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胖鸟对除漆枯之外的任何人都颇具攻击性, 乌罗既然不叫“漆枯”,那待遇自然也不例外。
大概是来源于雏鸟情节,亦或者是救命之恩,电视剧里不是也常演那样的桥段, 时候听的童话美人鱼里就是邻国公主顺道捡了个大便宜。鸟的智力据很高, 纵然不与人一样, 应该多多少少有能够套上的地方。
乌罗谨慎地从这只胖鸟爪子底下收回手来, 肌肤没有被划破, 可还是拉出火辣辣的长线, 皮与肉微微分离,还不至于流血。
“巫, 你没事吧。”
漆枯焦急地道, 看着胖鸟的眼神已然有几分不善, 他因为不擅长狩猎的跑动, 通常只能玩玩弹弓或是陷阱, 所以对畜牧的事颇为上心, 这点在整个部落里都排得上号。他还清晰地记得乌罗过的几条经验, 性情凶戾爱攻击人的不能养, 养了也会反咬一口。
“不然我们把它交给炎, 炖汤喝?”漆枯认真地提议道,完全不管胖鸟温顺地挤在他胸口, 软绵绵的像个乖宝宝。
乌罗失笑道“那倒是没有这个必要, 你现在还没有发现吗?它跟你很亲近, 大概只是认你, 不认我们,这叫做忠诚,许多动物甚至人都会拥有的品质。我不懂得鸟类,要是换成阎不准能看出来这只鸟有什么用处,不过也可以驯养,当积累一下经验,它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吃什么会生病,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忠诚?”白连茫然地询问道,“那是什么?”
“忠诚就是……是就好像你们永远不会拿起武器对向自己的同伴,如果有人在狩猎时遇到危险,只要还没有死,你就会保护他。”乌罗思考了片刻,解释道,“这是朋友、同伴之间的忠诚。而对部落的忠诚,就是来偷看的那些人试图攻击我们的时候,你会杀死他们,你不会偷偷将东西送给其他的部落。”
白连不解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偷偷送东西给其他的部落。”
蓝鸟很奇怪自己听懂了,白连反而听不懂,便解释道“你偷偷拿东西送给其他的部落交换,换到的东西是你的,部落不知道。”
这让乌罗略有些异样地看了看蓝鸟,不过并没有什么,文明一旦开始,爱产生恨,好带来坏,不该做不能做的事都会引发他们对恶的思考,若没有幸福又怎能谈到痛苦,这世界上的东西本来就是两面的,既然有牺牲与奉献,那当然会有徇私与苟且。
如果乌罗是个文学家,也许他会更贴切地来形容或者糊弄抓鸟三人组,然而他只是个商人,商人所需要具备的潜质没有浪漫跟修辞,而是犀利与恶毒。
商人需要的只有清晰的思路跟结果。
白连沉思片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噢——那婕只对蓝鸟笑得……笑得,好像偷吃了很多肉一样,也是因为她对蓝鸟忠诚吗?”
“哦?”乌罗略有些讶异,他趣味地量着蓝鸟略有些发红的脸皮,缓缓道,“不,这叫爱,这意味着在婕的心里蓝鸟是不一样的。不过你要是忠诚也没有错,这是一种对感情的忠诚,只不过这种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可以自己想。”
“所以,这只鸟还养吗?”漆枯心急如焚,可歌可泣地拼命努力着将完全脱轨的话题努力拽回正轨上,免得冲向越来越未知的深渊,他略有些沮丧地用单手挥舞着胖鸟掉毛的翅膀,“巫,它飞不起来,我记得你过,凶的兽是没有用的,养不熟,不可以养,为什么现在又要养?”
乌罗缓缓道“漆枯,再凶猛的兽,也会有听话的主人,你看那边——”
他所指的方向正是留君与青望,这会儿阎旺正揪着一把不知道哪儿来的青草喂给青望吃,而留君趴在地上晒太阳,神情有些懒洋洋的,要不是体型过于巨大,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像后世看家护院的狼犬,不过纵然如此,仍是没人轻视它。
早在连山部落的时候,留君就已经显露过他的残酷本性,而青望不必多,看它锋利的大角,显然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如果我们不能驯服它,就不能让它靠近我们,更不能让它待在这里。”乌罗缓缓道,“你看见过豹兽被它撕咬的样子,你觉得自己能直接扛住它的攻击吗?”
三人组诚实地同时摇起了头。
“那为什么,我们现在不攻击它,它也不攻击我们?难道它不够危险,不够凶猛吗?”
漆枯这才模模糊糊反应过来“因为它听话,就像这只胖鸟,它没有抓我,还吃我的食物,它在听阎旺的话,就像胖鸟听我的一样。”
“没错。”乌罗点点头道,“它虽然不听我们的话,但是听你的话,你可以从它身上搜寻养鸟的经验。我以前没有过,你们也从来没有抓过,就是由于鸟会飞,大家都认为抓住了它也会飞走,不是吗?既然它现在飞不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试试?”
羽毛对于鸟类而言是很重要的部分,剪掉羽毛会令它们失去飞翔的能力,这一点乌罗知道,不过没有提到过,毕竟连兽都来不及养,更何况是更高难度的鸟。
他受够被养鸟的朋友抱怨的折磨了。
只不过既然这会儿有只胖鸟送上门来,乌罗也并不介意部落的人拿它练手。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不算□□宁,不过也算不上鸡飞狗跳,阎旺吃穿不愁,偶尔会跟两头巨兽一道失踪,然后再湿漉漉地回来,大概是去洗澡了。逃跑时虽然紧急,什么都没有带出来,但是他已学会拿猎物与部落交换丝与麻所做的衣服跟兽皮,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有时候乌罗慢半拍才想起他,带着食物去探望时,却发现孩子已经在自己的网床上酣睡熟了,猎物的血腥气都处理干净,留君一向是不太敢拦乌罗的,连带着从没见识过厉害的青望便也默认他的进出。
动物之间有特殊的方式沟通,留君的恐惧总不会毫无来由,青望并不痴傻,大致能理解出来食物链的走向。
阎旺的懂事令乌罗颇为欣慰,他当然明白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懂事,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教育实在帮了大忙。
不知道阎开不开托儿所,乌罗很愿意把整个部落的孩子都丢去跟他学习。
“阎,你到底死了没有。”
乌罗略微蹙起眉头,忍不住叹息起来,他坐在罗网上摇摇晃晃,低头看着阎旺单纯的睡脸。
那个男人所代表的可不止是一片荒原的守护神而已,还有其他部落的信任跟关联。七糠部落的新巫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如果阎一旦死去,他们一定会选择将新的地点设在七糠,日月部落的人口并不多,过于露财并不是什么好事。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去未知的地点不如留在主场。
寻常人的生或者死在这世道稀松平常,然而阎的生死却至关重要。
“臭子。”乌罗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阎旺的胖脸,一只兔子在角落里津津有味地舔着石头,它最近被阎旺抱来玩耍,喂得肥肥胖胖,巫者只好叹息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爹跑到哪里去了,他要是死了,我这边可是很难交代啊。”
威慑力并不是一两样武器能够解决的东西。
阎的人脉、威信、众部落对他的信任是那场漫长的旅程积累下来的,乌罗不是没有自信做到同样的事,可是人家也在进步,一年时间太短了。
不算再扰阎旺的休息,乌罗帮他盖上兽皮,站起身来往外走。
被派去调查的婕所带来的消息同样在好坏里反复横跳,山火仍然没有变,只是同样没有蔓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婕等人前去探查许久,偶尔仍会被山火追尾,只知道有些地方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只不过还有新的火往下路烧去,暂时还没烧到荒原上。
乌罗趁着这段时间恶补了下有关火灾的知识,知道有些很可能是缺氧导致的不完全燃烧,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再度被点燃,便叫婕他们尽量不要进入火场。不过他们仍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看最终火焰会烧到哪里去,按照现在的人手,不光没法控制火势,同样没法稳定火势,甚至连看守跟清理都做不到。
缺乏经验不,更无多余的工具跟性命往里填。
好在情况虽然严峻,但是他们在食物方面暂时没有什么忧虑,生死之后吃喝才是头等大事,这点一解决,天大的麻烦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风干的肉当然不及新鲜的猎物好吃,不过拿来应急就比鲜肉要更便于携带跟易于保存,再来附近常有逃跑来的野兽被巡逻的女人跟男人们猎杀,及时补充上资源。
部落皆都没有浪费。
“不过这一次,搞不好收获最大的不是木炭,而是畜牧的发展。”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乌罗看着盐地上到处蹦蹦跳跳的动物,忍不住抚着额头轻轻叹息出声。在最初的时候,谁能想到胖鸟居然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不间断有野兽跟飞禽或掉或跑,或生或死在他们的附近,看来火势逼得不少动物一退再退,加上它们缺不了盐份补充,就集体跑到这里来了。
甚至婕她们还从火势外抱到了两头狼崽。
当时两头狼崽正饥饿得嗷嗷直叫,它们俩的母亲大概是被火灾夹断了腿,发现的时候毛已经焦烫了,伤口大抵是被烧糊,因此勉强拖延了几日性命回来照顾两头狼崽。婕她们发现狼崽的源头正是狼妈闻到生人的气味,在濒死前努力嚎叫出声,从而吸引了注意力。
若按照人类煽情的法,狼妈作为一个母亲最后所想,大抵是不管来的人是好是坏,孩子将来是死是活,都总比饿死在窝里强。
只不过那两头狼崽一开始跟部落里不太亲近,始终追着同族前辈留君跑,大概是独来独往惯了,留君并不太理会它们,加上阎旺没有养新宠物的算,就受了好几天冷落。孩子最怕饿肚子,狼崽同样,它们被部落里喂了几天,龇牙咧嘴时挨了,这才老实听话地跟着部落的孩子开始跑。
绿茶从白连那知道了“忠诚”的概念,加上他对坐骑略有些念念不忘,便主动担起照顾狼崽的责任。
不乖且具有威胁性的野兽都被宰杀吃掉,除了胖鸟跟骗吃骗喝的几只食草动物除外,部落里真正饲养的具有威胁性的动物只有狼。
狗就是从狼驯化来的,反正是男人在照看,又不是阎旺,乌罗就没太上心,他们有及时反应杀死狼崽的能力。
火灾给予了动物很大的恐慌,部落在盐地呆了一段时间,附近前来逃难的动物越来越多,有些愿意亲近人类,从他们这儿乞讨食物,有些则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既不亲近也不远离,不少成了阎旺的盘中餐,好在他吃得不多。
大概过了半个月,动物们闻到风声,大多散去了,包括不少让部落以为他们已经驯养成功实则只是来骗吃骗喝的动物。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无用功。
阎旺虽然跟部落语言不通,但偶尔也会好心地出来帮帮忙,他一个人待在荒野里何其孤独,乍遇到伙伴,加上心里的英雄蚩同样在部落之中,刚开始几天还有些腼腆,后来便与其他孩子们玩疯了,甚至还撵着漆枯的胖鸟一路追跑。
他一直跟着阎学习,有许多管教动物的方式已成习惯自然,不光是部落的人,就连乌罗都完全没见识过——毕竟即使是农业与畜牧专业的大学生,也未必完全了解如何驯化野性十足的野兽。
这已让部落受益匪浅,离开的动物很多,可留下的动物却也不少。
动物同样拥有感情,天灾短暂地令所有生灵携手和平相处了一段时间,生存与杀戮自然还在进行,而人为干预之后,当然也有动物意识到了其中的区别。
“动物比人敏感,它们既然纷纷逃跑,看来这场火灾已经结束了。”
夏日越发炎热起来,盐水边颇为潮湿,有时候出了汗都能感觉到细细的盐粒凝结在肌肤上,琥珀已经问了好几次乌罗是不是应该去寻找新的居住地,好在畜牧的事夺走她大半的注意力,分散了对未来的不安。
然而乌罗心里一直没有底,他知道自己在浪费时间,可是山火的燃烧,除了浪费时间,没有别的办法。
大概是在火场见到阎的缘故,让乌罗始终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
这样的季节,那样的山火,居然会在半个月里结束,又没有下雨,听起来都过于的魔幻现实。
乌罗不太敢确定,他仔细思考了会儿,喊上负责认路的婕,去将留君牵到手里,对远远还在跟伙伴玩闹的阎旺高声喊道“旺,我借一下留君,去看看火灭了没有,你在部落里好好呆着,不要乱跑。”
跟着伙伴玩了十来天,阎旺对话多多少少有了些进步,只不过经常会其他部落的方言掺杂着普通话一顿乱讲,不过大概明白他们在什么,或者是凭借自己学到的字来猜测意思,他眨眨眼看向乌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看着留君一溜烟跑出去了。
阎旺不解地歪过头,对着伙伴道“他(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伙伴茫然地看着阎旺“阿旺,你在什么,我听不懂啊。”
阎旺“……”
留君的奔跑当然比人的两条腿要快得多,很快,乌罗就进入了火场,场景愈发触目惊心起来,几乎没有一棵树完好,只不过有或大或的溪流阻隔成防火带,而中心一带连成一片的林木都被烧毁了,焦枯的树干偶有残留,却也不多,本来该被遮掩住的视线此刻空空荡荡,不知道火焰到底烧到了什么地方。
草木灰飘落在地面上,随着留君的疾跑而轻轻飞荡起来,黑色的灰烬飘零在它的长毛上,将月白色的长毛挂漆成灰色。
刀耕火种,本来就是用火烧开田地,以前是烧山,现在是烧林,这场山火除了木炭,还送了片田地给部落,只不过距离远了点,点起来可能会比较麻烦。再来烧的面积未免太大些,按照他们现在的人手,很可能还利用不完,不过并不是没有好处,这样大面积的田野可以开垦利用,定期派人来照顾就好,反而能节省人手。
婕一直来查探,只不过多数时候是在外围,她一直记得乌罗警告自己不要进入内场,因此直面这种灾后的惨烈还是头一遭,看着空空荡荡的黑色世界,恍惚间感慨道“星星想要看到其他的世界还真是可怕,竟然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
这些原始人有时候总会讲出很有哲理的话,乌罗苦笑道“有时候追求一些东西,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好像释放文明、历史的约束一样,森林里的火灾在缺氧或是雨水下会熄灭,可谁都不知道文明的火焰一旦烧起来,会烧到什么时候才停止。
“留君,我们走。”
乌罗已经看过火灾大致现场了,更下面的地方不归他们管也暂时管不到,这时候要让众人搬回到部落里头,重新恢复往日生活才是最为关键的。火灾并没有蔓延到日月部落门口去,甚至连他们为了造房子挖出来的隔离带都没有用上,渗透的水流减缓了不少火势,那火焰一路往山下也就是草原那方烧去,不知道阎的楼有没有保住。
林子还足够他们生活使用,不过确实可以考虑扩开更大的生活范围了。
乌罗轻轻踢了下狼腹,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温顺的留君这次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反倒仰起头往远方看去,似乎那里有什么等待着它。
“留君?”乌罗偶尔会觉得试图跟野兽用普通话交流的自己很有毛病,不过事实上即便留君听不懂语言,它仍能敏感地感知到乌罗大概的意思,是去是留,是跑是走,它并不是完全愚昧的死物,而是有智慧有情感的生灵。
“你发现了什么?”
婕忽然翻下狼身,她矫健如猿猴般蹲伏在地上,四肢都染满了草木灰的黑色,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留君,还没等她开口警示乌罗。留君长啸一声,倏然似流星般急奔而去,简直要化作荒原上的一根利箭,然而不管它如何奔跑,始终维持住了背上的平衡。
“巫——”
乌罗几乎要睁不开眼睛,他听见婕的声音被抛在脑后,却只能用左边手背挡住耳旁呼啸的狂风,将自己的上半身放低,试图靠在狼身上稳定,心脏紧张得砰砰跳,他现在可没有鞍跟任何防护,要是留君发疯,他不死也要半残。
阳光与荒野从眼底流窜逝于光阴,耳畔仿佛还能听见淙淙流水声,大地微微震动后归于平静。
“你居然还没有走。”
冰冷而熟悉的声音里透着疑虑,乌罗放下手的时候下意识扶住自己的眼镜,生怕这贵重的用品再次出事,好不容易稳定住视线,他抬眼看去,错愕地看见一群长毛象正在慢慢远行。
“是啊。”乌罗迅速恢复了平和的神态,镇定自若地答道,尽管在日光下他这会儿还暂时没能看清阎的脸庞,那人正站在留君面前安抚着试图撒娇的巨狼,而彻底遗忘了乌罗的猛兽突变萌兽,对着主人撒娇的时候差点把背上的坐客摔下来。
留君又付出一撮毛的代价,使得乌罗好不容易稳定住身形,从商人转职的巫者试图维持自己的风度,慢悠悠道“我相信你有办法,现在证明我没有相信错,只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能耐而已。”
阎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来。
“你都快从留君背上掉下来了,嘴巴还是不肯服输,你是做律师的吗?”
“好好,那你是驯兽师,还是消防员。”
腰上一紧,乌罗被单手抱下狼背,落地时还有种轻飘飘的不真切感,就如同火灾结束的不真切感。
他还活着。
乌罗不由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