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阎旺差不多可以是集市上的霸王。
原因有很多, 最重要的一条是他有个足够强的父亲,而另一个原因是他足够聪明好学,如果阎不在, 或是太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承担起帮助沟通的责任。
虽所有部落的语言阎旺多多少少都能听懂一二,但唯独这个的部落跟这个奇怪的巫所的语言, 阎从来都没有教过他。
由于这个相当严重的意外, 直接导致了阎旺气势汹汹地前来与乌罗对线时直接输在了起跑线上。
“叽里呱啦呱啦叽里……”
乌罗有点好笑地看着朋友怒气冲冲地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大概是气急了,有时候还会在地上蹦蹦跳跳两下, 手里头别着篮子,整个人看上去特别像是采大灰狼的红帽。这会儿是春天,他红彤彤的圆脸蛋被一块折成大致三角形状的麻布挤得像是熟透了的红鸡蛋,乌罗越看他越觉得眼熟,恍惚间想起旅游时在商店里见到摆着的可爱套娃。
“是你爸给你折腾的这造型?跟个中世纪的挤奶工似的。”乌罗问他, 完全不在意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跟语言不通的困境, 伸出手去摸了摸阎旺脸上的红色,“脸上这两块怎么搞得跟高原红似的,你自己吹风吹的还是怎么样?”
阎旺被掐住两颊,就跟公鸡被掐住命运的脖子一样, 一下子哑了声音, 他虽然有些任性, 但本质上并不是个争勇好斗的孩子, 加上乌罗并无任何恶意, 手劲也不太大,就任由对方在自己的脸蛋上摸来摸去的。
其实乌罗大致猜得到阎旺估计是为了他老爸来的,方才那尖锐的笛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草丛里某些人的兴致。
撇去那些有的没的不想,可惜他们俩语言不通,基本上交流没什么用处。
阎旺很乖地被摸着脸,觉得有点怪异,不过他并不是很讨厌这种近乎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跟在阎身边就意味着大多时候要学会吃苦,他从到大调皮捣蛋的事情没少干,被野兽追着屁股撵同样是常有的事,阎基本上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因此很少责罚阎旺,不过情况更糟,阎更相信大自然会教会阎旺更多道理,所以他不得不在野兽的追捕下疲于奔命。
倒不是阎没有这么亲切地对待过阎旺,不过大多数时候,起码阎旺记忆留下来的都是长辈较为寂寞的神态,他既不允许自己软弱,也不允许阎旺过于软弱。
这样近乎毫无掩饰地显露出喜爱,阎旺只在那些外人身上看到过,大多时候是在谈论他们新降生的孩子时。
因为阎的缘故,他们对阎旺多少有些诚惶诚恐,会供奉食物任由选择,可是他们不会那么轻率地将手放在阎旺的脸上,眉目里透出这般坦然的笑意。
“你在笑话我吗?”
阎旺有些没底气地问道,他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在什么,心头涌动着点被当做孩子的不甘心跟微妙的喜悦感来。
对方虽然没有听懂,但是他笑着了一句话后,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
这让阎旺觉得有点寂寞,他低着头看坐在布上的乌罗,纠结了半天后才勉勉强强道“如果你想要摸我的脸,也不是不可以继续摸下去。”
乌罗当然听不懂,他看着阎旺气鼓鼓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行为惹恼了对方,不过对方乖得出乎意料,几乎没怎么反抗,也没有像寻常的孩子那样需求得不到满足就开始撒泼滚的恶劣行为,反倒显得非常成熟,再生气都只是试图沟通交流。
这倒叫作为大人的乌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还掐着人家的脸蛋,对比阎旺的温顺乖巧,显得格外以大欺。
人的亲密行为里包括肌肤触碰,这甚至是一段亲密关系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不管是来自朋友、亲人还是爱侣,如果幼时得不到相应的需求,长大后甚至会因此得上渴肤症之类的疾病。不过乌罗不是阎旺的家人,他随意触碰人家娃娃不准会被当成怪大叔带走,因此很快笑眯眯地老实收回手来。
孩子的脸柔软而有弹性,乌罗不敢捏重,只敢轻轻掐一下,比毛绒玩具好捏多了,于是决定回去摸摸兔子。
不喜欢应付孩子是一回事儿,难以抗拒孩子的可爱又是另一回事。
“行了,你回去吧,咱们俩话又听不懂。”乌罗哭笑不得,“喊你爸来还快一点。”
正好酷哥走了回来,他疑惑地量着阎旺跟乌罗,这些天下来,他大概知道这个孩子在这里的地位,多少显得有点诚惶诚恐“巫,发生什么事了吗?”
好在他没有看到刚刚羲丝看到的学术场面,不然这会儿估计能直接当机。
乌罗不敢随便捏人家的娃,自家的就比较好下手了,他伸出手揉了揉酷哥的脸,又掐了两把,顿感脸颊不够圆润,不像是阎旺那么肥嘟嘟的,满脸胶原蛋白,毕竟酷哥这个冬天长大了不少,身体抽长后,脸颊自然也显露出轮廓来。
“唉——”乌罗轻叹了声,“酷啊,你最近是不是肉吃少了点。”
酷哥受宠若惊“吃……吃很多了。”
阎旺当然听不懂乌罗跟酷哥他们俩在什么,只能从对方的脸上揣测心思,见到两个人之间“没羞没臊”的行为,顿时反应过来,嘴巴下意识撅得好似能挂个油瓶上去,脸蛋正凉飕飕地吹着风,他忽然明白为什么爸爸那么生气了。
“轻浮!”阎旺生气地喊道,“放荡!”
“他在啥?”乌罗回头望,孩子早已经咕噜噜站直身体,趁着回头的功夫转身就跑了,短短的腿穿过草地,像是只轻快敏捷的幼鹿。
酷哥乖巧摇头“不知道。”
父子俩当天遭遇同一人重击,场景堪称可歌可泣。
孩子有种近乎单纯与固执的特性,甚至他们的感情也比大人表现得更明显一些,其实大人喜欢不同的孩子,就像是能开许多锁的钥匙,就像是能装许多不同饭菜的碟,是合情合理的事,他们只是觉得幼崽这种生物可爱,而可爱本身具有很多共同点。
然而对于孩子来讲,就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他愿意让你摸摸他的脸蛋,愿意跟你亲近,便意味着你的与众不同。
然而一旦大人将这种与众不同分散给其他人,就会引起孩子的怒气。
大多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兄弟姐妹对父母的竞争与幼儿园朋友对好老师的抢夺本来就相当激烈。
把孩子当做完全成熟的个体固然不行,可将他们完全当做愚昧无知的幼崽,更是愚蠢的行为。
乌罗今天一脚踩中父子俩的雷点,他虽然受限于语言不通而一时间满脑雾水,但隐隐约约也意识到好感度在“duangduang”地往下掉,不光是被他非礼过的那位邻居先生,现在还捎带一个记仇的崽子。
这大概就是地狱开场了吧,下面不知道是不是要上演鬼当家。
乌罗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远方。
“巫,你怎么了?”酷哥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可是除了明亮的月光跟幽深的草木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乌罗凄凉道“羲丝劝我结婚,可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更接近痛不欲生。”
这个晚上终于没有再发生任何让乌罗还有阎家父子俩崩溃的事,只除了无可挽回的好感度之外。而所有部落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维持到了集市结束的那一日,通过带着肃杀之气的乐曲声,谁都听得出来阎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堪称精神欠佳,他们不算再让自己的身体欠佳,几乎每个人都掐着日子过时间,生怕惹怒了这尊玉面阎罗。
尤其是这几天阎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家生意上出了沟通不良的情况,宁愿自己手脚比划多些时间,都不算麻烦他们父子俩。
好在这样的日子总算到头了,七糠部落的巫用龟甲占卜出了回家的黄道吉日,大家都松了口气。
上船的时候,连七糠部落的老巫浑浊的双眼里都饱含泪珠,可算是熬到了,他想不太出来阎最近不高兴的事,还以为是上次的提议激怒了对方,一时间又不好拉下老脸去劝导。黑曲部落跟华光部落虽然不,但隐隐约约有怪责他的意思,好在其他部落不知道,不然……
七糠部落的巫感觉到一阵恶寒,他已经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
“走了?”
除了日月部落留了几个人在收拾,其他部落大多数已经开始启程了,他们要抓紧时间,这几日的交易日过去后,就要开始准备明年的交易日,时间从来不等人,很可能在一呼一吸之间就有数不尽的部落已经消亡了。
他们要足够强大,努力扎根在泥土里活下去。
三个大部落的巫共同向阎致敬。
这会儿正是晌午,日光炙热,光燃烧到极致的火焰将阎的长发染成金色,若远处的人看过来,大抵便只能看到日轮之中一抹漆黑的身影,他深色的衣物被阳光轻柔地包裹着,整个人仿佛要发出光来。
七糠部落的巫站在摇摇晃晃的船里,他站得很稳,不像个老人,倒像是棵顽强而沧桑的老树桩,绷紧脸皮时还不觉得,笑起来脸上一圈圈年轮便能描绘出寿命来“望您兴荣长乐,明年我不再来了。”
“兴荣长乐。”阎低声示意道,听懂了言下之意。
等着学习肥皂做法的乌罗等到所有船只离开之后,才开口询问道“七糠部落明年不来了吗?那到时候的祭祀怎么办。”
“谁他们不来了。”阎的神态没有之前那么不悦了,反倒归于一种平淡。
乌罗奇道“他们有很多巫吗?”
“没有,巫只有一个。”阎顿了顿,他其实明白乌罗想问什么,只是出于一种自己都无法直视的心态,既想故意避重就轻不理会对方的疑问,又想跟对方延长对话时间,只是这样的行为对他自己而言都太过幼稚,便沉默片刻后直接回答道,“他要死了,明年来不了。”
乌罗这才明白过来,不明白阎为什么语气又变差了,难道他跟那个老爷子其实关系还不错?
“他看着不像是个快死的人。”
阎轻笑了一声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虚弱这个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死亡将近,与他还健康并无任何冲突。”
怎么会没有什么冲突,器官衰亡,人才会死去,因此老人大多显得虚弱,不过也有那种身体很好睡梦中忽然死去的老者,倒是不能太独断。
乌罗同样是第一次做人,他忍不住看了看阎,眼前这位可是二次人生了,他不由问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哪知道阎很快冷下脸色来,仰首挺胸地大步往前走去。
该不会是牛郎吧?地下拳击手?雇佣兵?生存狂?混黑的?
乌罗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难为老人家都到生命尽头了,还想着帮部落谋福祉。”乌罗看出阎不算出任何私人信息,便只好状若无事地转移开话题,“他真是卖力,一把年纪了还走水路,坐船千里迢迢地过来,他们首领心都不会痛的吗?”
阎知乌罗还不太懂这里的事,更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本已经不想理会他,可无奈口舌违背心意,仍是耐心地解释道“他虽然死去了,但是部落仍会永存着,带着他与许许多多已经死去的人,一同活下去。”
乌罗哑然失声,他沉默了片刻,觉得这平凡无奇的一句话倒比千万句辞藻华丽的祝词与祷告更撩动人的心魄。
“他们确实是很了不起的存在。”
跟绝大多数既来之则安之的穿越写得并不相同,异国他乡尚需要些许时间来熟悉,更别提是各方面都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陷入喜怒哀乐的情绪时,乌罗的确会感觉到自己与琥珀她们并无任何区别,不过更多时候,他始终能意识到之间的确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开他们。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阎看着他感慨的神色,就想起那个月夜下对方附在自己耳边得那几句话,脸色不自觉又阴沉下来,“你融入得很快,起码比我想得更快,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与我是一样的。
“还以为什么?”
“没什么。”
怎么又不高兴了?
乌罗不由得咂舌,他知道带刺的花不好碰,可没想到会这么扎手,这还是花吗?团起来就是刺猬!难怪古人云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还没到手就快被扎出血窟窿来了,要是再不怕死地多碰碰,直接可以准备输血跟缝补了。
总不能还是为亲个嘴的事吧,虽这么讲不太合适,但到底不是纯情的姑娘了,没必要为这个大动肝火……
嘶——等下,难不成是他初吻,当时就是想吓吓我来着?
乌罗下意识看了看阎,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出来了。
“你跟那个老爷子关系很好吗?看你这几天兴致都不太高的模样。”哪有人会无缘无故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要是初次见面,乌罗大概会以为对方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可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自觉除了那个你情我愿的吻之外就没做过什么恶事,当然问心无愧地开始乱猜其他原因,“要给你时间缓冲吗?来自不是心理医生的诚恳建议。”
阎冷冷地看着他,平淡道“不需要,他不是死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哇哦,听起来真是有够冷酷无情。
“这样话,太凉薄了些吧。”
“难道假话更好吗?”
乌罗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道“那倒也不是这么,只不过一个人走了,有人记挂着,多少总会好一些。”
“你不像是会这种话的人。”
“哦?那我像什么?”
阎又笑了下,他看着乌罗,少见的终于得到点乐趣一般,应当是算回答的,不知怎么又改变了心意,泰然自若道“我不想回答。”
他绝对是在跟我**。
乌罗眯起眼睛看着已经往前走的阎,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搞不好女人的心思反而比男人的更好猜测一点,比如羲丝跟琥珀她们俩一抬头,乌罗就知道她们是想问问题还是有好吃的要分享,可是阎就实在是让他防不胜防,完全摸不到情绪的开关在哪里。
其实这几天以来,阎的怒气与其是乌罗踩到他的地雷,倒不如是他自己对自己感觉到了愤怒。
乌罗看人一向很准,对上阎也并无例外,他摸不透这个人的心思与其是本身能力的不足,倒不如是他们实在是差异过大的两个个体,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要是还能完美预判到对方心思,那不叫能力,更准确来讲应该叫超能力了。
他有句话得不错,阎的确是个很自律的人,而且对自己非常严苛。
分明清楚对方何其草率随意,对自己跟其他人并无任何不同,只不过是一次亲吻的表演而已,即便不是自己,是那个询问的女人同样可以,却仍旧不可避免地受到吸引,这才是令阎一直以来颇为不快的真正原因所在。
比起在玩你追我逐心灵戏码的两位大人,阎旺在踏踏实实地干活。
不管是皂角还是肥皂,都需要一定的制作过程,自然要收集原料,阎旺可不认为会有谁帮忙,虽本来该找日月部落给他下手,但是他总觉得那些人笨手笨脚的,会碰坏些什么东西,加上工程量并不大,就干脆自己做了。
在这两种东西里,皂角要相对简单些,因为它只需要剥开,分离好外壳跟豆子就可以了,肥皂就要麻烦多了;还要拿油腻腻的兽类脂肪。
乌罗跟着阎进门的时候,阎旺正像个悲惨的童工一样坐在板凳上剥一种很像豌豆的东西,颜色要比豌豆更深,是绿褐色的,近乎黑了,不过里头的种子或者豆子倒是翠绿色的,只是长得不圆润,反而有点像是玉米粒那样的方形,看起来多少有点怪异。
“他怎么还戴着那个三角巾。”
乌罗多少有些讶异,目光在植物上略过后很快就在阎旺身上定格,笑道“看起来跟个苦工一样。”
“他很喜欢这个头巾。”阎简单道,“自己要戴的。”
乌罗倒不是很惊讶,只笑了笑“真的假的?”
他的目光很快在这间只有一面之缘的屋子里转,地上放着两个木盆两个陶罐,一个木盆里装着这种从没见过的植物,另一个木盆里头则装着白花花的脂肪,油星沾在木盆上跟了蜡一样。
有个陶罐里不知道是什么,还有个则是给阎旺拿来装豆子。
“这是皂角?”
“差不多,里面的豆子可以吃,是外面的壳形成一种油膜,这种油膜煮开后就是清洁剂。”阎平静道,“坐下来一起帮忙吧。”
乌罗倒是乐得参与这种亲子活动,尽管他并不是以老师的身份站在这里,不过仍是愉快地答应了“好啊。”
“对了,还有三角巾吗?”
阎奇怪地看着他“你刚刚才旺像苦工。”
“生活总要有点仪式感嘛,不然该多无趣啊。”
乌罗笑道。
阎旺迷茫地看着他们俩,试图从他亲切且善解人意的父亲那得到翻译,然而阎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反而皱皱眉头,去挑出了一根新的头巾递给即将上任的苦工乌罗。
布是麻布,没什么新奇的地方,只是被裁成了三角形而已,还不太好看。
乌罗估摸着保护个头发就差不多了,要是得寸进尺想要什么手套之类的,阎大概就不是温顺地去给他拿头巾,而是直接伸出手来把他的脑袋掰下来了,因此倒不得寸进尺,只是眯眼笑着接过布来,开始给自己系好头巾。
起码有个好消息,阎对他的好感度还没有低到不能容忍。
不知道为什么,阎旺看着乌罗的脸,忽然想到了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