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门没有锁。”
推开门, 入目的景象温馨到近乎有些可爱, 阎旺已经睡熟了,正发出微弱的鼾声, 他枕在阎的腿上,身上还盖着件巨兽的皮毛。而阎正在闭目养神, 他的手落在孩子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才只过了一个晚上,你又来找我,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看来在你的部落里一定有事情发生。”
乌罗没有贸然进入他们父子俩的私人空间,他现在可不是受欢迎的客人, 人之间的交往拿捏尺度很重要, 平日可以入内,不代表一直都可以自由入内。他靠在门口, 仍然记得昨天部落与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威胁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容易能过去, 理智与感性要看人家爸爸怎么选。
“的确有事情发生。”乌罗慢悠悠道, “所以想请你上门, 请问你会正骨吗?”
阎愣了下, 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受到了袭击?”
“是啊,大概是来采盐的,以为我们霸占了那块地方, 所以半夜杀上来, 运气还算好, 没有死人,只不过受伤了不少,内脏出事的我是不抱希望了,看他们能不能自我恢复。不过骨折的不定还能抢救下,我不是念医的,只好来问问你了,你一个人在外行走,总不可能永远不受伤,如果你愿意介绍医生,同样可以得到报酬。”
乌罗轻轻放下手提箱,在地上用力推了一把。
“这次不是空的。”
阎淡淡笑了一下,他将阎旺抱起放好,任由孩子继续深陷美梦,轻巧地移开身躯走过来提起箱子,重量的确与上次有所不同,便挑眉道“上次送我梳子,这次难道送我吹风机吗?那你可能还要再给一个发电机。”
“你可以看看再。”乌罗平静道。
没有人邀请他入内,阎好似视若无睹般任由他站在门口当门神,慢腾腾地将箱子放上茶几,开锁扣,松软的海绵之中压着全然崭新的望远镜,他略有些诧异,脸色却不由得更加发沉“你的诚意很足够,愿意拿这样的东西跟我交换,按照道理来讲,我本该心动,不过我不想救一群野兽。”
“野兽?”乌罗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已经明白阎还在生昨晚上的气,这倒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毕竟才一个晚上过去,只要不是老年痴呆,基本上不可能忘记,不过心里明白归明白,他面上仍然故作不知,混淆概念,“为什么这么,建造集市的人是你,既然满意这样的礼物跟报酬,又为什么不肯答应。”
“你的忘性很大。”阎意兴阑珊,懒得跟乌罗纠缠下去,“他们昨日所做的事,你我都看见了,你跑来找我救他们,不觉得讽刺吗?”
乌罗这次想在明面上叹气了,缓缓道“你这句话是出自作为一个父亲的愤懑,还是对于人性的失望。”
“有什么差别吗?”
“有,如果是前者,我二话不带着箱子就走,绝不会再来找你帮忙,免得你生气烦闷,明年的集市大家再见面,你很应该生气,我没有立场反对。”乌罗摇摇头道,“我这个人跟别人做生意也有底线,绝对不会强买强卖,只不过,如果是后者的话——”
“是后者呢?”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乌罗心中稍稍踏实下来,便微笑道“如果是后者,我倒是觉得,他们恐吓阎旺反而正意味着他们脱离野兽,正在变成你应该能理解或者期望的那种人。”
“伤害孩子的人,也配叫做人吗?”
“那要看伤害的是什么孩子,留君差点伤到人,而且根本不听命令,在不知道之后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你遇到了又会怎么做。他们对阎旺的威胁恐吓的确看起来不对,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关心我,在意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平安,难道你能反驳吗?”
阎轻哼了一声“你们本来就不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山火蔓延的时候,我带将阎旺带走,你在当时没有责怪我乱借坐骑,现在自家的宠物惹了祸才知道怪在别人头上,不觉得自己是在推卸责任吗?”
“你真是……”阎吃瘪,他知道自己一向在讲话这方面占不到便宜,便皱着眉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这样帮助他们有意义吗?”
乌罗沉默了许久,这场对话大概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明白,因此最终只是道“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活不下去。”
“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
阎几乎没多思考就发出了邀请,他近乎是真诚地凝视着乌罗“鬼头也很喜欢你。”
“呵——”乌罗轻笑了声,笑声很轻,不带任何讽刺意味,甚至令人错觉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怪异的温柔,“多谢你的盛情邀请,只不过你来晚了。”
“来晚了吗?你与我之间会有早晚的法吗?”
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异界来客,因此无论愿不愿意承认,是敌是友,他们都是对彼此而言都是最为特殊的存在。
乌罗心知肚明对方在什么,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既然我们都是人,最多只有相同处,难道你觉得你对我很特殊,还是我对你很特殊,我们之间只能是投缘,可是这种投缘本来就可以培养,不是吗?”
喜欢吃肉,并不一定要永远吃肉,改成吃菜,吃菌菇也并无任何问题,最多只是一时不习惯而已。
他在否决特殊这一点。
人也是这样,人就是人,原始人跟现代人又有什么区别,相处起来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剥皮扒骨跟背地里的抽筋扒皮而已。如果往好处想,逃过了刚开始可能被吃掉的惨案之外,他们反而比现代的人更直率更坦诚,更善于表达自己。
阎忍不住冷笑了声“这种培养,以后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变质成你绝对不愿意见到的景象。”
“这就是你害怕的理由。”
乌罗平淡地回应他。
“离群索居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我不会刻意去控制他们的意识与想法,他们要发展成什么样子与我也没有关系。话得太远了,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如果不愿意也没有关系,这只是一桩生意,能成可以,不能成也不要紧。”
“如果我拒绝,你准备要怎么做?”
“医学是怎么开始的,无非就是人体实验,再走一遍而已,看看运气够不够好,不够就听天由命。”
乌罗得很豪气,这个世界就像被火烧过的草原,虽然此刻寸草不生,但是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有绿苗从灰烬里生发出来,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如此循环,总不能为点不忍心的愧疚感耽搁生死大事。
“哼。”阎似乎笑了下,他伸手抚了抚阎旺的头,垂眸思索片刻后缓缓道,“好,我跟你走,不过东西你拿回去吧。”
“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你不要?我可不会给你要人情的机会。”
阎弓着腰抚了抚阎旺的额头,似乎在查看他们俩的对话有没有吵醒这个孩子香甜的午觉,他平静道“不是人情,而是我要加入你们部落,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每个人都要为部落奉献,我没有拿诊费的必要,这是我应该做的责任。只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能不能代替你的首领做出这个决定。”
“你什么?”
“我我要加入你们的部落,很难听懂?”
虽乌罗一开始的确想要提出这种要求,但是他知道基本上没有任何可能,所以就连提都没有提出,免得自取其辱,如今阎主动开口,反而令他有些恍惚走神。就算是倒霉过后开始走大运,这大运也未免来得过于不切实际,现在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该不会从推门进来的对话都是臆想吧?
“听是不难听明白,懂就很难懂了。”乌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拖长音调,“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按照常理来讲,应该是我们这里提出各种要求,要八抬大轿请你回去,你还要推三阻四,等着三催四请才答应才对。”
阎气定神闲地答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主动提出,免得浪费时间。”
“好了,真的,你到底为什么要加入部落,你根本就没有这个兴趣,就算我再特别,也不至于特别到你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生意是生意,为什么不接受?”阎反问道,“我的分量不够重吗?”
乌罗摇摇头道“就是因为太重,所以我才不敢轻易答应。生意归生意,钱货两讫才是生意,你这样叫中彩票跟出门捡到钱比较合适,如果这样的也叫生意,我怕以后会吓到其他的部落,以为我们脑子坏掉了。就算我再自恋也不会自恋到这种地步,你不是为了我要加入,总共才见过几次面,要是一见钟情的话,你早该提出来了。难道那天亲一下就够你以身相许?拜托,这种事十七岁的高中女生都不会上当了。”
“你很有自知之明。”阎被他一通分析惊得哑然失笑,“没必要这么警惕吧。”
“我可是刚刚被敌人差点刺穿喉咙,再不警惕一点,迟早亏得血本无归。”
阎见他一脸不信,只好无奈地解释道“你的确没有这个魅力,你的部落也没有,只不过你刚刚有句话动了我。离群索居到底不是办法,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这么多年也倦了,更何况阎旺喜欢有朋友,我总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而牺牲他的童年。”
这句话让乌罗稍微放松了些,他们俩同时将目光投向酣睡的阎旺,安慰道“你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他昨天晚上没有吓到吧。”
“已经没事了。”
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这个较为缓和的答案,然后就将目光转向了乌罗。
乌罗并不是特别,或者没有魅力当然不是完全的实话,只是要这个决定完全是为了他,那的确不是这么一回事。阎旺当然不会被那些人吓到,他虽然,但是好歹是跟着阎混迹过山林的人,并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乖孩,遇到过的危险比这更严重的不知道有多少,大概听个明白之后,就知道是留君惹了祸。
真正令他闷闷不乐的,反而是不能跟朋友们玩,平日交好的朋友都不愿意跟他讲话。
阎旺不知道该生谁的气,他知道留君去找来了父亲,又没办法责备被留君抛下狼背的婕,那个女人身上的伤他也看见了。
他还不到明白这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情无可奈何的年纪。
养育之恩固然大过天,不过阎心知肚明,因为自己的缘故,阎旺一直得不到正常人童年的乐趣,他是个爱玩闹的性格,却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这预兆从他跟留君偷跑出去玩时就已经萌生。
不并不意味着没有。
他让阎旺能好好活下去是一回事,可是剥夺阎旺回归同类是另一回事,擅自将阎旺培养成与自己一样的异类,阎一直记挂在心。
阎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神明过,起码在阎旺面前,他永远只是个普通的父亲。
日月部落与其他刚发展文明的部落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只会更差,而不会更好,除了拥有乌罗之外,他们并没有什么值得让阎另眼相看的东西。只不过乌罗得不错,那群人好赖学会了感恩,知道保护自己的同伴,加上阎旺的确很喜欢他们,阎也的确有心思看看他们能走多远。
最终仍是失败的话,阎想,他起码还有乌罗这个乐子可以看,毕竟对部落寄予厚望,甚至不惜赌上自己仅有筹码的人,可是乌罗。
这个精明的商人实在是个骇人的赌徒。
真正动阎的,是阎旺、乌罗,还有这个部落未来的可能性。
更何况,乌罗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的秘密,旅游带上梳子、望远镜、手提箱都并不是什么牵强的事,他的衣着得体、香水、还有修剪工具都能找借口过去,只不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有这么简单吗?
“所以你的回答呢?”
“既然你不要八抬大轿,我当然愿意。”乌罗戏谑道,“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会解决的。只不过你要清楚,加入我们的部落,跟你自由的生活可是差得很远。”
其实这话得乌罗多少有点心虚,他自己就过得很逍遥自在,最麻烦的时刻也不过是了解双方观念不同。而随着部落对乌罗的信任渐渐深入,这种观念冲突的时候的确有,可不再那么令人心惊胆战,更不那么令人胆寒了。
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一种乐趣。
阎沉默片刻,忽然道“难道你们真的有八抬大轿吗?”
“不,如果你真的要八抬大轿,我们就不要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阎略微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那我的性命就托付在你手上了,现在就走吗?”
“伤患正等着,当然是越快越好。只是不要留给你时间收拾行李吗?”
阎跟乌罗都不是拖延的人,荒原的神明摇摇头,颇为潇洒快意地开口道“都是身外之物。”
他只将阎旺抱起,取过墙上的弓箭,缓缓道“我们走吧。”
酷哥正蹲在地上逗虫子玩,白白胖胖,好大一条,大概是刚吃饱出来散步,才从土地里钻出来,就被他用木筷子彻底夹出来,差不多是一指长,正不甘心地在筷子上蠕动着,试图逃脱。
“嗯,留给阿薪吃,他最近会走路了,要吃点好的。”自从学会筷子之后,酷哥就发现了筷子的很多用处,比如沾到会烂手的药草,比如实在很扎手的果实,还有这种用手抓只会逃跑的虫子——巫真是个聪明的人,他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跟办法。
不然下次再试试敲敲巫的脑袋,不定能听到神跟他讲话。
只不过——
酷哥心有余悸地揉揉自己脆弱的耳朵,他还记得上一次跟蚩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反正接下来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当酷哥抬头看见来人的时候,耳朵的疼痛都立刻忘却了,心肌梗塞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当场窒息去世,他紧张地站起来,手足无措,连虫子掉在地上都忘记捡,结结巴巴道“巫,我们这就走吗?”
来这里是为了找阎是一回事,可是真见到人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走,你要是很留恋可以多看几眼,我们下次不一定会来了。”乌罗轻轻敲下酷哥的头,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来房子的问题了,部落里是没有高脚楼的条件,会议室更大些得留给琥珀或者当医疗室,第三间屋子还没完全建成,按照现在的受伤情况来看,估计还要拖延一段时日。
哎呀——这个福利来得还真不知道是不是恰当。
酷哥可是一点都不留恋,要是能不来,当然还是不来的好,他心翼翼地瞥了眼抱着阎旺的阎,三只野兽安静地跟随着主人,带来的冲击力实在惊人到可怕的地步,于是缩了缩脖子往乌罗身后撤。
“我还指望你遇到关键的时候能站出来保护我,你这样反倒要我保护你。”乌罗哭笑不得,这话他来无心,毕竟心里酷哥只是个孩子,调侃调侃罢了。不过落在酷哥耳朵里就大不相同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也有些沮丧跟窘迫,比起蚩,他的确更适合做个工匠,而不是个猎人。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足以明了。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男人更应该成为一个狩猎者,而不是一个工匠。
乌罗察言观色,发现酷哥情绪忽然低沉,他又不是神仙在世能掐会算,当然意料不到自己无心戳中对方的痛处,还当是那句话让人自尊心受创,便闭口不谈,问道“你那些家畜呢,不赶它们一起来吗?反正留着不管也会被吃掉,不如便宜部落,也是便宜你自己。”
“你倒是不做亏本买卖,放心吧,青望跟留君会赶它们。”
阎慢悠悠道。
几只牧羊犬就可以守住一整个大羊圈,乌罗没有亲眼见过,不过道理还是明白的,就点点头。
加上阎这个人形战力,气氛一下子就从种田流变成开挂升级流,乌罗来时战战兢兢,走时倒是心情舒畅,除了双腿走得有些累之外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阎旺中途睡醒了一次,迷迷糊糊地趴在阎的肩头了些什么,阎耐心地应了,不过没有更多的话,抱这么久,也不知道他的手累不累。
酷哥怪异地看着一直跟着他们的巨兽与兽群,心中迷惑又不敢,还有几分遗憾,他本来还想试试骑在鹿啊狼啊之类的身上是什么感觉。
等到乌罗回到部落门口时,外头的树上挂着三具女人的尸体,死相算不上凄惨,都是被石矛直接穿透了心脏,有些其他的伤势,多都不太严重。
“噢——”阎按下阎旺的脑袋,也不管对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看向乌罗时似笑非笑,“这个见面礼有点大。”
“好。”乌罗捏了把冷汗,生怕自己进部落看到的是血流成河的场面。
开门的人是梨,她神态看起来有点憔悴,身上溅着还未曾干涸的人血,对阎的到来倒是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平淡道“巫,你回来了,首领等很久了。”
阎玩味地看着她,欣赏着这颠倒错乱的时代模糊出文明的影子,门口悬挂的尸体还在风中微微抖动着。
“没事吧?”
乌罗询问道。
梨有些惊讶乌罗居然会这么问,她皱着眉头想了会部落里有什么称得上有事的,最终才想到,于是简洁回答道“只是想走,首领把她们杀死了,她们不会再动了。”
听起来真像是杀人狂魔组织。
乌罗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