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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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罗躺在兽皮上思考。

    他这时候很像一头无辜的兽,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引颈就戮;又像是一座西洋时钟,沉重而平稳, 带着年代久远的优雅, 双腿是滴滴答答行走的分针,笔直而修长,在停止工作时稳定不动,看不出任何意图。

    秩序跟混乱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阎忍不住想如果是野兽的话,现在应该要逃跑了。

    乌罗当然不会逃跑,他镇定自若地抚摸着口袋里的那块陨石, 神态平淡到阎旺都未能觉察出气氛不对来, 肉嘟嘟的孩子细细嗅着空气, 他敏感察觉到有什么逐渐趋向怪异,可无法从两位长辈冷静的神态里窥探到半分真实。

    于是他再度欢欣喜悦地玩弄起月光来了。

    要乌罗此刻很害怕,那倒没有, 他甚至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兴奋, 工作当然是为了金钱,可谁敢不是想寻找更适合自己的东西, 挑战更大的难度, 成功的快乐本身就来自于挑衅的同胞兄弟,每个人都在试图挑战自我, 而阎的问题只不过是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到逼近生命的威胁。

    它不如长矛利刃般能刺穿身体,血潺潺流出肉躯, 从生到死, 化为一具毫无意义的枯骨;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 你明明知道不会死去,却被轻易动摇信念,质疑到本身最想隐藏的秘密,刀刺入神经,精密地挑开每条路线。

    那双幽幽的眼眸,试图窥探最深的本质。

    “你看起来不是那么八卦的男人。”乌罗平缓地回答他,脸上甚至带着微笑,陌生的沐浴**气盖过平日的香水味,分明都是香精,却有截然不同的味道,然后巫者拖长音调,“你想不想抽烟?”

    “嗯?”阎有些不解。

    乌罗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他看向玻璃窗,笑了下,平静道“我现在想抽一根清醒清醒,好想想怎么回答你。”

    “你并不是一定要回答我。”

    “我知道,不过我要是接受了这样的优待,下次就是换你并不是一定要为我或者我们做些什么了。”乌罗还是站起身来在角落里翻找了会儿,那大概是个箱子,他的房间里放着不同的箱子,有些看起来像是等待着时刻外出,有些则只是基本的储存箱。

    他将火机跟香烟揣进口袋,于是时钟开始走动了。

    等阎安抚好阎旺出去的时候,乌罗正靠在屋边缘抽烟,亮起的火星在月光下并没有那么璀璨明亮,他垂着眼,指尖夹着细长的烟,看起来像个刚被生意跟会议折磨过头的上班族。

    烟本来就没有不呛的,阎不记得自己之前喜不喜欢这玩意,总之他现在挺不耐烦的,因此随手挥散了烟雾,站在远处并未靠近,他的鼻子太灵敏,上前是受罪。

    烟闻着烦人,吸烟的人看着倒是赏心悦目,乌罗穿得并不多,单薄的白衬衫掩住皮肉,一点褶皱都没有,像是刚被熨斗平平整整地熨烫过一次。他屈指弹了弹烟灰,于是火星便又重燃一次,这次稍显明亮刺眼,部落外头空无一人,山洞与另一间屋子传来欢笑声,显得他们此处格外寂静无声。

    “你。”他问道,“华好学吗?”

    阎疑问道“华?”

    “就是今天缠着问你弓箭的那个男人,你觉得他怎么样,算不算可造之材。”乌罗将持着烟的手搁在自己的臂膀上,他缓缓吐出烟雾,营造出虚假的山眉水眼,柔润温存,简直是情人之间的爱语,“你还觉得他像野兽吗?”

    阎再一次想吻他,无任何理由,硬要寻找,只能是干燥的嘴唇缺乏滋润。

    “只这么简单的理由?”阎怪异地嘲讽,他站在月光下,身量高挑,影子投到乌罗的足下,就差半步,已被屋檐完美地遮掩过去,“要是这个回答是真心的,那你的确让我有点意外,这应是殉道者了。”

    箱子、用以交换的望远镜、更替的衣物、玻璃与水泥、精致的棉被、不被珍惜的药品。

    阎看到的东西不够多,却已经足够他掌握到足够的信息了,乌罗只给予了他们能够创造出来的东西,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

    水泥并非完全的无可替代,他用在窗户的缝隙之中,恐怕没有几个人能看出什么不同。

    体面的外表明乌罗并不缺乏物资,不管这物资是怎么来的,他本来可以让这个部落彻底改头换面一番,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交易日时众人拿来更换的东西最值得刮目相看的只有黑陶,他们当初要是拿出望远镜,只怕会遭到疯抢。

    乌罗并不是会掏出家底的男人,他谨慎又冷静,仔细动用手上的筹码,绝不叫任何人产生依赖,近乎心地训练着首领对于权力的掌控。

    既不叫对方侵入自己的权力范围,又不令对方完全失去自我,彻底沦为应声虫。

    可只是如此的结果,太过可悲了,阎不得不失望。

    人同样是动物,既然野兽能驯化,那么人类同样可以驯化,要是乌罗不过是拿一整个部落做实验,促使他们加速变成后世那种人,根本毫无意义。

    这个部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玩具,顷刻间湮灭在时代里,就像自己当年一样。

    乌罗将烟头熄在烟囱壁上,他踮起脚丢进去,像个初次尝试在夜间避开宿管爬墙出去的女大学生,等待着男友抛举,又像是只想趴在墙头看看远处的七彩霓虹,好给自己匮乏平凡的学习生涯增添几分明媚的光彩。

    “你在驯化他们,还是在培养他们?”

    乌罗的确猜测到阎的询问主要并不在金手指上,他应当是看到房子联系到了什么,可是并没有太多兴趣,只是在好奇乌罗想要做什么而已,便缓缓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不过缩短了他们的进程,只不过快到有些吓人,倒让人手不足。”

    “我做过同样的事。”阎疲倦地告诉他,“根本没有意义,他们只会依赖你,时间一长,就如同家畜一般。”

    乌罗沉默片刻,询问道“然后呢?”

    “谁知道。”

    乌罗便挨上去吻了他,抽过烟后的口腔带着薄荷的凉意跟微微的辛辣,不出是什么感觉,阎舔舐过对方的舌尖,冷不防被咬了下,疼得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别那么好奇。”乌罗看着他,嘴唇还碰着嘴唇,“我带着他们跑,看他们自己跌跌撞撞能走多久,那一定会很长很长,久到让人恼火,不过我不在乎,反正在历史上他们只是一笔史前存在的人类,我现在也是,我不是神,也不想当神,别把你我相提并论。”

    阎在月光下窥探到这个男人膨胀的野心,他的舌尖还在隐隐作痛,可疑问仍是毫无头绪。

    “你还没有回答最重要的问题。”

    “你现在还不够格听。”

    阎应当生气,可不知怎的,他却微微笑了起来。

    他们不是情人,却已接过两次吻。

    再没有一日的气氛比那个月夜更为旖旎浪漫,乌罗的多面性也在增加的接触里不断彰显出来,他不再是那个斯文温柔的外来客,反倒像是森林里另一个耐心谨慎的猎人,擅长各种各样的陷阱,等待着心甘情愿跳入陷阱的猎物。

    阎用指腹摸过唇角,他想咬得不够重,血都没有出,这牙印很快就会消。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阎轻而缓慢地自问道。

    乌罗也忍不住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跟喷雾,对方反应的平淡实在出乎意料,倒显出他十万分的人之心。

    离群索居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对这个时代看好,不过阎只是想问乌罗的目的,这着实令他出乎意料,本来他还以为对方会开口询问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是怎么来的,没想到什么准备都没用上,只不过白听了一顿击,顺道占个便宜。

    这种击听不听都没太大差别。

    “这次。”乌罗回身看他,语调略带挑逗之意,含笑道,“是我想吻你,算扯平。”

    没有人再提起阎初来的那个夜晚,乌罗仍是每晚与他们父子俩合住,有时候阎旺一高兴,还会屈尊降贵地从他的炕床上跳下来,自己拖过一张兽皮躺下,夹在中间一左一右地量着他们俩,好似看着自己的两只玩偶熊,露出欢欣喜悦的笑容。

    而男人们的伤在逐渐好转,帮着部落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他们跟女人一块儿去采集,箩筐系在没有受伤的地方,或者单纯去当个篮子,前胸后背都绑上箩筐。夏季结的果子不多,高温将果皮化开,黏腻的香甜味在林子里传开,几乎令人作呕,他们迫不得已只能在地上捡未熟的毛栗子。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每天去远处的火灾现场播种,女人们带上换来的锄头将地刨开,洒下种子后泼点水就作罢,棉花与谷种一半一半,到底谁能发展开来,就看它们自己的竞争多激烈了。

    完美展露了什么叫听天由命。

    而乌罗则一直耐心研究着他的园子,有颗种子避开一切苦难,扎实地发了芽,窜出头来,隐约能看到五谷的雏形,具体是哪一谷,他就不太清楚了。

    天最热的时候,部落里就改成三天鱼两天晒网,不光晒渔网,也晒着那些种子,他们定期除草赶鸟,带着陶罐补充水分浇灌泥土。

    那片被火烧去的土地太大,他们隐隐约约听懂乌罗那是他们的田地,可对田地到底是什么,还不太了解。

    阎倒是很老实,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干的绝对不干,他让阎旺跟孩子们骑在兽群身上出去放牧,体验什么叫放羊娃的生活,自己落个清闲,大多时候待在会议室里等着病人去找他,可惜男人们见他像是见鬼,逃跑都来不及,哪还会主动凑上去。

    因此除了华跟固定喝药时间之外,并无任何访客,显得颇为遭人怨。

    乌罗本来以为阎的到来会令他做事情轻松不少,哪曾想是请了个天大的祖宗回来,问题是人家是大夫,就算平日偷懒不做事,又哪敢埋怨。再了,阎除了医学,还帮忙管理兽群,要他不帮忙,实在是没良心,可乌罗心知肚明他并不止能做到这种程度,只好憋一肚子气给自己消受。

    男人们的受伤令部落里许多计划都暂且搁置了,第三间木屋始终没能造起来,缺损的木墙也没办法修好。

    倒是他们在荒地里开垦的时候,陆陆续续捡回了不少铁矿石跟类似孔雀石还有煤炭的东西。

    伴生矿床?该不会是煤系地层吧,听这种地块会有很多共生跟伴生的矿产。

    要真是这种地层,难怪酷哥之前会挖到类似高岭土的泥土来做陶器。

    乌罗一肚子的计划不得不等众人伤好,加上琥珀正忙于处理那几个俘虏,忙得晕头转向,完全无暇领会他的提议。夏天最热的时候,有几个受伤的女人没能熬过去,死在了部落里,现在俘虏只剩下四个还在顽强□□,不知道她们能不能熬过去。

    唯一的好消息是辰开始拿树皮编写历了。

    虽乌罗只能通过他的解释看懂历,但这无疑是个非常巨大的进步了,还需要第二年来对应,不过起码一切都在开始。

    而沉迷熬胶的蓝鸟与沉迷玩火的酷哥一拍即合,他们无疑都认为自己所引以为傲的东西还不足够好是因为火太,于是试图搞出鼓风机。本来酷哥还想找乌罗问问详情,结果乌罗正在为铁矿陨石还有人力不足跟敌袭的事伤脑筋,于是他们俩就干脆自己捣鼓。

    结果当然是——没捣鼓成功。

    酷哥找上乌罗的时候,后者正忙得头晕目眩,最近兔子又生了一窝崽子,而阎带来的憨憨兽同样有一头怀孕的,两只动物母亲赶在一块儿生,一个二胎顺利无比,后者却是凄惨地叫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在草棚里产下满是血水的幼崽,剧痛之下又沿着缺口撞坏了并不是很坚强的木墙。

    这下别敌袭了,山火后恢复过精神来的狼兽都已经来踩过好几次点了。

    山火破坏了一定的生物链,地主家都没有余粮,部落里的新生儿增加了不少,加上又不愁食物,被狼兽盯上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华自从得到阎的指点之后就对弓箭的兴趣暴涨,挑木材,绑弓箭,角片有阎友情实验,他跟珑在晚饭时管琥珀要了根吼吼兽背上的筋,癫狂地进入了撕筋大业。而蓝鸟的鱼胶屡屡被阎回,乌罗不得不亲自帮忙监督,顺道翻书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怎么能不忙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每个地方都帮忙参与一下。

    只有阎好整以暇地在帮人看骨头。

    乌罗头昏脑涨地敲开医务室的大门时,深夏的炎热总算勉强过去,之前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琥珀带着人去疏导了下他们的田地,果然积了些水,好在发现及时,处理得也足够及时。好在山火点燃后不少鸟儿迁居,他们的种子除了水淹之外没有遭殃太多,否则那真是双重的噩梦。

    “出来帮个忙。”

    医生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木板,其实部落遇到的事情还不止这些,阎所带来的动物平日在草原上放牧,基本上没有任何忧虑。现在被放在部落之中,不光是部落的空间被压缩,它们每日要吃的草料也是一个大难题,不少被摘下来的果子都成了兽群的腹中餐。

    还好基本上都是食草动物,加上阎旺习惯放牧,经常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导致眼下的形势还不算太过严重。

    起码琥珀还没有感觉到压力。

    乌罗有心想要更大的土地,只是他们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得确保附近都没有什么危险才行。

    “你要我做什么?”

    阎老神在在地询问道。

    “出来帮忙放火。”乌罗实在担心自己会英年早衰,这段时间他一直按压着自己对铁矿的好奇,一来是山火的熄灭可能会有隐患,二来是部落的人受伤严重,需要待在部落里掌控全局。部落里的人本来就不多,那几个俘虏也有利用的价值,哪知道死了又死,难道原始人也有水土不服导致免疫力下降这回事吗?

    他忙到两眼发花,看阎就更不爽快。

    阎沉吟片刻道“夏天没有起火,你们觉得不够符合季节的气氛?”

    “……冷笑话讲得让人很难笑出来。”乌罗冷冷道,“我拿到足够的铁跟铜了,可以开始第一次试验。”

    如果一开始乌罗是怀疑陨铁掉落,后来部落里的人接二连三找到石头,他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发现了矿产,因此到底要不要去亲自确认并无太大的必要,无非就是知道矿产大。陨石不但引发山火,还砸开了足够大的矿产,可惜他们现在没有合适的工具去开矿,还不如平日到处乱捡,先准备拿点东西出来。

    “原来你的意思是要更大的火,不过我虽然知道有些地方会用动物的皮来做鼓风机,可是我本人并不会做。”

    “那风扇你会做吗?”

    阎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这倒是不难。”

    “那就好了。”乌罗带有十足的怨气,为夏天奔忙的自己,为夏日快乐消暑的阎,阎旺由于年纪太外加工作勤奋,完全不列入考虑,“多亏你削了这么久的木板,我想你应该很有经验了。”

    阎轻笑一声,遵守着“吃好喝好,长生不老”的生活准则,颇为悠闲地跟着乌罗往外走,其实这两天来找他看骨头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有大壮这个傻大个之前还没愈合就把自己弄脱臼,导致不得不在阎的手底下再走一遭,从他之后,再没有第二个傻子犯这样的过错了。

    剩下的那四个女人当然不是闲着吃白饭,她们按照一日三餐挨琥珀的,又饿了几顿,等意志消磨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干活。在干活这方面,琥珀倒是个非常精明的资本主义家,干的活越多吃得就越多,谁要是最勤奋刻苦,甚至能喝到肉汤。

    这待遇当然跟部落里的人没有办法相提并论,可对她们这几个被同伴的死亡所折磨到奄奄一息的俘虏来讲,无异于天堂了。

    俘虏在部落里没有男女之分,琥珀还记得自己之前想要安排人手去洗碗的事,本来不知道该安排给谁,现在有了这四个女人,什么捣植物、洗碗、筛土、分鱼内脏之类乱七八糟的活都交给她们,要是做不好,琥珀倒也不她们,只是都不准吃饭,因此四个女人既是同伴,又互相为了吃饱而监督彼此,颇为尽心尽力地工作着。

    当阎跟乌罗走过她们面前的时候,女人们怯懦地低下头,她们有人认出来阎是谁,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待在这个部落里,还有之前令人困惑的爆炸声跟伤人的红蛇,骨头明明都脱出身体的男人再度恢复正常——

    这个部落怪异的地方多到不可思议,他们的人这样少,吃的食物却那么多,部落里的女人们在日夜不停地纺织与捡蚕茧,烧出来的漂亮黑陶一批批地摆在山洞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还是很不高兴,四个女人面面相觑,想到晚上的盛宴,不由得更加卖力工作起来。

    她们才不在乎以前跟以后的事,晚上还是吃饱饭比较重要。

    “她们本来可以活得更多,没必要死得这么浪费,我还以为部落里很缺乏人口。”

    阎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在卖力工作的女人们。

    “这是琥珀的决定,我不会影响他们的决定。”

    乌罗平静地走着“我能替他们决定一次两次,能替他们决定一百年一千年吗?我是个珍惜筹码的人。救下她们多些劳力,从人权角度出发,是善心;从资源角度出发,是为了部落更长远的发展。但是谁告诉你,我的决定,我的思想,我所带来的一切就一定是对的。”

    阎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是害怕承担责任,还是训练他们独立?”

    乌罗轻柔回答道“我只是在见证历史。”

    同样被一起否定的阎终于明白了,答案如拨云见日,那个夜晚使得乌罗犹豫的回答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比我想得更有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