我放下去吗?”
乌罗询问道,他将冰凉的手搭在阎的胳膊上,那儿有块金色的三角形,是阎在路上遇到过最为滚烫的沙漠烙成的,那个部落信仰太阳,他们研究无穷无尽的时间,企图得到一切变化的规律,居然也研究出了点东西来,只可惜很快就变成一种畸形的崇拜。
他们将金子磨成粉末,与一种怪异的汁液混合后,就成了金色的流浆,比蜜更浓,比金子更明亮,那色彩仿佛活过来般,成为太阳的一部分,那个部落用这来装饰身体,也用来敬奉神明。
阎错觉对方的体温比那块融化的金更炙热,像是刚刺下去时一样,红肿起来的肌肤鼓胀着,形成的不规整的太阳。
“好。”
大概是高空待久了,乌罗落地的时候仍然有些发飘,他虚虚站着,觉得自己好像脚都没踩实,于是低头看了看地面,将鞋子轻轻踏一踏,好让自己找到点落地的实际感。在他们下来的时候,那只胖隼就飞起来消失了,而乌罗的伤口不再流血,它被汁液止住,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痛楚细微地折磨着。
方才还不觉得,等到撕扯到皮肤的痛感拉扯着伤口,就令人无端在意起来了。
“你要回去了吗?”
阎问他,没有意识到言语里的软弱。
天色不算太晚,他们没有交谈过久,月亮依旧明媚地悬挂在空中,那仿佛会倾泻下来的银河仍然在流动着,草丛里偶尔会传来欢乐的笑声与窸窸窣窣的声音,谁都心知肚明不是野兽在偷取一时片刻的欢乐。
大多时候人们会席地而眠,他们也搭屋子,相当草率的叶子棚,下雨的时候可以简单地避一避。
雨季后当然也会下雨,几率不高,下的时间也较短,人们会窝在的叶子棚里看着雨连成一线,滋润不知餍足的泥土。
乌罗的头发乌黑透亮,然而今夜的月色太过美丽,纵然是阎这样的神射手,仍难以理解那发丝上流淌的到底是不是月光投下的色泽。这次他身上的香气不再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了,而是沐浴乳的味道,很陌生,可闻起来很浓郁,甚至带着点牛奶的香甜。
他确实很注重自己的仪表,对这个时代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却被精心遵守着。
阎凝视着乌罗,感觉到喉咙的干渴,其实乌罗得不错,好的仪态与外表确实会令人感觉到这种不同,它让这个男人看起来更规整、更精密、更秩序,如同一台完美的机器。
而不是与这个世界一样的杂乱无章。
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待狩猎或是钓鱼一般心翼翼,几乎将自己彻底敛去影踪,与风融为一体,不敢惊动天地。
然而乌罗走过来,陌生地闯入猎场,在瞬间捕捉到猎人的踪影,他凑过来,越过他所提议的安全距离,附和在阎的耳垂边,声音而细,咬着丝般,怕被任何人听见一样叙着秘密“多谢你对我魅力的肯定。”
阎有些不解,对方分明不可能看到他的脸,却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一般。
“你刚刚想吻我。”
他在解释这个回答带来的疑问,声音慢慢放大到正常话的音量,似震耳欲聋的雷声,又远没有那么夸张,只是足够阎将每个字的音节与念法听得清清楚楚。
“对吗?”
乌罗平静地给他留下退路,然后慢慢撤开身体,眼睛里带着笑意。
阎的脸色起初泛起红潮,很快又退却了那种近乎羞赧的神态,眉目愈发凌厉起来,他冷冷地看着乌罗,叫后来者几乎想纵声大笑起来,来到这世界的压抑与烦躁似乎都尽数消退了。
乌罗的脸逐渐变得可憎。
阎从未为任何人停留,他走过许多地方,离群索居不好是逃避,好些是无可奈何,这个时代没有人能给予他相同的东西。他并不想让自己最终沦为被**所驱动的野兽,或是单纯为了后代而繁衍的工具,这些人的感情是枯萎的荒土,再饱满的种子都只能发出空壳来。
他并不爱这个男人,只是在一刹那之间被这种丰沛的感情所撼动,从而失去了对情感的控制。
这不是真挚的爱情,不过是在讽刺他瞬间成为了**的奴隶。
阎的胸膛起伏着,他死死凝视着对方,对方露出冷淡的微笑来,不是纵情欢乐,而是克制的礼仪,在这明媚的月光之下看不出是纵容还是嘲讽,又似乎只是极为简单的平静。他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羞耻感,却无法叙述出口,记忆里模模糊糊浮现出往事碎片般的记忆来,那人宛如一条鳞片光泽的黑蛇,纠缠着红艳的苹果,静静等待着他顺从贪婪张开唇齿的那一刻。
乌罗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然而同样致命。
他无法撒谎,也做不到吐露真诚。
“…………”
阎最终只能报以沉默。
要乌罗的性取向,其实从来都没那么顽固,他欣赏璀璨夺目的珠宝,也迷恋布满尘土的球鞋。
女人柔媚的曲线,男人强健的肌肉都同样意味着美丽。
只是感情这回事又不太一样,光用欣赏还挽留不住,就像场型的战争,你来我往,总要分出个高低胜负,能不能个平手是一回事,能不能谈妥最后的条件又是另一回事。
是无关紧要,轻易送出礼物谈判和平,然而这样无休止的低头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亲切与善意从来都不是真正的谈判手段,不经意的疼痛才会促使人乖觉,大人的世界里什么文明礼貌,兵不血刃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乌罗不喜欢把主动权让出去,对谁都一样,生意也好,阎也罢,人生经历过大大的事情都是如此。
退让意味着任人宰割,等到退无可退才反抗就太迟了,那样的反击也过于虚弱与绝望。
阎太傲慢了,轻易戏耍他人,试图等着乌罗丢失颜面。
“别在意。”
乌罗含着笑回望对方发青的脸色,如今的情感还谈不上愉悦,只是一点些许尝到欢欣的甜头,他当真言不由衷,口中着“一时意气何足挂齿”,事实上的真心话应当是“你死定了”。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机会会来得这么快。
当阎试图分享生平时,乌罗就察觉到这个灵魂过于孤寂了,他寂寞到愿意对一个根本不熟悉的男人开口诉过往的伤痛,在这样的月色之下,意乱情迷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否则酒吧何必开在午夜,那些灯光为何装得好像电三千块钱才一度,昏昏暗暗得看不清楚。
因为人容易被煽动,被气氛、情绪、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若真正不为所动,那不是别有目的,就是真正的神。
阎很自律,不愿意接受这片原始,他选择在荒野上放逐自我。
同理,也证明了他对自己的严苛,严苛是人的本性之一。
“只不过是事。”
渴望肌肤的接触,祈求亲密的行为,并不是什么罪孽,更不是堕落,这些举动是一个人对于情感最基础的需求。
乌罗与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知道这个男人远比那只隼更凶猛更可怕,所带来的伤口只会更深刻。
可就像熬鹰一样,你要是畏惧痛楚,又怎么能成为他的主人。
乌罗虽不想成为他的主人,但也决不允许自己变成猎物。
至于为什么不在树上——
乌罗实在是担心自己完之后对方会恼羞成怒把他踹下来,这一夜不能毫无收获,起码认识到截然不同的阎。对方主动从神坛上走下来,可惜乌罗不是他的信徒,未能给予任何美丽的回忆。
教你个乖,可不是所有同类都叫做同伴。
乌罗无声在荒野里启合嘴唇,他的笑容酣甜醉人,宛如香醇的美酒,又仿佛一位提醒阎应当衣冠齐整的老朋友,只余下柔和亲切的体贴,带着不逾矩的温柔。只是这样的冷静,未免更彰显了阎方才神魂颠倒的愚蠢,荒野上的神明头一遭被戏耍到如此境界,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只是觉得难堪跟窘迫。
从容离开的乌罗并不担心阎会在背后偷袭他,毕竟那也太违反形象了。
回到摊位上的时候,婕大惊怪地看着他的手,紧张兮兮道“你怎么了?我看见你跟阎一起走了,有兽伤到你了,他想杀你?”
乌罗哑然失笑,暗道他要是想杀我,我还有命回来吗?
“没什么。”乌罗轻描淡写地回答她,“逗了逗猛禽。”
还是要命的猛禽。
婕未能参透乌罗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只明白了猛禽这个法,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是谁该负起责任,于是怒气冲冲地挽起袖子,一幅要去找人拼命的架势,扯着嗓子道“黑曲部落攻击你?”
“没有。”乌罗无意再谈,他试图安抚不高兴的婕,便转移话题道,“怎么这么晚了,你还待在这里,不准备去玩么?”
这样的晚会上,睡在其他人那里是很常见的事。
婕大大咧咧道“我正要走。”
乌罗戏剧化地躬身道“那请慢走?”
婕疑虑地看着他的礼节,忽然有些惶恐起来,也急忙对着乌罗躬下身,害怕道“巫,你怎么突然做这样的动作。”
“啊——”乌罗心情太好了,好到有些忘乎所以,他突然反应过来在这个时候可不能随便对普通人做这样的礼节,哪怕是意味着生育的女人也不行,便急忙直起身开始现场胡编道,“我只是觉得你们为部落生孩子,很了不起。”
这确实没错,女人们在将生育当做一种使命,以耗损自己的方法如此生存下去。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在这样严峻的状态下。
乌罗轻声叹息着,他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也只有这个,是他无能为力的。
婕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她虽然对认路非常有才能,但于记事情上就没那么好的记性了,便不能完全意识到以前乌罗从没对女人表达过这种敬意,于是乐呵呵地笑起来,她摇摇头道“没有你跟首领了不起,你们让我们活下去了。”
她的眼睛明亮又清澈,此言是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乌罗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便只是看着婕微笑,轻柔道“你是个很好的女人,婕,活得很快乐,也很满足。”
这些话,婕就听不懂了,她只知道乌罗夸赞了自己,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询问道“我做了什么事吗?巫你突然夸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看着你很高兴。”乌罗微笑道,“不过我不想跟你生孩子,慢走。”
婕兴奋的脸色微微显得有点失望,不过她仍是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道“那我走了。”
在这样的部落里做个性冷淡真的有这么奇葩吗!
乌罗无奈地抚着额头。
夸奖与殷勤在这时候仍然是非常有效的手段,毕竟市集里不可能采取暴力行为,不像是之前在连山部落时那样,琥珀偶尔会谈起当时的一些“规矩”,比如争夺同一个女人的时候,大多时候会用力量来决定胜负,如默那样有高超的技巧能胜过大力士也可以。
集市里的求爱就显得含情脉脉多了,这里毕竟多数是大部落,他们对武力并不像是部落那么追求极致,如同海鱼部落的人就会显露自己的特异来赢得女人的芳心,黑曲部落的人会带着心仪的姑娘往高处去,选择权最终归于女人,导致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都能在市集上见到。
是以乌罗才有那句提醒,方才婕就很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
受地利的影响,他们与其他部落之间的交换明显受到一定的排挤,七糠部落用许多肉食换到了一整套礼器,可是没再进行更多的交易。除了蜂部落本身就卖的是蜜这样的食物之外,包括葛麻部落之类的都对他们有所排挤,不是不愿意交换,就是价格涨了不少。
这倒不是最糟糕的,毕竟还愿意交换,食物本身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他们换到的这些食物都够大家吃好长时间,加上之前囤积的,可以保证很长时段的生产力了。
真正让乌罗头疼的,是过几天这些部落就要离开了,为此他们开始查探乌罗他们的部落到底在哪里。
一旦船离开,水那边的部落就没办法再了解这个新部落,这些倒不足为惧;怕就怕这些人里有不是走水路,而是走山路的,比如那些路程少有十来天的地方。
昨天已经有人跟着他们了,只是走得很心,被发现后就回去了。
原始时代的单纯性正在此处,高高兴兴地相互联姻是真的,试图下黑手也是真的,不过其实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就如同狮群一般,新狮王会咬死幼狮,赶走老狮王,雌狮们大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是男人之间的战争。
作为孕育者的女人,永远都意味着新生。
日月部落虽然自娱自乐过得非常开心,但实际上人口真的太少了,面临着随时都可能消亡的现状。在网络上口嗨两句可以,真到了流血仗以用来扩展人口,乌罗是真下不去口让众人去送死,没有那个必要。
更何况要扩张人口,他们附近的部落只有连山部落。
乌罗还记得那个有点讨人嫌的巫跟他们部落里的秘密,看现在的情况,搞不好那个见鬼的巫真能跟大山讲话,去搞他们,既不是主场,又太过遥远,不定得不偿失。再他们部落在改变,他实在不想抓几个大男子主义回来鞭挞磨炼,宿簇他们不知道是吃过苦头还是本来就心态良好,基本上没有什么臭毛病。
不过……既然是能交换的,想来在部落里过得本身就不太容易,他们这些改变起来较为轻松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巫?”
毫无准备的声音猛然在耳边炸响,正在入神考虑事情的乌罗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他拍着胸膛没好气地抬头看人,发现是笑嘻嘻的羲丝,只好喘着气安抚自己的心脏,无奈道“羲丝,你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这次留下的人不多,昨晚上被跟踪后乌罗就有点不太好,加上今天东西没有换完,他们就没有回去,乌罗自然不会为了自己一时的爱好而陷整个部落于危难,就老老实实留下来,决定熬夜都把这几天熬过去。
唉,本来可以借住阎的屋,都怪自己得太爽,这下还去借住就太不要脸了。
“你干嘛呢?”
羲丝坐下来,她跟琥珀都一样,是相当受欢迎的女人,收到的礼物肉眼可见,光是来这儿的两天里就被人献了不少殷勤,额间用绳子连着一枚牙做装饰品,身上穿着丝麻与兽皮混合的衣物,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异族少女,而不是原始人。
“在想事情。”乌罗随口糊弄她,并没有清楚的意思,这些东西了他们也不懂,只会徒增担忧。
羲丝卷卷头发,点头“哦”了一声,她似乎有些犹豫地看向乌罗的手腕,欲言又止,乌罗见她在意,还以为是在意伤口,便问道“你在看这个?”他将叶子揭下来,露出底下被绿色的汁液染成青色的血痕,失笑道,“被胖鸟抓了下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羲丝仍在犹豫,她试图伸出手臂去抓着乌罗来肯定自己的心意,然而对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内心仅存的热情与所焕发的好奇都只好寄托于舌尖的疑问上,“我想吻你!”
“什么?”乌罗错愕道,“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羲丝点点头道“我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东西,让那个人都害怕。”
她下意识吞咽着口水,有些恐惧地道“可是我看见你的脸了,它一定……一定也是很好的东西。”
乌罗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他迟疑着该先询问羲丝“你在偷看我跟阎?”还是询问“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吻吗?”之间来回犹豫着。
最终乌罗只是笑起来,他懒散地盘坐着,用膝盖支撑胳膊,头微微一歪,枕在自己松松握起的拳头上,欣然问道“你知道吻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羲丝有些怯生生地问道,她深吸一口气,不明白这个意思为什么能令乌罗绽放出那么醉人的笑意,又令阎仿佛见到最可怕的野兽那么恐惧。
乌罗轻声道“它刚开始的意思是,我将属于你。”
那红润的嘴唇触碰着,慢慢变得湿润起来“等到快结束时,就意味着,我已经属于你。”
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
开始与结束?
羲丝茫然地看着乌罗,觉得心脏在怦怦直跳,她移不开眼睛,对方的笑脸似乎藏着令人无法言明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情感,这也是“吻”吗?
于是她紧张地凑近乌罗,询问道“那是怎么样的?就是……属于一个人,那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连起来,羲丝都能听懂,可是连在一起就变得很混乱,她不懂得‘吻’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器或是行为,能让一个人彻底被另一个人得到,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是阎想要吻乌罗,却看起来那么害怕跟吓人。
如果是他得到乌罗,那应该高兴才对啊。
羲丝直觉“吻”意味着亲密的行为,否则乌罗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自己不会感觉到身体所带来的热度,她能感觉到某种熟悉的东西燃烧了起来。
因此试图弄懂这个词汇。
“我可不想跟你生孩子。”乌罗轻轻摇摇手指,算阻止某个好奇心过盛的同伴,“好姑娘,停下来,我不想把你推开,那会有点难堪的。”
羲丝固执地问道“这不会生孩子,对不对?”
“你凭什么断定。”
“因为两个男人生不了孩子。”羲丝严肃道,“所以‘吻’不能生孩子。”
哇靠您这逻辑真是完美无瑕天衣无缝,罗哥不给你一朵红花都对不起您这么认真的学习态度但是姑娘真的你有点太靠近了……
乌罗脑海里缜密有序地罗列着方案试图服羲丝,唯独没办法在不触碰对方的情况下推开固执的好奇宝宝。
要不干脆亲她一下解决麻烦算了,当因材施教了。
乌罗还在搜肠刮肚试图堵住羲丝的好奇心,某种意义上他又有点高兴,这意味着羲丝在觉醒越来越多的情感,意味着她越来越走近一个正常的人。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这个时代洗脑成一个学者了,简直没救。
“你想知道?”
哎呀,被戏弄的猛兽终于回过神来了。
糟糕!
乌罗晕乎乎地想道胜利的喜悦叫人发昏,我今天真是得意忘形,亢奋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