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人总是崇尚强者。
这件事不单独体现在阎的身上, 同样体现在阎旺的身上,在这种环境下独居要比群居更为艰难, 阎旺像是只狼崽混进牧羊犬之中, 不知道究竟是一群狗崽带着他四处玩耍, 还是他领着这群娃娃爬摸滚, 那两只真狼崽被他们抱在怀里在林木里飞奔,慢慢驯化野性。
造屋形成的隔离带成了部落的防线,他们不敢越过那一条线, 只在附近玩耍, 倒也很自由自在, 即便有看阎旺不顺眼的, 多也拜服在他堪称渊博的野外知识上。
虽他们现在还沟通不来, 基本上全靠肢体语言来表达,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发现阎旺什么都懂。
后世有人为这个情况特意造过一个词, 叫做“不明觉厉”。
至于阎,那就更不必了, 几年前他用一把弓箭吓破众人的胆, 时至今日,众人饮下一整碗的苦汤药, 险些死在他的手里。不默,白连当场就表示他可以起来跟吼吼兽大战四百多个回合, 只要不让他喝这种东西。
乌罗温柔而残忍地把他按下去, 将药硬生生灌完了。
白连当场就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琥珀同样喝了一大碗, 她比白连要有骨气得多, 喝完一抹嘴,还记得将陶器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好,这才离开去命令炎准备晚饭。被敌袭是一回事,阎加入是另一回事,可是部落还要继续生存下去,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大惊怪跟伤春悲秋之上。
再了,反正没有人死,只要没人死,加上不是残疾,就不算是出大事。
煮饭的时候,部落里炊烟升起,就有了些祥和村落的气氛,阎仍在煮药,不同的箩筐放入不同的药材,他的弓被放在了炕床头边,一时不慎,高温就热化开天然的鱼胶,角片啪嗒掉了下来。
这一声响不轻不重,却惊起了被抓来喝药的蓝鸟与来帮忙的华的注意,两颗人头齐齐冒出,仔细量着弓箭。
蓝鸟是在看胶,而华在看弓。
“原来,是这个样子。”
华眨了眨眼睛,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了摸这把在当代堪称华美的弓箭,他脑海之中的图纸跟草稿迅速联合在一块儿,变成真正的实体。只是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阎的弓箭能做得这么恰到好处,上下如此一直,连角片都好似对折修剪的纸张一般完美无缺。
蓝鸟则是捏了捏那块滑落的鱼胶,若有所思道“好沾手,比我做的要好,要软,很软,软——”
“你的弓不要紧吗?”乌罗帮着盛药盯人,当个临时护士,瞥见那把弓的情况,不由得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阎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没什么大问题,鱼胶的麻烦就在这里,高温跟比较潮湿的时候很容易化开,所以要重复使用,不过这种胶也比其他要来得更好,更保护弓箭本身。这把弓我少刷了二十多次胶,角片掉下来是因为使用时间太久,加上高温,再刷几次粘回去就好了。”
“胶——”
蓝鸟拖长了音调“我有,熬胶。”
“你有砸吗?”
“砸……”蓝鸟茫然道,“为什么要砸?”
阎忽然吐出一口长气,他将煮好的药汁倒入碗中,凝神看向乌罗,缓缓道“我现在开始发现我可能是吃大亏了,在做一笔完全不划算的买卖。”
“现在才发现,可能太晚了。”
乌罗露出尴尬的微笑,将蠢蠢欲动的蓝鸟跟华按住,他有预感,部落的科技树大概要随着阎猛然跳上好一个层次了。
好在外头喊吃饭的声音缓解了乌罗的尴尬,五十几口人乖乖取碗吃饭的模样过于可爱,简直像是学堂下课后拿着菜盘排队等饭的学生们,阎领到自己的那一份碗筷时,险些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参加夏令营。
而睡饱的阎旺早就没了昨晚上的黯然伤神,正兴奋地跟伙伴叽叽喳喳待在一块儿话,肉食与果子的香气蔓延在部落之中。篝火生起,这次受伤的人太多,因此琥珀特意将煮食搬出洞穴,放在了外头,肉汁混了些舂出的米面,看起来是一整锅稀疏的肉米粥,一勺搁进碗里,再贴上几块烤肉,有双手不便的,便互相帮助。
阎并不适应这样的部落气氛,他跟乌罗是最先领到食物的两个人,已经坐在木头做成的板凳上开吃。
“你能吃得下?”阎问他。
乌罗好整以暇地噎他“何不食肉糜啊阎先生。”
本来乌罗还想给阎开个灶,他知道一时要一个人直接融入不同的群体是较为困难的事,阎不光可以当技术指导,还可以做大夫,不管怎么想,给点特殊待遇并不过分,再他的地下室里藏了不少食物跟陶器,只是一顿夜宵的事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阎很快就将自己的食物吃完了,甚至还洗好了自己的碗,坐在边上异常慈爱地看着阎旺与其他人玩耍,脸上浮现微笑。
琥珀并没有太多事,最近本来就没有很多事情要讲,他们的生活一直如此平淡无奇,今日最大的消息是阎跟阎旺的加入,还有他们多出来的兽群需要人管理。
“这个就交给阎吧。”
乌罗主动提起,畜牧这方面还要多学学阎,既然有老师傅到来,没道理不多学点经验,老实到现在他都想不通阎为什么要加入日月部落,总不可能真是因为阎旺,如果是阎旺的话,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现在是夏季,加上之前山火,跑出去狩猎也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将他安排在动物园园长这个位置上。
阎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
琥珀眨眨眼睛,不解地摸摸脸颊道“可是,巫,你不是他也是巫吗?”
“我也经常帮忙啊,有什么不对吗?”乌罗理直气壮道,“至于阎旺,让孩子们带他去一起忙活好了。”
琥珀不置与否,同意了他的建议。
这之后大家便都认识了下阎跟阎旺,不过他们俩要比垒力等人融入得更快,毕竟算是威名远播,而阎旺之前更是跟部落相处过几日。因此大家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就没有太多反应了,而下午喝过药的男人们脸色煞白,他们还记得喝药后乌罗过,等晚饭过后要再喝一碗。
每个人都在拼命嚼着嘴里的肉跟果子,期望把甘美的食物留得更久。
华对知识的渴望真是值得每个人学习,他几乎是悍不畏死地在所有人惊恐的眼神里宛如牛皮膏药般黏上来,带着他自己研究出来的长弓凑过去,用渴望的眼神凝视着阎“弓,要怎么做才可以?怎么做?”
“你始终只用单材,怎么做得到。”阎倒是不拒绝,将华的弓箭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做得只是雏形,用手细细一摸就能摸出不对劲来,他看向乌罗,虽是回答华的问题,但实际上是在调侃同乡,“只仿外形,不知原理,好在老实询问,不然一百年也做不出来。”
乌罗赧然,下意识回道“我毕竟不是全才,就算知道道理也有限。”
“弓有很多种,你们现在所做的长弓最方便也最简单,只不过从单材上就限定了弹性跟储量,如果想要增加拉距,适应你们的力量,除了更换材料跟增加弓体的长度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弓本身有所限制,最高到一人高,它的改造也就只到如此了,你在完全错误的方向上研究,怎么可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华再是好奇,也在这么多完全听不懂的词汇下如闻天书了,他茫然地凝视着阎,聪明地直接转向乌罗。
“巫,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跟我的方向都错了。”
乌罗其实同样听得一知半解,只不过他比华要好一点,起码阎的这些在他这里还算是人话,而不是天书,于是问道“那你的弓是怎样?”
“我的是竹弓,将水分烤干杀青,是由四根组合,后来再上漆。材料虽然不是上等,但是用得还算顺手,加上没有特别的猎物,不需要更换,就用到了现在。”阎不紧不慢道,“只不过现在长弓也很适用,你们改良弓箭有没有想过会过于费时费力,做那样一把长弓大概只需要半个月或者更短,做我这样的弓箭,你们还没有这个精力跟材料吧。”
乌罗忍不住叹气“你要是能那几个大力士更好的办法,我一定很感激你。再,现在只是研究技术,能有发展方向总比永远凝滞在这里好吧。”
“随你决定,我只负责教。”
阎来了才不过半天,乌罗就已经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了,刚开始还好,越到后面有许多经验就完全不是他一个人能掌控住的了。不文明发展,不文字创新,光是医术跟弓箭这方面的事情,就已经不是单纯可以纸上谈兵的东西,他给予的资料甚至误导了华。
一个人的力量果然是有限的,倒不如这个商场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他开挂直接过享受的日子,按照正常的流程,应当是直接以神论推行,让众人变成流水线制造机器,换取相当的利益。
哎——
乌罗揉了揉眉头,点头道“可以,你教吧,反正他是我们部落的专属工匠,学得越多越好,等他慢慢折腾出来,再谈论材料的事情也不迟。”
“可以。”阎淡然地点点头,他看向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沉思片刻后缓缓道,“你明天再来找我,我会教你。”
“明天?”
乌罗不解道“你现在就要睡觉?”
“暂时不用,不过部落里其他人的骨头还要再观察。”阎平淡道,“到他们吃药的时间了。”
没多久鬼哭狼嚎的声音再一次在部落之中响起,令乌罗忍不住了个寒颤。
吃过饭之后就是睡觉的事,会议厅被伤患占据了,第三间木屋还没完全造好,再正是因为第三间还没完善好,才被野兽跟型动物入侵得最为严重,现在里头还是一股气味,没有彻底清理完全,现在又是夏日,日子渐渐热起来了,没有足够的通风能直接让乌罗窒息在里头。
按照常理,乌罗要么去山洞里将就一下,要么就是跟阎凑合一下。
山洞多了好几个女俘虏,不管乌罗愿不愿意将就,他进到山洞里很可能要亲眼目睹下封建残留——这个时候应该是封建启蒙的各种“酷刑”手段雏形,就按照挂在外头等风吹干的那几具尸体来看,即便是有生育能力,琥珀也不会容忍俘虏跟逃犯。
要不是他们部落并不吃人,这几个女人很可能要变成存粮。
只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俘虏并不能像是漆枯跟蓝鸟他们一样,可以作为放心的人口吸纳,还需要再做些什么,或者是把她们变为更低阶层的人。
这念头可真是封建残余啊——
乌罗忍不住叹气,他用手揉着自己的眉头,既不想跑到山洞里去看琥珀是怎么“折磨”那群女人的,又不可能待在外面睡觉,外面现在可是兽圈,他的园子都得考虑下怎么重新加固,免得被偷吃,他要是待在外面睡觉,夏日夜深会不会着凉是一回事,半夜被这群驯养的兽啃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看来只能跟阎旺挤一挤,再不济他跟阎两个大男人个地铺总算一半一半,好歹晚上有个去处。
等阎检查完病人,将药材让那个叫安安的姑娘收拾完毕后就拎着跟孩子玩疯了的阎旺往回拖,鬼头还恋恋不舍地跟同伴叽里呱啦地乱叫,分明连话都讲不好,还非要言语表达,他们学的语言不少,就连阎一时都听不懂这子到底在讲些什么玩意。
“你到底想什么?”
阎闻到了一股草腥味,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将阎旺拎起来抖了抖,居然从他身上抖出不少杂花杂草来,孩子踢蹬着肥肥短短的两条腿,怒道“是阿彩姐姐她们送我的东西,我要带回去吃。”
这下连阎也开始头痛了。
最过分的是并没有被拴上的青望这时候轻移鹿蹄,走过来将这些花花草草嚼进肚子里,甚至将湿润的鼻子拱了拱阎旺的肚皮,从他的兽皮里衔出了漏网之草,耐心而愉快地继续嚼动起来,直到连阎旺脑袋上插着的花都被它找出来后,这才悠闲地挪开步子往大黑身边挤。
大黑面前放着一盆兔子吃剩下的草料。
震惊到失语的阎旺“……”
阎“……”
糟了。
阎抱着失去灵魂的胖儿子回到屋里时,乌罗正在拿兽皮显而易见的地铺,抬头看见他们回来,不由得惊讶道“怎么,被孩子欺负了?”
阎旺泫然欲泣地试图跟乌罗倾诉“是!我(是爸爸欺负我)。”
“没有。”阎面不改色地把他按下去,“他自己不心。”
乌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爷俩,在地铺之前他进商城里洗了个澡,头发没彻底吹干,这会儿晚上闷在屋子里头,好在不像后世那么热,加上树荫摇晃带来一丝凉意,只有点冰凉的水珠戳着后颈,略微有点不舒服。
“帮我一张,床被烤得这么热,现在又是夏天,床尾最多够阎旺一个人睡。”
阎倒是很平静地开口就要乌□□活。
“失策了,当时只想着取暖,忘记再做一张木床。”乌罗倒是没什么反抗的意思,这位大夫之前刚救回来一部落的男人,只要帮忙铺床而已,别是铺床,按照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来看,给他暖床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只是不由得唏嘘自己当时的短见,“有时候要烧水,灶台一起,炕头烫得能烤肉,加上夏天的温度真是要命。”
两张地铺相当简单,阎旺委屈地爬到床上听人话,他习惯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己优先,至于语言方面,虽然还不会讲,但大致已经听懂阎在什么了,震惊于爸爸也会撒谎的同时,他对自己的表达能力同时感到了郁闷。
月光顺着顶头的玻璃落下来,阎旺白天睡饱了,晚上就趴在床尾看着漂浮尘埃的明月光,他不知道这光芒是如何落进来的,看爸爸跟乌罗都没有任何反应,还以为这间房子天生就是这样,不由得赞叹起来“真好看。”
“胖子又在什么。”乌罗用手枕着脑袋,慢悠悠道,“我听不懂。”
“他在月光很漂亮。”阎回答道。
其实乌罗有心想问阎想不想了解玻璃跟水泥到底从何而来,然而对方一言不发,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话题,他也不敢贸然开头,毕竟忽然将金手指展露出来,这简直是缺心眼的行为,他沉默许久,反而问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对待俘虏的?”
门口的那几具女尸,敌袭,受伤的男人都能给予答案,阎并没有傻到询问是什么俘虏。
在部落之间经常有摩擦,本身地盘的冲突就会加剧摩擦,大部落与大部落,大部落与部落,部落与部落……
阎想了许多事,又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世界上他并没有任何恐惧,加入这个部落也是一时兴起,绝对的实力唯一带来的好处就是没有任何恐惧感,久而久之,便连对生命的敬畏都失去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
“吧。”
阎缓缓道“死,有些则会拿来做实验,我的实验很简单,他们会被拿来实验各种各样的食物,各种各样的药草,在没有俘虏的时候就是自己人实验,这就是人的传承。如果是足够大的部落,这些人就会变成奴隶一样的存在,他们吃最少的食物,做最累的活,女人还要生育,生下孩子之后她们才有可能重新变成人。”
乌罗沉吟片刻后道“这倒是很仁慈。”
“仁慈?”阎冷笑了一声。
“在没有办法确认对方是否忠诚的情况下,只需要生育就可以变成同伴,他们并不是在制定奴隶的规则,而是在自保。”
阎略有些意兴阑珊“你是就是吧。”
而阎旺由于语言受阻,导致无法参与到两个大人的对话当中去,只好自得其乐地伸手挥舞月光,试图把光留在自己的掌心里,最好明天可以带去给伙伴们看。孩子的隔夜仇忘得比春风走过还要快,他现在脑子里只剩下热热闹闹的气氛与伙伴们的好了。
不受宠爱的孩子才会变得更早熟,阎旺虽然没有朋友,但阎竭力给予他最好的东西,将所有的精力跟关注都放在了这个艰难活下来的婴儿身上,因为婴儿缺失母亲,所以荒野上最好的猎人便开始豢养野兽,试图用宠物弥补缺失的关爱跟朋友。
阎旺很聪明,很博学,同样也很孤独,这令他在部落里显得像个既强大又柔弱的怪物。而孩子们过分听部落的话,他们能顺着琥珀的口号毫不留情地为大人们递上木矛,冷冰冰地凝视着阎旺被困在木屋里;同样也能在乌罗的批准之下,无忧无虑地与阎旺玩耍嬉闹,为他献上赞赏的花草。
可阎旺不懂。
那块陨石仍然贴在乌罗的口袋之中,他应该同对方商量,只是忍不住迟疑,这种疑心从阎看清楚一切却一言不发那一刻诞生,在月光之下发芽。
今时不同往日,他跟阎比起来,对方显然优势更大些,隐瞒陨石的存在并无任何好处。
他只是迟疑罢了,这种情绪虽然无用,但难免会影响行事的过程与方式。
“那你呢?”
阎不经意发问,薄薄的嘴唇如刀片一般精准无误地切开乌罗的思绪,仿佛那只是一张单薄的字,整齐有序地码列着黑色的文字,他毫无规则地洞穿,精准无误地抓住乌罗本人。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乌罗猝不及防,下意识侧过身去,他透过尘埃看见阎的脸,在月光之下显得过分冰冷,如同浸透在海水里浮浮沉沉,似笑非笑,对方并没有在看他,那飞舞在月色里的尘埃都比他更具有吸引力一些。
阎终于看向他,石破天惊般,双唇抿出刺人的碎骨,轻巧压在舌尖吐出,形成伤人的利器,试探地戳刺乌罗的心绪。
他指向他自己的发尾,乌罗却觉得脖颈上那滴水珠更胜冰刺骨。
“你明示的足够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