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深秋的暮色总带些许萧索, 围墙渐渐有了雏形,在林木之中排开庞大的身影。
落叶与风互相追逐着, 跑过部落的大门口, 远处传来果实丰收的香甜气味,还有近乎烂熟的馥郁。部落外头的果树基本上成林, 以前外出还有一段距离, 现在部落往外扩充了不少空间, 风一吹, 待在树梢上都能闻到果香气。
而部落里的兔子已从两只变成了二十三只,之前还被吃掉了十几只,它们死得快, 生得也快, 用不了几个月就能养出肥膘, 剪下女人们需要的长毛,要不是长得不够大只跟容易受惊吓死, 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部落里给它们搭了新窝,之前还发生了兔子挖坑的情况,乌罗还以为它们终于达到数量决定挖坑逃跑了,没想到兔子只是顺着草窝挖个坑窝在里面生崽子,并没有逃跑的意思。倒是抓回来用以繁殖的几只野兔不光咬死了兔崽,还顺着坑洞逃跑了,琥珀堵地洞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家养跟畜牧是什么意思。
于是为了泄愤, 为兔崽子报仇, 他们那段时间设陷阱抓了不少野兔当晚饭吃——这些陷阱连孩子们都会做, 用不着大人来。
而那两头狼崽子被刻意养在房子里,时候被孩子们抱着玩耍,几个月过去,长得也大了不少。这是要养成猎犬守门的,不能完全消磨掉野性,就交给阎旺负责,他会定时放牧的时候带着这两只狼崽出去溜溜圈,追捕下野兔野鼠等动物,可一旦狼要咬部落里的动物,立刻就会挨顿胖揍。
狼的野性要消磨,这两只尚不能称之为狗,长大之后还要留神,白眼狼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要是不适合,就只能杀掉当存粮吃。
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乌罗被强迫退休,琥珀当然不指望他能做什么重活,免得脑子省下活动,身体却不堪重负。
于是乌罗被分配到了一个篮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乌罗起了个大早,还没来得及拉开筋骨,就被琥珀没头没尾地塞了个草篮过来,一时之间有点莫名其妙,就抓着篮子站在地上询问道。
“嗯——”阎眯眼道,“大概是觉得你只能跟女人一起组队去采集吧。”
于是吃过早饭后,阎老老实实地捧着乌罗拿着的那个篮子,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又管琥珀要了个大箩筐背在身上,乌罗满脸都是慈祥而愉悦的笑容“最近没有什么伤患,秋天可是丰收的季节,天气这么好,大家一起去采集吧。”
阎“……”
熟悉阎旺气味的两只狼崽正在人群里窜来窜去,舔舔这个女人的手,再舔舔那个男人的掌心,试图分到一杯羹,或是先尝点油腥。农村里养狗通常是喂剩饭剩菜,城市里养狗会特意买狗粮或是做饭给它吃,部落里自己都吃得饱饱不剩,养狗基本上不是喂坏掉的肉,就是每个人舍出点口粮来,还有些是鱼跟兽的内脏混煮后的东西。
这两只狼崽可能算是这世界头两个吃百家饭的生物。
琥珀一把搂住其中一头狼崽,食物足够之后,她作为首领分到最多,通常也是她在喂这两头狼崽。
除开一直训练它们的阎旺之外,这两头狼崽最亲近的就是琥珀了。
狼崽嗷呜叫着绕琥珀的腿转,被搂着的使劲儿拿舌头舔琥珀手指上残留的油腥,使劲儿往琥珀身上凑着撒娇。动物的灵性高不高,低也不低,这两头狼崽在刚断奶的时候就被部落养着了,本能亲近给他们食物的琥珀,惧怕会教训他们的阎旺,乖顺起来的时候便真有些狗的模样。
让阎一起去采集吗?
琥珀不是个瞎子,当然看见自己递给乌罗的篮子已经转交到了阎的手中,这个人来的时候正巧部落里绝大多数人都受了伤,许多药草都是他一个人采集的,因此一直以来她都干脆放任自流,随阎自己决定当天的工作。
他的武力非常强大,既然愿意跟采集队一起,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琥珀只看了两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了,她今天还要去看看之前种下的种子怎么样,播种那段忙季过后,他们就投入到围墙的建设里去,隔三差五才去浇水施肥,上一次看的时候,有些青青的绿苗已经变成金色了,茂密的一排排顺风摇曳,看起来很是壮观。
他们舂过几次米吃,只不过量并不多,毕竟要留着做种子,偶尔尝尝鲜的那几次乌罗只拿出一部分来,那一把要分给几十个人喝,米粥都能稀成白开水,喝进去还没有肉汤的味道重,琥珀尝过味道,愣是没尝到乌罗所的米香。
后来又熬过几锅肉粥,吃起来也像是汤水,偶尔熬糊了,倒是能尝到点焦脆的硬块,只是不填饱,只能磨磨牙。
这次收获得要是足够多,就尝尝乌罗一直提的米香了。
部落的人数一直都在缓慢增加,无奈事情同样一直都在增加,不管是烧陶、渔猎、耕种还是畜牧等等,包括建墙造屋,磨武器与工具,这些事情都需要人手。没想到吃饱饭之后,事情会变得更麻烦,琥珀捶捶自己的脑袋,她还记得乌罗之前过有人来偷看部落的事,还有采盐时抓到的这些女人。
那四个女人已经变得很老实,为了防止她们逃跑,琥珀一直把她们关在部落里面做清扫兽类的粪便跟筛土和泥之类的重活忙活,有时候还要帮忙剥麻跟搓绳,她们都很老实地干活,让琥珀省了很多心。
不过本来也是,就算是跑出去,即便没有野兽,也不一定能回到自己的部落里去,再她们只有四个人,四个人还不一定齐心,刚开始可能还有点劲儿,时间一长就没有了。
人跟动物都一样,本来就是可以驯化的。
要是换在以前,琥珀绝对不会想到关联,可是这一年以来,她的想法有了许多转变,尤其是察觉到有些事是可以联系在一起的一样。
就像是水跟泥能混成陶土,火烧陶土能得到陶器。
乌罗讲过偷看的人跟来采盐的人很可能是一起的,连山部落的人之前春天的时候他们都见过,但是采盐的人跟偷看的人都是不认识的面孔。如果是顺着水走的部落,他们偷看部落没有什么用,所以来偷看的一定是更远而且更大的部落。
采盐的人有那么多,他们的部落一定很大,这点很吻合,琥珀的部落离盐地已算非常近了,她让采盐的人出去时,会挑选十个人,女人要多,男人要少,主要是起保护的作用,而且不能耽误男人的狩猎。
如果她要派出那么多男人跟女人去盐地采盐,部落的人一定非常多,而且路很远,不然男人不该这么多。
“嗯……”
琥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还记得乌罗分析利弊时候的模样,很多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只是轮到她自己想的时候就觉得满头雾水。
只想了一点女人们来自大部落,她就想不下去了。
算了,等他们过来再吧。
琥珀洒脱地拿上刚磨好的骨刀跟箩筐背在身上,去看种子的时候,她们还要在路上看看有没有适合兽群吃的青草,包括种子边上的杂草也要拔掉,还可以抓一些土里的虫子回来一起做成饲料喂给兽群吃。
部落里的活很多,人却太少,加上那四个女人不能分配太远的工作,有些孕妇又明显见着日子了,采集队并不算非常多。男人要么被分去做围墙,要么被派出去寻找长秋膘的兽群,基本上各有去处,乌罗跟阎算是少数部落里长时间消极怠工的两个免费劳力。
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事并不是没做过,刚开始加入部落的时候,乌罗就帮着部落里磨过工具,只不过这种事没干多久,他就烧出了陶器,正式转了高级技术工种,之后就汲汲营营地帮助部落尽量生存下去。
“老实,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是这还真是我第一次外出采集,别这么看我,我也没有出去狩猎过。”乌罗感慨道,“我是个普通的文人,不过修的是金融系,毕业后坐得是办公室跟飞机,反正没有做过太多苦活累活,来这里之后怕死得很,基本上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免得被野兽吃掉。”
阎扫了他一眼,不带半点轻蔑地道“看得出来。”
不知为何,乌罗忽然感觉有点心痛。
采集的都是熟人,堇跟婕叽叽喳喳地在前头开路,敷敷与舒则跟在后头聊天,这几日捕鱼的事暂歇,在这方面的人手基本上全被分去晒草跟采摘果实了。本来梨也要来,可惜她前不久刚刚生产,还是一对双胞胎,差点死在生产过程里,好在福大命大没有真正闭了那口气,不过身体也虚了不少,导致最近的活动基本上跟她无关。
不管是乌罗还是阎,他们两个人都跟妇产科这三个字毫无任何关系,阎勉强能给梨找点草药喝,而乌罗能开出的医嘱只有多喝鱼汤跟肉汤。
按照梨自己的想法是她休息一天就可以下床干活,差点没把乌罗跟阎吓死,见过莽的孕妇,没有见过这么凶残的女人,便只能强迫她多休息几天。
即便是按照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女人的身体也没有强悍到生完孩子立刻就能下床的程度,要不是生产力不足够,她们本该得到更多休息的时间。
好在现在待在部落里做的活计也不少,不至于少个劳动力就什么都不成了。
采集队一共是十三个女人,加上来凑数的乌罗跟阎,凑齐十五人一支队,三只坐骑都要放风吃饭,本来这三只也是阎旺在照顾,后来在阎的默许下,变成了公共财产。留君被分配给了巡逻的队伍,大角鹿则负责放牧,而大黑最近一直跟着琥珀外出忙活。
三只坐骑身负重任,导致这次来采集,阎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行走。
果子林离部落并不算很远,加上山火殃及了不少动物搬家,这个秋日果实结得越发茂盛起来,金灿灿地坠在枝头,这时候阳光也饱满,漏下来像张斑斓的油画。风还在吹,浪涛般在树冠上层层叠叠地摇曳,偶尔有几个果实摔下来,绽开皮肉,顺着风吹出甜味。
“哎呀——”青声唤着,“摔了好多,这次来晚了。”
最近部落里忙,加上动物们动静少了,部落里没有日历的概念,只能依靠经验跟感觉冷意才判断秋熟的季节,往常食物空缺会早些来,将还半青的果子摘回去放熟,现在见掉了许多果子,有些还烂了,不由得十分心疼,便急急忙忙将底下看着还好的果子捡起来往篮子里放。
“这片林子培养下,可以当做一处果园。”乌罗缓缓道,“只可惜山火烧得太远了,就算定期去看,也不知道那处能有多少收成。”
“嗯……”阎的赞同声才到一半,突然凝滞住,有些矮树还好,有些高一点的树,人手不能够,就只能爬上去捡,才没多会儿功夫,他们身旁的几个女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婕从金色的叶子里探出脸来,高声唤道“巫,你不爬上来捡吗?”
她歪着身体,半边箩筐低得两人都能看见,那树上的果实不少,她摘了半筐,只需要再上两三棵树,大概就能完成今日的任务了。阎倒是还好,他本来就习惯山野之间的事,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乌罗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反应。
“你不去摘果子么?”乌罗没好气地转移话题,反问阎。
阎缓缓道“我可以爬树,不急。”
乌罗简直想翻白眼,秋风还带着点细微的暖意,光泄露下来,叶子像是姑娘家手里细细裁剪过的窗花纸,簌簌地抖动着,他砸着嘴,觉得舌尖都尝到这金色的蜜味。大概春风醉人,秋风迷人,乌罗不太自在地抚了把头发,不想表现自己毫无用处,无奈道“我待在下面接应你们,谁要跟我换篮子,只管来找我,不用害羞,不用客气,我很愿意为你们发光发热。”
他这样不要脸的一番话讲出来,林子里便传出女人们的笑声来,她们采集的时候大多跟着琥珀,或者是一块儿走来,干活就是干活,哪想得出那么多俏皮话,笑点多数很低。
“巫。”青从四五米高的树上跳下来,稳稳当当,甚至没看出半点恐惧,叫乌罗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将自己的篮子换给乌罗,嘻嘻笑道,“你低头捡捡地上的果子吧,里头也有好多的。”
里面的果子好险没摔烂。
乌罗诚惶诚恐地接过来,道“噢——好啊。”
他刚迈开步子,一脚就踩扁了个藏在落叶里的果子,一时沉默不语。
青没能看见他难得出丑的模样,接过空箩筐就换树爬上去了,于是乌罗默默收回脚,让人掰了根树枝往下丢,算拿来当草惊果的棍子使,不然一走就踩烂一个,用不着沤肥到明年,这个冬天就够滋润泥土了。一时间女人们折了七八根树枝往下丢,还不忘将上头的果实摘下来,噼里啪啦的,得乌罗急忙跳脚原地,又踩到两个烂果实,几乎要心生绝望。
“靠,你们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乌罗挨了好几下,不痛不痒,只是脸上过不去,便恼怒道。
回应他的只有满果林的笑声,女人们纤细灵巧的身形很快就被金色的叶子藏掩起来,有时候肢体从树梢探出,露出蜿蜒而美丽的线条,像是灵动的蛇,又如同树梢上长出的精灵,轻轻松松摘下果子放入筐内,无声地忙碌起来。
乌罗没得到回应,找不出头的凶手就只能放弃,叹着气随地捡了根趁手的棍子就在落叶堆里翻找起来,还真叫他找出不少漏网之果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青换给他的那个篮子慢慢满了起来,他便下意识抬头看看其他人是不是还在忙活,一抬头就见着阎正站在树梢上看向天空。
那人手臂上还提着那个可笑的草篮,里面放满了果子,正静静站在树梢上沉思,长长的枝桠跟秋叶形成一件漂亮的金斗篷,顺着发尾将人包裹住,他垂着眼,神色寂静,仿佛在聆听人世,又似乎刚从睡梦之中醒来,看上去有点仙人之姿。
作为一位成熟的男性,乌罗想了想,找到一块石头极不成熟地丢了过去。
这一下当然不可能砸到阎,只是轻轻磕到树上,引无关痛痒的晃动,不过仍是将阎惊醒了,他倏然睁开眼睛,往下瞥过一眼,如一对冷冰冰的兽瞳,倒叫先行挑衅的乌罗猝不及防地吓了跳。
分不清是惊吓还是心动。
“你捡完了?”阎很快就恢复成人,漂亮的黑眼睛里染上点碎光,烈日为他融化成水波,在长长的睫毛下支离开残骸,析出半真半假的暖意,慢条斯理地问他,声音仍是哑,仿佛沙漠里渴水的旅人。
乌罗便提起篮子给他观瞧,阎看了几眼,都是些劣果,破开皮,能见着湿漉漉的果肉,于是轻笑声,回他“按照你这本事,怕是自己都养不活。”
往常果子林算是部落里食物的主要来源,女人们日日来采摘捡漏,就算长得再快也难免会被捡成和尚头,今年的事多,他们又换到了不少新玩意,食物转向了鱼跟肉类上,果子成了调剂品,加上秋收,便比往年多了许多。
才不到半日光景,所有人都已摘满了自己带来的箩筐,可树上的果实仍还留有不少。
堇贪心发作,很是恋恋不舍地道“早知道我多带些篮子出来的,用手捧不了那么多。”
细想起来,用手采摘,拿兽皮捧着,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堇忍不住看了看跟随她们一道来采摘的乌罗。对方正在挑果子里的落叶,神色专注,似是有点不平,正皱着眉头跟阎在些什么。
只有巫才敢跟他大声话。
堇偷偷看了一眼阎,对方虽没看她,但仍叫她有些胆寒,她对这个人的害怕就像种在骨子里一般,谈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难以磨灭。
他们在些什么呢?
堇有点儿好奇,不管是以前还是未来,任何人都难以阻止一份好奇心的发生,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行,于是她带着自己的箩筐跟篮子,悄悄凑过去,他们俩本来就没有遮掩声音的大,她便听见了乌罗匆匆咬断一个音,好似是在回答什么,阎却笑着了一句“我愿意养你。”
这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堇想,养就像是我们养着兔子跟憨憨兽那些一样吧,养大了就要杀掉吃了。
可是阎应该不吃人,那他为什么要养巫?
她只是很奇怪,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而怦怦直跳,甚至这句话都不是给她听的。
不过这件事本来就不容易做到。
平日里干的活,自己才足够吃,就算多一点出来,也不足够养活另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男人,孩子慢慢长大,吃得也要更多。
堇不由得多看了阎两眼,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确能养得起乌罗的,部落里当然也养着巫,那是因为巫会医治他们,能做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有些事甚至首领都不懂。因为巫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他不用做这些事情。
正巧乌罗看见堇的脸转过来,虽知这些人压根听不懂阎的玩笑,但仍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不过他从来不服输,加上年纪放在这,少了年轻人的羞涩,便没好气道“你这土味情话是不是太老套了点?当年泡妞电影没少看吧。”
他其实怀疑阎的脑子有毛病,商场的事才过没多久,本来还算互相弄死对方,现在又变得态度如此缓和,怕不是精神分裂。
阎笑而不语,他慢悠悠道“大概是有些吧。”
“什么?”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