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绑完三角巾之后,乌罗就开始折袖子, 他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姐, 家境又算不上出众, 刚毕业那会儿端茶送水帮忙搬货的事干了不少。
尤其一个组里女生要是多, 重活累活基本都是男生来完成。
只不过那都是很遥远前的记忆了, 从乌罗升职之后,这些活基本上就与他无关了, 最受累的时候还是提行李箱。不过剥豆角这种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乌罗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阎旺这个孩子。
“你的头巾。”
阎忽然开口提醒他,目光在乌罗的耳尖上来回徘徊着,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
“怎么了吗?”乌罗扯了扯,确保那块不大的三角头巾把他的头发都好好压进去了, 一时之间不太明白对方在指向什么地方,“是哪里不对吗?”
阎轻啧了一声,大概是意识到依靠乌罗自己大概是八百年都找不出头巾上的毛病了,就干脆自己上手把麻布解开来, 重新帮乌罗包住头发系好, 他甚至还提醒道“你刚刚那样系的话,很快就会完全松开来的。”
“哦——”
对方的手指很温暖, 轻柔地蹭过耳尖,如同一株蜿蜒生长的藤蔓刚发出绿芽, 挪动着身躯贴合肌肤攀爬着, 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酥麻与痒意。然而阎的声音平稳如死水, 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乌罗略带着点惊愕的意味抬头凝视他,只看见熄灭的灰烬,连余热都不留存。
这是什么意思?
乌罗心想。
“好了。”阎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他看起来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这让乌罗多少有点捉摸不透。
阎旺左看看右看看,硬是没懂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只好单纯从动作上来大概理解,于是又努力抬着眼睛去看自己头上的三角巾,那当然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毕竟他又不是杨戬,就问道“爸爸,我的头巾怎么样?”
“很好。”阎冷淡地回答他,看起来没有伸出手帮他整理整理的意思,而是坐下来开始剥皂角,“今天就吃这个了。”
“噢——”阎旺有点纳闷,既美滋滋于自己的确绑得很好,要知道乌罗绑头巾还要别人帮忙呢,又有种同类的欢喜感,毕竟阎不太陪他玩这个。于是阎旺见着乌罗若有所思地坐下来,脸上挂着令人莫名觉得怪异的笑容时,不由得严肃起脸来,认真地提醒他道,“不要偷懒啊!”
偷懒会没饭吃的。
乌罗没听懂他们父子俩讲什么,不过刚刚那句是冲着自己的,用两只眼睛都能看出来,便衔着笑意问道“他在什么?”
阎镇定自若地回答他“好好干活。”
乌罗那怀疑的目光在他们父子俩身上转,笑着问道“这句话是你的,还是娃娃的?这么年纪的就学会剥削人了?”
“有什么差别。”
当然没什么差别,您老大您了算,乌罗摊摊手示意自己绝对是纯洁无害的,老老实实开始剥皂角。
其实在他们两个大人废话的时候,阎旺就已经辛勤努力地剥了少几十枚皂角了,他大概对两位不务正业的长辈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了,只管自己埋头苦干,真的变成个童工。
本来乌罗还以为这种皂角摸起来会很滑腻,真上手之后倒是觉得跟寻常豌豆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就是剥着剥着让他有点想吃酸豆角。他想着就觉得口齿生津,细思片刻后不能自己受罪,琥珀她们不懂没办法沟通理解,可是阎肯定能够明白。
于是乌罗本着大家一起回忆美好过往的想法,开始迫害阎“哎,你想不想吃酸豆角。”
“什么?”阎顿了顿,怪异地看向他。
“酸豆角。”乌罗重复道,“酸酸的,微微咸,混在肉沫里炒起来,咬起来咯吱咯吱响得脆,夹一大筷子搁在米饭上,特别香。”
阎的表情僵硬片刻,一时间跟不上乌罗的思路,半晌才道“没有。”
他下意识看了看阎旺,孩子最贪嘴,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东西铁定要闹,因而庆幸起来阎旺听不懂这些话来。
阎旺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见着木盆里伸出来的手开始变慢,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两个大人,一个脸上露着迷之微笑,他爸却是神色凝重,不由得生气道“你们怎么都偷懒!只让我一个人干活!”
阎看着乌罗欲言又止,这句话他倒是很乐意翻译。
乌罗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可能是差使其他人干活久了,这种事就显得特别漫不经心,赶忙道“行了,这句就不用了,我上司看我摸鱼的时候经常是这个表情,他当然没这么可爱,不过些什么我心里有数的。”
在阎旺的强烈抗议之下,三个人重新变成无情的剥皂角机器,好不容易把一整盆皂角都剥完了,乌罗背都快弯驼了,他看着木盆清空之后头一个站起来伸个大大的懒腰,按按自己的脖子问道“就这样了?还要做点什么?”
这会儿天还亮着,部落在集结东西送回去,有些没换成,或是积累下来的货物没搬走的,得分成好几次搬运,乌罗就像个托儿所的朋友一样被暂时寄放在阎的家里。
“有好几种办法,看你自己喜欢哪一种,要是现在就煮,不过煮起来的效果不会太好,加点草木灰的话,可以让阎旺帮你搓成型,不过他只会圆形,你自己要想好。而且这种东西煮出来只有一种药草的味道,想添什么其他的味道,就自己去采香料。”
乌罗饶有兴趣道“那另一种办法呢?”
“你自己把它带回去晒干捣碎,然后煮开来会形成一种粘稠的黑褐色汁水,跟中药差不多,只是这种东西不会凝固,保质期也不长,所以最好不要一次性煮完,否则多少有点麻烦。”
听起来确实很麻烦,每次想清洗就得先把皂角煮一煮。
乌罗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看着战战兢兢的阎旺正在认真卖力地干活,他将这些剥开的皂角倒进一个大大的箩筐里,不知道是要拿去晒,还是已经知道这些算是乌罗的,不过看他递过来的样子,想来是后者。
这么多的皂角不算轻,乌罗感觉手上一沉,还是乖乖抱住了那个箩筐,目光还往肥腻腻的脂肪上看。
“这些脂肪是拿来做肥皂的吧?”
“是。”阎在绑自己的头发,没有什么弹性的绳子顺着他蓬松的长发一圈圈缠紧,他背对着乌罗在搜寻着瓦罐的下落,慢悠悠道,“这个也要我吗?”
乌罗想了想道“我知道以前的人拿脂肪跟草木灰混在一起,里面应该是甘油跟脂肪酸,对不对?”
阎沉默片刻后,这实在是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肥皂需要这么专业的术语吗?
半晌后,阎艰难回答“我不知道,反正用烧出来的天然苏粉可以跟这些脂肪反应,你再加入草木灰混合,就可以做成一块黑漆漆的肥皂,还可以加入点盐,加盐之后会容易硬化。而且加了盐之后,它们也就可以同时拿来洗头发了。”
“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阎提醒道,“这些东西到底没有办法跟你以前用的相提并论。”
如果乌罗现在已经很习惯原始生活了,那么阎不会这句话,他看得出来,对方还没彻底融入这个世界。
“多谢提醒。”乌罗有些受宠若惊,他想要这些并不是给自己,而是想给部落里的,当然不会在意阎的担忧。
“爸爸我饿了。”阎旺在干活的时候还不觉得,干完活肚子就空空地瞎叫唤,他的确较寻常的孩子更胖乎乎一点,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耐饿,而意味着他更不耐饿,于是一松手就跟八爪鱼一样扒拉在阎的腿上,试图摇大果树一样摇落几颗果子下来。
不过阎的重心过于稳定,导致阎旺最终只能晃悠自己。
“那就吃饭,等着。”阎摸摸他的脑袋,又看了眼乌罗,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吃白饭的。
语言不通的乌罗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
最终阎的良心还是优胜于乌罗,他略微点点头,决定不计前嫌做三人份的食物,免得日月部落的巫饿死在他的屋里不好扫。
乌罗就看着阎消失在门后,而阎旺跳上了高高的长椅上晃腿,看起来像是父子俩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跟约定。
“哎,胖子。”乌罗用手指戳了戳阎旺肉嘟嘟的肚皮,问道,“你爸去干嘛了?”
阎旺气鼓鼓地拍掉他的手,没有作答。
其实都这个点了,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去找点吃的给这个胖子了。
乌罗的饮食并不算非常规律,大多数时候他跟部落里的人一样,早晚两餐,偶尔记得的时候会给自己加一餐午饭,或者直接喝下午茶,不过冬天没办法进箱子时,他就直接减少活动来储存脂肪,或者自己带点零食出来偶尔啃一啃。
这意味着,乌罗现在的口袋里同样存着点零食。
“胖子,我给你点吃的,你可别告诉你爸。”乌□□脆坐在板凳上跟阎旺话,反正他一仰头就能把这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手指在嘴巴上做了个拉链的举动,示意不要出来,其实他知道别两个人不能沟通,就算是可以沟通,这孩子估计让阎套两句就什么都倒出来了。
他就只是想逗逗。
阎旺眨眨眼睛,不知道对方在什么,只觉得那笑容充满了狡猾,下意识警惕起来。
其实乌罗自己不嗜甜,他摸了摸口袋,看了半天,只能挑出三块没拆开的牛奶巧克力来,就撕开包装掰成两半,给自己塞了一块,再给胖子塞一块。牛奶巧克力跟他惯吃的黑巧不太一样,入口没有半点苦味,全是奶香,甜腻腻地在口腔里化开来,乌罗下意识皱皱眉头,不过孩子应该会喜欢。
阎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试图开口些什么,又怕嘴里的巧克力化开后流出去,就支支吾吾地哼唧了几声。
乌罗把剩下的几块巧克力都给了他。
而阎旺果然没有辜负乌罗的期待,新东西刚拿到手就一下子蹦下板凳,飞一般冲出门去,想也知道是找他爹献宝去了。
“真是孝子。”
乌罗感慨地摇摇头,一转身坐在了阎旺的长椅上,他准备好蹭吃蹭喝了。
门口齐刷刷露出两颗人头来,看起来怪诡异的,一大一,一高一矮,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决定先敲一下模仿他的阎旺才开口“这礼物,贵重了点吧?”
“总不能一把梳子让你白送这么多东西吧。”乌罗笑道,“真觉得愧疚,午饭麻烦烧好一点,我正饿呢。”
阎的脸上便有了冬雪化春的迹象,他矜持地点点头,又消失在门后了。
等到吃饭的时候,乌罗从窗外看了一眼,地面上的东西基本上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许多部落都已经完全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场集市仿佛海市蜃楼的一场幻梦,在阳光下消弭无踪。
看来想来琥珀她们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是把他卷铺盖带走了,得赶紧蹭点饭吃,不然占不到便宜就太吃亏了。
阎家里的饭显然直接奔进了文明社会,碟碗齐全不,还有陶筷跟陶勺。
乌罗看着碟子里的烙饼,不由得愣了愣,用筷子将还带着点油花的饼翻了个面,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块饼,是很浅的绿颜色,被金色的油光刷得很匀称,乌罗夹了夹,感觉到外酥里嫩,而阎旺已经直接上手吃上了。
阎的舌尖还残留着巧克力的香甜,他试图喝水去掉那股牛奶残留的甜腻感,这种味道存在于过于久远的记忆之中,叫人几乎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饼。”阎平淡道,又喝了口水,“我做了个简单的石磨,他们每年会送些粮食过来,有些还算认识,有些不知道怎么做的,就干脆磨成浆烙饼吃。”
“味道还不错。”乌罗吃了半张饼,夹了几片烤肉,至于热乎乎的汤看起来色泽诡异,他不太敢喝,就凑合着对付过去一顿饭,他戏谑道,“没看出来你手艺还不错啊,以后要是拉不动弓箭了,完全可以来我们部落做个厨师嘛。”
阎当然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而阎旺埋头苦吃,脸上吃得一片油光发亮。
其实阎这儿的伙食要比部落里好多了,他这么多年都快烧出经验来了,加上量多盘大,乌罗很快就被吃撑了,而阎旺还是不停往肚子里塞食物,令人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装下这么多食物;至于阎,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吃相却并不粗鲁,同样没有什么声音,连喝汤都是静悄悄的,嘴唇被热气微微一蒸,血色便显得艳丽起来。
乌罗看阎旺看得喘不过气,看阎干脆连呼吸都停了,到底还是狗命重要,因此吃得差不多之后就擦了擦嘴,准备去门口散散步。
等阎旺跟阎吃完饭后,大人就站起来收拾东西,阎旺满嘴都是油,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他用手背蹭了蹭,抬头看着阎,问道“爸爸,我来洗碗吗?”
“我来。”阎淡淡道,“我没什么话要与他。”
阎旺悬着两条腿晃,声嘀咕道“我觉得他人不是很坏,还给我这样的蜜糖吃,爸爸你也觉得很好吃吧,可为什么还是不太喜欢他。”
孩子性子急,声音压低了嘟嘟囔囔的,就显得急,跟后头有谁在赶他似的,巴不得生着八条腿跑起来如同疾风一般。
阎旺不是没吃过“骗”的苦头,他还吃过阎本拿来抓捕野兽的陷阱苦头,知道有些东西虽然看着好,但掉进去的时候痛也是真实的。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挨到鞭子,只尝到了甜头,加上对于乌罗的恐惧本就不具体化,心里难免有些偏向。
他不敢出来,可仍在心里咕哝的还有一句话那个巫还挺喜欢我的。
阎没有再出来,连客气地送送乌罗出门都没有,站在外头散步的乌罗只溜达了几圈,就遇到来接他回家的朋友们了,临走前想起自己的皂角筐还没带,这才匆匆忙忙折回来,只有一个与他语言不通的阎旺留着了。
孩子眨巴着眼睛看他,模样有些恋恋不舍的,不过什么都没。
乌罗摸摸阎旺的头,觉得他像颗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肉粽,不经意被主人遗漏了,肉馅儿虽然满满的,但只有一个孤零零地挂着,既没人把它放下汤去煮,又没人把它跟同伴放在一块儿。日子倒是过得无忧无虑,可年纪的就体会到他父亲相同的寂寞,这荒野太大了,大得没人逃得出这片天地。
更别提个孩子了。
“你想的话可以来找我玩啊。”乌罗跟他,只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懂,叹了口气道,“别跟你爸学啊。”
阎旺当然听不懂,他抓着乌罗的手,怯生生地问他“你还来跟我玩吗?我不要你吃的。”
乌罗摸摸他的头,大致知道孩子在撒娇,还当是想继续吃巧克力,便又将兜里仅剩的几块饼干递给他,温和而不失坚定地将手抽出来,劝道“下次给你带好吃的。”
到底是大人狠心,默来背起箩筐,他连眼睛都不曾往阎旺身上瞟,严肃地看着天空对乌罗道“要快点走,迟些就太晚了,会有人。”
乌罗听出弦外之音,脸色便从对待孩子的亲和化为严肃“还有人来?”
“有。”默皱着眉头道,“有孩子在树屋里看见人鬼鬼祟祟的来,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攻击的意思。”
乌罗便拍拍默,示意不要在孩子面前这些话,哪怕这个孩子压根听不懂也是同样,他从阎旺的手里挣脱出胳膊来,轻轻顺了下外衣,便显出与方才不同的得体跟沉稳。两个人轻快地从楼梯上下去,这次琥珀没有来,只来了婕跟默,还有乐,他们三个都是武器用得最好的,看来琥珀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不是那个新来的人吧?”乌罗忽然开口道,他走得很快,像是阵柔和的清风,连头都没回,心思全放在了部落上头。
他们部落跟其他部落换过一个男人,用一整套陶器,是琥珀决定的,乌罗忙于其他的事情并没有详细过问,增加个人口并不是坏事。
默有点惊讶,他想了想,道“他是我们部落的人了。”
乌罗便没有什么,他不会些伤感情的话来影响部落的团结,只不过这的确是个很有可能的猜测。大家都不是傻子,既然没有人看出什么问题,那明对方应当是挺老实的,部落被盯上让他心头仿佛萦绕上一层层朦胧而模糊的雾气,并不是压抑,是一种隐含的厌恶与新奇。
于是乌罗笃定地道“看来我们没多久就要回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婕不明白,她正在箩筐里挑挑拣拣那些皂角壳,疑惑道,“下个交易日不是还要等一个雪过去的时间吗?”
乌罗轻笑了下,漫不经心道“傻姑娘,咱们这位好邻居坐在这里,也止不住人的贪心,日子一长,要重新划地盘了。”
这对部落来讲是难以想象的事,他们才接受这么多变化,怎么一下子又要重新划地盘了,没有人听得懂。
只有阎懂,他没听见,可已经明白对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乌罗的离开让阎旺很伤心,孩子很少哭,他被养父带走之后就几乎没有怎么哭过,这时候看着手心里的饼干,上面的包装还涂着滑稽的图案,不知怎么就伤心欲绝起来,恨不得嚎啕大哭引起大人的注意,可是他乖惯了,知道这情绪莫名其妙,就咬着牙,任由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
他才刚学会真正的离别,连得到漂亮的包装纸都控制不住悲伤。
“你懂了吧。”阎也用阎旺听不懂的语言跟他话,毕竟这不是该对孩子的话,“他是个太危险的男人,一旦放纵开来,他就肆无忌惮地侵占你全部的空间。”
阎旺抽抽噎噎地要父亲抱,肉呼呼的身体挤在阎的胸膛前,委屈地喊“爸爸,他给了我吃的。”
他没有选再来看看我。
阎摸着他的脑袋,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