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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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流会被琥珀决定七日一次, 就如同往常决定奖励时一样。

    那间大屋子最后还是被琥珀定成了会议厅, 平日尽可能空着, 好让她储放跟保存东西,于是决定再修一间一些的住房,为此部落里大兴土木拆掉了一面木墙,蜿蜿蜒蜒地往外延伸开来。这项工程就远比平日里的活要大了,乌罗没有帮他们分配, 而是让琥珀自己来决策,只提点了些需要注意的细节。

    刚开始造墙的时候, 琥珀只需要听乌罗的法往哪儿修就足够了,乍一接下重任还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很快, 大家就习惯了分工合作,要是自己的活做完,就去帮助活计更重或是比较劳累的那些人。

    这一天晚上有极光,将月光都遮掩了过去, 乌罗爬上屋顶抬头看着星空。

    这不太像是乌罗记忆里的极光, 流星雨也勉强, 只是许多星星忽然被光芒连接起来, 散发出本身的华彩来, 形状与色彩各不相同,似流星雨般被拉扯着消散, 也略有些连成一束, 风驰电掣地失了踪影。

    那些柔和明亮的光, 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又重归成一颗闪亮的光点,成为平庸无奇的星星。

    极光应当是在南北极才有的东西,乌罗只去看过一次,当天晚上本算老老实实坐在营地里,结果被同行的朋友拽起,坐在车上迎着冷风追光,他们几乎不舍得眨眼,怕错失肉眼能见到的景象,冷风如刀一般剐过脸颊,被冻得瑟瑟发抖,甚至隐约间能够听见洋流不耐烦的低吼声。

    最终云雾散开,众人看见那条星云般的光带降落下来,乌罗走下去,雪没过他的鞋子,他仰头凝望星空,那条如雾又如纱的绿色飘带蔓延下来,无数颗星辰点缀其中,将它织成鲜亮的鲛绡。

    乌罗迎接它到来,静静目送它远去。

    那个夜晚似乎很短,又漫长到不可思议,直至此刻,乌罗仍能清晰地想起当晚所有人的笑容,风里冰雪的气味,厚实的棉衣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他自己的手仍是柔软而温暖的,抚摸在冰冷的脸上,像是温热的水流。

    辰顺着没被搬走的梯子爬上来,他的本子早就画完了,现在正挤在角落里密密麻麻地画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正反面都可以写,不愿意给这本本子留下一点余地。

    “我的家……我的部落也有这样的东西。”乌罗平淡地开口道,他没有看向辰,只是感觉到了有个人爬上来,不知怎么,他现在对当时的阎忽然有了同感,与信任与否无关,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倾诉,“跟这样的不太一样,它们很宏大,不过没有这么灵活。”

    辰是个实诚孩子,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心思,他上来是带着学术性的疑问,便老老实实地询问道“巫,今天的光也要画下来吗?”

    “可以。”乌罗简洁地回答他,又不是个正常的回答,巫者没别的,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边缘刚出雏形的房子还有简易扩充的木墙,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木墙突兀绕了个弯,与其他树墙紧密联系在一起,单单只看眼前,便粗略有了村寨的大概雏形,可实际上离村庄还远得很。

    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乌罗似乎情绪不是很高,他们有同样的喜怒哀乐,只是有许多情绪并没有诠释得那么复杂,不过看脸色还是看得出来对方现在心情如何,便心翼翼地碰着乌罗,询问他“巫,你在想你的部落吗?”

    “偶尔想想罢了。”乌罗失笑地摸了摸辰的脑袋,他凝视这个孩子,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其他的部落要来换你,将你换走了,难道你不会想部落吗?”

    于是辰尝试幻想着那样的人生,他看向仍旧存在光芒的星空,那些光不知道从何而来,它从茫茫宇宙之中来,由许多他们完全不明白的东西,无法理解的反应而成。之后的历史里会有人重复曾经重复过的流程,将它们神化,变成一种预兆,再寻找出真正的原理,也许还有一天,人们甚至能掌控住它。

    真正意义上地控制住这样的霓虹。

    辰摇摇头道“不会,这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乌罗看着他,“你要去一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也许很贫瘠,也许很荒凉,更可能什么都没有,你不害怕吗?”

    辰便大笑起来,少年人笑起来是很夸张的,他咧着嘴,无形地张开唇齿,眼睛亮亮的,像割裂开的星光“我到那里去,他们就是我的部落了啊,蓝鸟就是这样,宿簇、鱼契、垒力、漆枯他们都是这样。”

    乌罗哑然失语,他凝视着辰,然后失笑,不明白自己在跟个孩子暗暗较什么劲儿,他们得甚至都不是同一件事。

    异国他乡还能有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明月。

    “巫,你看天上的星星,它们很多也不是一直都在一起的。”辰又道,“我看见它们跑,有时候会跑远了,有时候又会跑在一起,可是天这一头的星星,永远看不到天那一头的星星,它们要是能跑在一起的话,不定会有新的模样。”

    这是孩子才有的想象力,听着便有种孩子的稚气,大人不会想这些,他们只会掰扯些搜索来的术语跟知识,绞尽脑汁试图让孩子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天体如何如何,因为星球如何如何,因为引力,因为大气层,因为宇宙……

    乌罗便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告诉辰“因为它们很喜欢自己附近的星星,所以不愿意离开,远方的星星再漂亮,它们都不在乎。”

    “这样啊。”辰捧着脸,他温柔地凝视着天上的星星,轻声道,“可为什么有些星星会熄灭呢?我有一次看见了,它忽然很亮,然后就没有了。”

    因为它爆炸了,死去了,而且是在无数年之前,这个世界还不是这个模样的时候就死去了,只是太遥远,所以你现在才能看见它。

    乌罗平静地回答道“它死了,就像水扑灭火,没有了。”

    “它们也会死啊?”辰有些惊讶,“那太阳,月亮,也都会死吗?”

    “也许吧,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等到穷尽力量,都会死的。”

    辰便惊慌起来“要是死了,以后我们不就没有太阳跟月亮了?”

    乌罗摸摸他的脑袋,没有在意这毫无必要的担心,只是平静道“那也是极久之后的事情了,很可能到那时候,大家都已经不在了。”

    “这样啊。”辰没有得到答案之后的欢喜,反而流露出极明显的失落来,他轻轻地叹气道,“我好想追着它们看一看,看它们掉进水里,到底飘到哪里去了,看它们落进山里,到底在哪儿睡觉。如果里面住着人,是不是像巫你这样……”

    乌罗哼笑了声,他“人都是一样的,傻子,去睡吧。”

    辰便老老实实地画完自己今晚上的任务,顺着梯子爬下去,只爬了两步,他又将脸探出来望望乌罗,奇怪道“巫,你不睡觉吗?”

    乌罗没有回答,他躺下去,像是无声无息地睡着了。

    而辰观望了会儿,确定对方不算理会自己,这才慢慢爬下去离开了。

    “星星从天的那一头,跑到这一头吗?”

    乌罗等那孩子走后,才重新睁开双眼,他用手指虚虚捏着璀璨的星辰,一道道流光从指缝里穿梭而过,骤然消散,余火形成长尾,是从未见过的天文现象,他忽然笑起来,大概是觉得很好笑,便又多笑了两声,颤得屋瓦都在发抖“如果星星不愿意离开,那这些流星是什么,是因为它们想见到更盛大的风景吗?”

    人是将浪漫与理性发挥到极致的生物,谁都不会例外。

    只不过世界没给乌罗太多抒发乡愁的机会。

    等到乌罗准备下去睡觉的时候,他看见了比极光更难忘的东西,密布的黑云忽然绽放出刺目的明亮,如同远方的月亮忽然被拉扯到眼前来,空中惊破出爆裂的响声,那光芒将乌罗的眼瞳照得发浅,眼珠子微微转动着,跟随那绚烂的光明而去,它飞跃过天际,很快就坠落于荒野之中。

    “卧槽。”乌罗下意识道,“这他妈什么情况?”

    那当然不是阎的所在,而是更远的地方,在湖水的那一头,乌罗从没有爬上过去的瀑布上,于是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今天的异常是因为陨石吗?

    在老家看极光,在这个世界看陨石降落,生命这么刺激的吗?

    乌罗想到要是这颗陨石偏了位置砸到自己脑袋上,不由得吓得一身冷汗,好在福大命大,没有哪位造物主在宇宙里玩足球或者乒乓球,还不慎到把他的胸膛当球网拦截。

    好在辰不在,不然乌罗得告诉他,有行星带上的星星为了相亲不心把自己撞出轨了。

    不过这么放着不管也不是回事儿啊,该不会引起森林大火吧!

    这叫乌罗忧心忡忡,他看见远方火光弥漫,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有隐约的光芒。大家都在山洞里睡得安稳,几乎没有人守夜了,近来也没有什么人看守火堆,只有几个睡眠较轻的男人醒来,默走得最快,悄无声息地落在乌罗身旁,他眯着眼往远处看,沉声道“那里有火。”

    默他们的眼睛要比乌罗的可信多了,乌罗叹息道“果然烧起来了。”

    “烧起来了?”默不太明白,“是刚刚的雷吗?”

    乌罗绞尽脑汁,试图能简单地概括原因,于是他道“不是雷,是天上的星星死了,正好被其他星星过来,于是就掉下来了。”

    这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可瞬间就把默给吓得脸色发白,他看向仍然残留着光彩的夜空,不光是脸色,连双眼都黯淡下去,甚至浮现出泪水来,不过仍是强忍着,沉重而缓慢地一字一句道“巫,我们要死了吗?上天降下惩罚了,我们的部落要没有了,对吗?”

    您是怎么联想到这个前因后果的?

    乌罗神情复杂地碰了碰默,对方没有抗拒,只是久久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自拔,而且由于他的沮丧,导致其他几个人都陷入了同样的低潮之中。

    “只是星星掉下来了。”乌罗有点嫌弃地拿手帕给默擦了擦眼泪,顺带将另外几个大花猫也一块儿擦了,以极胸有成竹的口吻冷静安抚道,“这是很常见的事,我以前的部落里经常有这样的石头掉下来,不准还是件好事呢。”

    默含着眼泪看他“星星死了,是好事?”

    “不准会有陨石掉下来,指不定里头有铁呢,我们这儿别铁矿了,连块铁都没有。”乌罗安慰道,“你放心,要是上天真的想惩罚我们,还是用这种手段,你都不需要害怕,它下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了。”

    默的脸色更白了。

    乌罗多少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有点安慰鬼才的意思,于是咳嗽了两声,看着远方闪闪烁烁的火光,当机立断“不行,半夜是半夜,危险是危险,这火要是真的烧大起来,搞不好真的要命!默,你去把所有人都喊起来,叫大家拿好陶罐,我们要赶过去看一看。”

    默沮丧道“去看?捡尸体吗?”

    “那还要看有没有尸体给我们捡,要是能捡到陨铁算咱们发财,要是捡不到——看个陨石坑就当观光旅游景点了。”

    乌罗拍拍默的背,又加了一句“现在还没死,不过我们要是不去救火,等到火烧过来,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还是烧烤型死法,到时候皮香肉脆你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之前造屋造墙的时候,其实他们烧树根都快烧出一条隔离带来了,可这样的地方不能确定火星会不会被风带着跑过来。

    这得看风婆婆怎么想啊。

    “快去,别愣着了!”

    乌罗见他们一动不动,下意识吼出声来。

    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呢,这群倒霉孩子还在发呆,难道真等烧到家门口被一窝端吗?

    几个男人迅速没了身影,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部落里明亮起来,无数火光被点起,琥珀披上她的麻衣,匆匆忙忙地往外奔来,她神情严肃,眼睛里仍残留着惊恐的色彩,几乎是三步并成两步走,如疾风般卷到正上了树屋查看情况的乌罗身边,压低声音道“它要惩罚我们了吗?”

    “谁?”乌罗还在观察火光,他在专门卖户外用品的店里买了个型望远镜,两三百块一个,已经足够这会儿使用了。通常望远镜想在晚上完全看清东西,得有夜视仪辅助,或者是干脆直接看月亮这样的存在,不过他是为了看火光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自带光源,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琥珀神神叨叨地道“天,神,那些星星……它们是不是要来了。”

    “它都死了还怎么来。”乌罗认真地通过望远镜往外看,之前看明书,这个倍数能看清楚的距离大概在九千米之内,不过无法看得更仔细,意味着距离应该是在七千米到九千米左右。陨石坠落后没有震动感,情况不算太严重,刚刚的确看到了光,不过没有感觉到尘埃跟碎片,要么是当时气化了,要么就是自己看见的时候,它还离得较远。

    不过九公里的距离而已……

    总不见得是附近有磁铁矿把它吸下来了吧,这也太荒诞——

    可要是真的有呢?

    救火的迫切与贪心同时涌上心头,乌罗看了看琥珀,沉思片刻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可是你不能喊,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琥珀惨白着脸,看着乌罗,还以为他即将宣判部落接下来的命运,于是痛苦地点了点头,泪花浮现在眼眶里“好——你。”

    乌罗将望远镜戴在了她的眼睛上,慢慢调整方向,让她看,在琥珀下意识想叫出来之前捂住了嘴巴,低声道“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我不叫。”琥珀听起来快要心脏病发了,她虚弱而尖锐地从喉咙里努力挤出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试图伸出手去触碰,“这是什么?巫,这是……火?它好近,可是不烫。”

    “当然不烫了,它离我们少要走去盐果子那么长的路。”

    琥珀惊呆了,她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思绪随着眼前的一切而混沌,她惊恐地道“那我,我怎么会看见那么远的东西?”

    “你不想看见?”

    “我……”

    乌罗将望远镜摘下来放进包里,严肃地拍了拍还在发懵的琥珀脸庞,她最近吃胖了,脸颊肉嘟嘟的,这会儿火灾重要,巫咳嗽两声,正经道“琥珀,我要与你很重要的事,你仔细听着。”

    琥珀恍恍惚惚道“巫,我看到你了。”

    该不会把这姑娘刺激傻了吧。

    乌罗揉了揉眉头,他深呼吸了片刻道“对,你看到我了,你现在是想等死,还是想活下去?”

    “活!”琥珀一听这个就不恍惚了,顿时神智清明身体健康恨不得蹦起来以示雄心壮志,差点没把树屋屋顶撞翻了。

    “可是,可是星星都死了。”琥珀悲伤地连望远镜的事都关注不了,她顿时痛哭起来,抽抽噎噎道,“一定是上天要给我们灾难。现在是火,然后是水,再是食物,很快大家就会生病,慢慢死掉。”

    这倒不是琥珀脆弱,如果是一无所有的时候,大家跑就是了,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他们去见过大的部落,大家天天欢声笑语,烧出好用的陶,有足够的瓷,还有漂亮的衣服,眼见着能在土地里扎根,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突然又天降灾难。

    他们不知道这次是什么灾难,不过听起来就很严重,万物皆有灵性,天上的星星死了,坠落在他们身边,怎么想都不像是好事。

    每一次天灾带来的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与无数性命被剥夺,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琥珀伤心欲绝,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现在不光穿鞋,还穿着衣服,有着房子,睡着被子呢。

    乌罗简直对他们部落的“戏精”没有办法,无奈道“行了行了,差不多够了,琥珀,你要是再拖延下去我们就真的要完蛋了。虽然我挺喜欢吃脆皮猪肉的但是我完全不想变成那样,猪肉涨价又没涨价到这里来。”

    这才让琥珀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部落还有个掌管一切科学跟非科学相关的知识分子,于是她抹了抹眼泪,立刻坚强起来,询问道“我们要祭祀什么吗?”

    “祭祀……算了,差不多,我们要去灭火。”

    乌罗平静道“从现在开始,咱们要当森林消防员了。”

    九公里,正常道路要走一到两个时左右,森林路比较难行,能追寻火光不至于迷失方向,最快也要两个时,不过部落里的人体能跟后世都不能相提并论,差不多能在一个半时内能赶到,救火如救人,希望火势就这么静静燃烧着,千万别蔓延开来。

    夜晚看不到烟,可能看见火光,明烧着的部分在较高的树冠顶或者已经比较大了,俗称头上着火。

    乌罗现在也快要脑袋上着火了。

    他们发现的时间早,加快点赶过去应该来得及。

    有了主心骨之后琥珀就稳定多了,她到底经历过不少灾难,知道心慌哭泣也无济于事,还不如乖乖听乌罗的话,便安排一部分人留在部落里,剩下的人则带着陶器赶往火灾现场。路不算太好走,得绕过湖边缘,还有层层岩石,乌罗基本上除了当个典型的废物点心之外没有别的用处,要不是还赖他指挥如何消灭火灾,当场就可以直接遗弃在部落里。

    在被搬运的过程里,乌罗也开始思考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做。

    穿越之前可没有人告诉他要尝试下三百六十行,要是火势实在控制不住估计部落就要直接被清档了。

    严重就搬家,不严重就灭火。

    乌罗在心里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