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火势远比乌罗想得更严峻, 难怪远在部落当中仍能看到火光,万幸的是山林里有溪流形成天然的隔离带, 想来一时半刻是威胁不到众人的生命。
任是乌罗再怎么多才多艺, 也想不到该如何扑灭这样程度的森林大火, 而且浓烟已经开始往上弥漫,中心那一圈估计无一幸免, 八成都快要烧成炭了。他站在地上沉思片刻,这会儿是晚上, 前面还隔着百来米就是火海,暂时烧不到这儿来,不过估计也快了, 远远看着像是朦胧的壁炉摇曳出温暖, 那种炙人的热意站在远处仍能感觉到。
这时候要是分散开人手, 恐怕会被野兽袭击,最好还是集体行动。
“婕, 你知不知道那一头是什么?”乌罗指向溪流的左边,这条溪虽然浅, 但颇宽,活水在不断流动着, 他抬头看见火光照亮了山与溪流, 可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婕轻盈地跳上树木放去远目“也是水流, 不过更远的我就看不见了。”
“是水流就好, 那我们向下游走。”
乌罗当机立断, 如果他们要往上游去, 要往上攀爬,夜晚大家看得清楚是一回事,爬山路艰难又是另一回事,下流就好走些了。
而且流水不断的上游,如无意外,应是湖水或者潭水。
乌罗悔不当初,早知道多看点地理学,哪用得着在这里瞎猜,他们一行人顺着溪水往下走去,好在今天晚上一丝丝风都没有,没助长火势,人群只走到十几分钟,就瞧不见那么浓的火光了,甚至还有点阴凉。
这样的大火恐怕惊走了不少野兽,一路行走都没有听见兽吼声。
“巫,现在怎么办?”琥珀询问道。
山火来势汹汹,她们不知道因什么而起,习惯用火是一回事,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又是另一回事,便纷纷看向乌罗,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而乌罗还在回忆自己看过的电视跟火灾教育片,试图从报警跟匍匐前行还有拿湿的布捂住口鼻里找寻答案。
答案是什么都没有,要是他一个人什么都知道,那要那么多职业干什么,乌罗还需要眼巴巴还房贷吗?
“不怎么样。”乌罗松了口气,他本来用手叉着腰,这会儿直接放下了,摇摇头道,“不能把命往里面填,这年头烧伤就是个死,我救不回来,趁着火不大,我们把家当收拾一下,大不了现在回去等一等,准备走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乌罗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想在这个世界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怎么这么难。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发出尖叫声,一颗的火球从火海里闯了出来,高高弹跳飞起,不过因为溪较宽的缘故,噗通掉进了水中,瞬间就不动了。
它的体型不,搁在石头上被完全卡住,没被水流冲下去。
琥珀下意识颤抖了下,部落里已经有人惊慌地叫起来“是惩罚!是……”
这是吓到语言乱码了。
乌罗一脚踩进溪流里,矮下身检查了下,微波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光,试探地用手去触碰,外表稍微有些硬壳,按下去是软的,似乎是只着火的动物。他又仔细观察了会儿,才发觉这一团火球是只被烧焦的兔子,而不是着火弹出来的石头。
看到这样的惨状,乌罗当机立断,挥手道“走!”
还没等乌罗回头,身旁众人哗啦散开了,好在琥珀不算没良心,跑了两步想起他来,便又回来扯着这倒霉的巫者往回跑。
乌罗被拖得直接在森林的落叶堆里滑行,听见了马儿的嘶鸣声,疑心是错觉,便大喊道“琥珀,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琥珀崩溃地大喊起来“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是什么都没有——
乌罗看向火光,那火真正弥漫出来了,他听见无数兽吼声相应和,看到火海猛然跃出一道身影,男人骑着马,漆黑的马儿几乎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只有绸缎般的皮肤被月光照得发亮,它嘶鸣着——
是阎。
男人的神情有些狼狈,烟尘如骨灰般擦过他的脸颊,那蓬松的长发微微烫焦了些,他调转马头凝视着无尽火焰,竹管吹出嘹亮的长鸣,与风同行。
无数野兽从林木间奔窜着,有些伫立回返,有些与他们一块儿奔逃四散。
乌罗几乎能听到皮肉焦灼的声音,那焰火如张牙舞爪的怪物,试图吞噬掉眼前的一切,然而只有风,他被琥珀抓着,只听见了风声穿梭过耳朵,脸上冷不防挨了记树枝的鞭挞,眼镜掉落在地上,彻彻底底地碎裂开来。
近视让乌罗的视野瞬间变了个模样,他不甘地再抬头去看,只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从人到马,都模糊不清,渐渐就与火光重合在了一起。
一直到跑回部落,乌罗都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他不知道是因为阎还是因为运动量的缘故,只是静静地呼吸着,大脑近乎一片空白,高度近视的眼睛看不清太多东西,只能分辨出大致物品隐隐约约的轮廓,至于人的脸,只要稍微隔得远一些就全然模糊不清了。
那是阎吗?
乌罗询问自己我是不是看错了?
即便他心知肚明在这片荒野上会骑着马赶来救火的人除了那个人不做任何猜想。
过量的运动令乌罗眼前发黑,他开始无视规律跟节奏猛烈地呼吸着,仿佛要夺走世间最后一点氧气,试图将肺部无意卷入的浓烟彻底吐出来。人们或是惊讶地凝视着乌罗离开眼镜之后近乎陌生的面孔,仿佛琥珀抓回来的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或是彻底陷入无端的混乱与哭泣之中,他们依稀看到遥远的火光变大了,恐惧弥漫在人群之中。
“闭嘴!”乌罗严厉地低吼着,起初没有人听,直到他从近乎鼓风机般的呼吸声里缓过神来,那声音就变得沉稳而威严多了,甚至一瞬间听起来像是阎的嗓音,哭声于是渐渐止住了。
乌罗的视线里仿佛隔着层雾气,他的眼镜曾是他的武器,眼睛同样,锋利的、残忍的、冷静的,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心都藏在人工造物的玻璃片之后,可并不意味着失去眼镜他就不堪一击。
模糊不清的世界诚然可怕,却不及明亮的山火更为吓人。
乌罗看不见任何人的脸,也难以从兽皮上分辨出他们到底谁是谁,他将手抽回,看着人们拥挤在一块儿,低声抽泣着。
有个人也许已经死了,这世上与我最后互相理解的那个人。
乌罗浅薄的同理心在不恰当的时刻发作,伤心姗姗来迟,错过在山火上见面时的那句“快跑”,他不知道自己喊了没有,风里听不清任何声音。
人的死亡未免过于轻松容易,令乌罗厌恶自己的钝化。
理智告知他此事与自己无关。
然而感情难以克制地流露出悲伤。
乌罗克制住这种筋疲力尽,尽量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态度道“大家把东西收拾一下,带上食物跟需要的东西,其他能再做的就留下,全放进山洞里,陶不要带太多。我们一起去河那边烧盐,所有人都去。”
河边当然不是指他们捕鱼的那条路,而是更远的地方,穿过树林,贴近泻湖的那一条路。
泻湖附近几乎没有什么植物生长,火势再猛也烧不过去,已经看到这样的火势了,乌罗可不想好好地呆在家里睡觉就突然变烤猪。他没将这种不安感表露出来,任何情绪都会传染,如果领袖足够镇定,其他人也就会下意识地顺从。
“去烧盐?”抽泣声里带着一丝疑惑。
乌罗冷静地点头道“对,所有人都去,你们带上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要走很远的路,也许还要再建个新的住处。”
原始人并不恐慌到处游荡,他们最开始就是四处游荡,哪里有吃的就往哪儿走,大家恐惧的是没有未来,是死亡,而不是没有家。因此乌罗给了个目标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止住了哭声,准备起要离开的东西了。
琥珀跟默一左一右地站在乌罗身边,女首领悲伤的叹息道“巫,你这不是惩罚。”
默虽然没有话,但他同样是这么想的。
乌罗回答她“我们没有人死,这是惩罚吗?”
这句话好似拨云见日般,叫两人立刻清醒了过来,他们便欢天喜地地去拿东西了,其实细细想来,这些东西才过了一年甚至半年的光阴而已,即便被烧毁了,换个地方也并无任何关系,再重新找个洞穴,或者盖乌罗想要的那种屋子就是了。
乌罗站在原地缓和情绪,他紧紧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动摇了两分钟,甚至没人看得出来他动摇了。
然后他就那么干脆利落地往屋里走去,进入到行李箱里,去做他该做的事。
乌罗先去眼镜店碰了碰运气,这店里有仓库或者车间,他同样找到了一个平板,上面可以输入有关自己对眼镜的需求,它们会自动组装。
当乌罗拿过眼镜的时候,目光又落在了美瞳上,最终他只是将与上一任款式完全相同的眼镜重新戴上了。
新眼镜花了乌罗不少钱,他在商场里休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开始习惯这种陌生的孤独感,家具店的床铺得很是柔软,且一尘不染,反倒是他刚刚从山上下来,两只脚与裤子上都裹满了淤泥跟落叶。
去洗澡的时候,乌罗站在淋浴器下,细密的热水将他冲刷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他单手撑在磨砂玻璃门上,看着泡沫往下流淌,忽然想起了刚刚看见的阎还有那些野兽。
他们的确不是同类人。
乌罗如鲠在喉,他回忆着那些狂奔的野兽,那只蹿出火海的兔子,这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阎是去火里救那些野兽的。人狩猎野兽,野兽捕食人类,这是与阎无关的自然规律,因此他全然不在乎,既不偏帮兽,也不帮助人。
可是山火不同。
于是这场无妄之灾,将他一同吞没。
“你难道真的是神吗?”
乌罗喃喃自语,本该是嘲讽的口吻,从咽喉滚出,却像是真实的困惑,水流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滑下来,顺着鼻尖一滴滴往下坠,热气将大脑蒸得混沌,掩盖过最后一句呢喃“可别死了啊。”
吹干头发之后,乌罗休息了会儿,他没有睡觉,这时候睡觉会丧失时间感跟紧迫感,做事情需要良好的睡眠固然不错,然而这不过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他还没有虚弱到那种地步。
乌罗只提着一个行李箱来到这个部落,同样提着一个行李箱离开这里,等他出门的时候人们几乎快要收拾完家当了,正在地上追着兔子跑,大概是早些年的流浪使得大人对搬家颇有心得,他们有条不紊,半点不显得杂乱,男人背着沉重的食物,女人们带着陶器火种与型的工具,还做了许多火把,连孕妇身上都是沉甸甸的担子。
没人问乌罗只带个行李箱要不要紧,他总是很神奇地能拿出大家所需要的东西,再不行就做出来。
倒是琥珀好奇地看着乌罗脸上的眼镜,问道“你的这个东西回来了?”
“对。”乌罗没有出钱包大出血的悲哀现实,平静地点点头,“它回来了。”
琥珀并没有看出任何不同,她本来就对眼镜不太了解,更别提是同款眼镜,便以为是相同的,不禁流露出羡慕的眼神“这怎么做,我也想丢掉的东西回来。”
乌罗摇摇头道“你不行的。”
不知道琥珀想到什么,她欲言又止片刻,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男人们分成两队,前面带头与观察后方,善战的女人则将孕妇跟孩子保护在中间,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泻湖边走去,能看见远处的火光冲天。
阎旺人呢。
乌罗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然而谁也不知道山火会不会顷刻间忽然降临,乌罗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去,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之下,多余的同情心没有意义。
他本来是该这么想的,也应该这么做。
“巫?”琥珀看着一动不动的乌罗,奇怪道,“你怎么不走了,我们不是去煮盐吗?”
“还缺个人。”
乌罗开始憎恨自己的固执了,夜间开始吹晚风了,想得到火势很快就会变大,他凝视琥珀片刻,缓缓道“我要去带一个孩子过来。”
“我们的孩子都在这里了。”琥珀还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她还当巫是过于紧张在胡话,因而放松地微笑起来,近乎安慰地凝视着乌罗,“你放心,我们都带上了,没有一个人落下,睡觉的都被我们叫起来了,叫不起来的都在箩筐里背着呢。”
乌罗看着她道“琥珀,他不在我们部落里。”
琥珀的笑脸一下子凝住了,她明白过来乌罗是在谁了,嘴唇微微颤动了片刻,什么都没有从那当中倾吐出来。
而乌罗已经开行李箱拿出他的手提箱了,行李箱里装着不少东西,他之前测试过轻便的手提箱也能当做入口进入,因此有刻意多储存一个,可以方便远行时使用。他知道自己对阎的偏执已经过了底线,跟慈悲善良都无任何关系,在这样的黑夜里贸然去寻找一个很可能扑空的孩子,这即便对他而言,也过于有人情味了。
“你要去找他。”琥珀心领神会,她想了想,点头道,“让宿簇跟绿茶陪你一起去,我们去煮盐,你们接到孩子就立刻赶过来。”
乌罗想过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
雷厉风行的首领果决地拿过乌罗手中满是行李的箱子,她近乎慎重地提醒道“快点回来。”
“好。”
乌罗没有穿他那身西装,换了套休闲服,适合远行、运动、短时间跑步,在这荒山野岭就差一辆越野车搭配。他们往荒野里的高脚楼里赶去,一路上没有人话,大家都忧心忡忡的,绿茶大概是想些什么的,最终还是没有出口来,至于宿簇就更没话讲了。
亲疏远近到底有个分别,宿簇看绿茶没有开口,他是“会做生意”的人,要不是这年头没有算盘,估计能当个不错的掌柜,见绿茶不话,他当然也不。
阎旺开门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咩咩叫的动物,看起来有点像羊,鼻子非常像牛,脑袋上有两个包,大概是刚生下来不久,角还没长出来。
“着火了。”乌罗言简意赅,“你爸在山上,跟我走,我给他留个字条。”
阎旺当然听不懂他什么,便眨眨眼一脸纯真地看着乌罗,而乌罗刚准备服他,身后就被人敲了敲,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去,一下子愣住了。从高脚楼这边看,森林火势更为壮观,能望见远远的一片山林火光弥漫,只是很远而已。
这是初夏了。
乌罗的脸色有点发白,他伸出手示意阎旺上来,这下对方倒是明白了,虽仍是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抱住了乌罗。于是乌罗就直接把他抄了起来,搂在怀里,将之前在决定要来时就写好的纸条压在屋子的桌上——要是火烧到这里来了,阎回来看不见尸骨,肯定会想到他们这些老邻居,山洞里没人或是已经被烧了,那他一定会去泻湖那碰碰运气。
毕竟那里是他们唯一共通的点。
要是火没烧到这里来,阎看见纸条,就省去麻烦了。
阎旺似乎并不是很担心乌罗劫持他,被抱起来后也很老实,简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倒是那只羊羔挤在乌罗的脚边咩咩叫。而青望跟留君看见这样的情况后,就呲着牙围上来做威胁状,后者跟乌罗过几次交道,不太敢对他龇牙咧嘴,就恶狠狠地瞪着其他两位无辜人士。
绿茶拿着武器,不过单人如此近距离地跟巨型野兽搏斗未免过于挑战他的神经,因此声音都颤了“巫,我们真的要带走这个孩子吗?”
“对。”
阎旺趴在乌罗的肩膀上对那两只动物了些什么,他叽里咕噜了一通,又示意乌罗把他放下来,踮着脚努力往青望的身上蹦。大角鹿试图用嘴把他拱上自己的背,不过并没有什么成效,那庞大如树枝般的角还一直在晃来晃去,差点没把阎旺划伤,便忿忿地看着他们这群围观人士。
宿簇受不了这谴责的目光,只好沉默着将孩子抱上去,险些没被警惕的大角鹿毫无道理地顶穿肚子,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下意识看向乌罗。
“鹿,狼……”乌罗若有所思地看着它们俩,又看着躁动不安的动物们。
动物是非常敏锐的,像是这样的山火,应该有所感觉,难怪这两只野兽都表现得这么狂躁。
阎旺安抚了会儿大角鹿,又伸手去拉乌罗,却被乌罗拒绝了。
留君是可以驮起两个人的重量的,之前乌罗跟阎就已经经历过了,他不能确定的是那名大角鹿能不能,加上语言不通,也没办法让阎旺沟通。不过阎旺似乎并不奇怪自己大半夜前来,要么是他缺心眼,要么就是阎出门之前料到自己会来找这个孩子。
如果是后者,那他应该会叮嘱这两头猛兽。
“绿茶,你到大角鹿背上去。”
乌罗当机立断,他抓着青望的大角,看着绿茶有点畏畏缩缩地往上爬,鹿喷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叫出声来,蹄子略有骚动,不过的确没有拒绝跟无法负担的情况出现。等乌罗慢慢松开手之后,青望就连那点不耐烦也都没有了。
“宿簇,你跟我到狼背上去。”
留君吃过乌罗的苦头,比起青望要温顺很多,倒不如它闻到乌罗的气味之后就迅速温顺下来了,刚刚大概是乌罗洗过澡的缘故,它没能在一开始就成功辨认出来。乌罗骑在狼身上后,它就一直那么威风凛凛地站着,直到宿簇被拉上去也没有太大动作。
“阎旺。”
乌罗喊他。
“你记得跟我走。”
阎旺稀奇地看着乌罗,而后者已经完全放弃跟他沟通了,转而拍拍狼身,揪着长鬃示意往前跑,狼便如风一般呼啸而去。
青望不甘示弱,轻盈地跳跃在平原上,始终紧紧跟随着留君的身影。
而后座的两位正脸色发青地承受着他们本不该承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