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不管是言语还是文字, 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为了沟通。
甜言蜜语不过是其中一条分支罢了,阎在部落里生活多年, 旅途略有波折,情情爱爱的事堪称几十年从未体验一遭, 拉弓射箭甚至杀人摸到手就直接能得心应手, 可对于如何回馈自己的感情却是实实的经验值为零。
这个世界存在爱情, 却不存在后世那样固定的婚姻观念, 用不着谈什么好要好到什么程度,特殊要特殊到什么地步,只要男人愿意将自己不多的食物分出来给女人一块,女人就愿意跟他生个孩子, 简单果决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就如同堇那样的,只为了一颗秋后的新芽,只为了唇齿间腻味的一块肥肉, 她心甘情愿地咽下去这点自己都咂摸不清楚的甜味, 对壮立刻改变态度。
吃人、节操、道德,都是后世增加给自己的枷锁, 这年头就算堇第二年跟别人生了孩子, 都算不上她是红杏出墙, 自由自在到足够令人尴尬的地步。
是人就有独占欲,我的某某人, 我的女朋友, 我的妻子, 我的丈夫……
人创造律法来保护这种合理的霸占, 又让这霸占变成滋生罪恶与爱欲的温床。
在这个时代男人能拥有更多的女人并不是因为权力,更不是由于什么人格魅力,只是因为男人是生育的必需品之一,而且死得太快,所以那些女人并不等同属于,一旦有更好的选择出现,她们就会选择更好的存在。
原始人的爱情来自于繁衍,只有建立在繁衍之上的情感才有存在的价值,他们更为明显的感情会分割到能够确定的友情甚至是亲情之中去,唯独对爱情缺乏创造力。
阎太过熟悉现代的感情套路,因此笃定只要乌罗不开口,就意味着他们的暧昧关系永远保持在此刻的状态,谈不上铁板钉钉,尤其是没有任何外力约束,这段感情的维持除非两人自己主动保持,否则基本上就如同火苗落进水里,噗嗤一声熄了还算有点响,最怕就是没声没息就没了。
然而阎又过于习惯这个世界的求偶方式,他以为表达出足够多的诚意,袒露一片真心,认认真真与对方进行亲密而不迫切的接触,如同每只动物在春天求偶时会做的那样展露魅力,心知肚明按照对方的聪明才智就一定能洞悉自己的意图。
算无遗漏,只可惜偏偏落了一件事。
表白这件事,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到底是要清楚的。
就如同明媒正娶,还要讲个媒妁之言。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庸俗到都懒得再用,恨不得迫切加入“爱”来填充它的分量,饱满它的意义,撕心裂肺到非要用代死、替身、带球跑乃至各种各样的狗血情节来增加剧情的张力,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达情感的真挚程度。
乌罗没有算玩那么多的花招,如他自己所,他已经上了年纪,如果要玩暧昧,那就走一套暧昧;如果要走真心,直接坦白地讲明就可以了。
可惜阎一时难以意会,乌罗也有耐心等他明白,然而聪明的巫者此刻被接近焦苦的糖味逼得头晕目眩,不知道今夕何夕,不慎将答案泄露出口,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了什么,顿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看着阎旺纯真的脸颊,又不好把话再吞回去。
“表白是什么意思?”阎旺眨着纯真的大眼睛,手里还抱着一束绽放的棉花,他歪着头,看起来乖巧可爱到不像话,只可惜问出来的问题就没那么乖巧了,“是在一起之前,要做些什么的意思吗?”
乌罗隐约觉得这个话题将近逼入不可过审的状态之中,又没有办法压抑好奇,沉吟片刻后问道“什么意思?”
旁边干活的俘虏连听好几个“什么意思”,觉得满脑子都是“意思”,怀疑自己晕头转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要重复这几个音节。
“七糠部落春天的时候,很多人会架,还会抓肉。”阎旺歪着头想了想,简单道,“我跟爸爸去过一次,他那是为了表现力气,你也要爸爸表现力气?”
阎旺不懂“表白”的意思,却算是抓住了该词的精髓。
七糠部落的春天当然没有那么文明,人一多争夺就会多起来,有些男人会用架解决,可一旦女人更中意另一个战败的男人——她们同样是有话语权的,甚至更多,那么男人就得向赢家证明自己的实力,那就是狩猎,猎物会成为新的食物。
春天对繁衍的确很重要,却不意味着一直要那么做,否则等到结束基本上没有几个站得起来走路的,狩猎同样是春天聚会的一部分,彰显武力跟男性魅力。
“那叫下聘。”乌罗难以压抑自己吐槽的洪荒之力,最终欲言又止,忍不住捏了捏阎旺肉呼呼的脸蛋,“不过起来,要是别人不在意我还能理解,你怎么也这么希望我跟你爸爸在一起,你子到底懂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阎旺讲话漏风,嘶嘶抽气“在一起,不奏是,阮们这样纸咩?我本来,奏不懂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哼,你子想得也太浅了,不过对你来讲的确有好处,你要是有个男后妈,起码不用担心新后妈生了孩子给你难受,虽然你爸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但是男人这种生物很难讲,你又没有血缘关系,加上你妈显然不是初恋,以后要分家产都不一定有情分讲。”
乌罗沉溺于八点档无法自拔,沉吟片刻道,“就拿我个人来讲,我都很难会不会更在意自己有血缘的儿子,糟了,这么一想,现在看起来我不光是房子出事,连香火都没可能,真是绝户,不准以后还要靠你这个继子。”
绝户这两个字由别人来讲是恶毒,由自己来讲倒还算轻松。
不过这段话太长,阎旺完全听不明白,就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问道“你得慢一点。”
“你听不懂的话,慢了有什么用。”乌罗没好气道,“得了,干你的活去吧,晚上还等着吃炎的黑暗甜点呢。”
有些果子滚进汤里会变得好吃,有些则会泛酸,腐烂的果实加热后熬煮有不少会变成胶状物,这些是炎在做饭时发现的。堆积的食物越多,果子之间互相催熟,不少就腐烂得越快,一大批果子熟透了,炎不舍得浪费,就用水调和,试图加入甜味的蜂蜜来中和这种加热后的酸味。
味道不能不错,不过比烂熟后的甜腻要缓和得多,加上对蜂蜜的量需求不大,炎就开始在这方面开始琢磨。
之前刚做出了蜂蜜裹梅——是一种很的紫色果实,吃起来非常酸,酸到人能飙泪的那种程度,外形像是长成黑葡萄色的蓝莓,口味却如同秀逗跟尖叫糖刚入口的那一瞬间。
非常开胃,同样吃起来感觉上就很伤胃,味酸涩,主治月经不调。
乌罗会知道这种梅子功效的原因是因为炎她们采回来的时候就颇为坦荡地了这是药。
而炎会天才地想出蜂蜜裹梅,也是因为实在酸到牙都发冷的地步,她才想沾沾蜂蜜,自从习惯喝热水之后,她什么都想弄成热的,于是晶莹剔透的蜜糖梅就此诞生。
在乌罗品尝过的无数试验品里,只有蜜糖梅还算得上是一种零嘴,其他不能是失败,只能是生存必须的食物。
不过阎旺很捧场,从他眼睛一下子亮得像是车子前大灯就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嘴刁的乌罗而言零食是有个档次的东西,可是对孩子而言,这个世界的食物还是太少了,而具有如同炎这样创造性的厨师同样不多。
“哎,要是你爸爸是个女人,我估计见面第一眼就立刻屈从了。”乌罗皱着眉头捏了捏阎旺的脸颊,唉声叹气,忍不住流泪满面道,“哪像现在,试图掌握一点主动权都得被咬上好几口,我跟你爸交往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阎旺抽了抽鼻子,不解道“女人?”
他很难把爸爸跟这个词放在一起,详细搜索了片刻联系后,脑袋上灯泡一亮“要生孩子吗?”
“如果生了。”乌罗悲悯地凝视着他,皮笑肉不笑,以完全体的后妈形态温声细语地回答道,“你爸跟我的事那就真叫个完了,大家谁还不是个双性恋,我能容忍你,不意味着我能容忍下一只兔崽子。臭子,我现在是三十奔四,正处于男人的黄金时代,不是八十奔九。”
阎旺完全听不懂了,他眨眨眼睛,只是如兽般敏锐察觉到乌罗的情绪不佳,于是动动耳朵,怯生生地从“后妈(爸?)”手里挣扎出来,决定去干活。
干活才能使人快乐。
乌罗平静地凝视着阎旺的背影,看起来特别像是作品里的大反派,企图密谋布局造反的那种野心家,然后瞥了眼俘虏,呵斥道“看什么看,不会干活啊!”
对方个哆嗦,立刻埋头苦干,免得晚上没饭吃。
人就是这么务实的存在,就像女人绝对不会信任给不出任何东西张嘴就要结婚的男人,除非沉迷爱情无法自拔,或是同甘共苦多年。抛开女人身上繁衍这种无形的附加条件,乌罗不需要阎给车给房好为了未来养儿防老,退而求其次,只要一句实实的告白。
算不上很贪心,因此才会坏心眼地欺负阎,绝口不给半点提示。
希望胖子最好不要讲漏,不然多无趣。
而拿着可乐占了未来对象两块五毛钱便宜的阎丝毫没意识到在刚刚的十分钟里,自家的崽子跟未来对象上一场对他追求道路非常不利的交道,很可能间接或直接导致他们的暧昧生涯暴毙当场,他还在认认真真地摇晃着手里的可乐,直到手里的铝罐快要变成个型□□为止。
默仍在一言不发地练习弓箭。
如果要教,阎的肚子里有一大堆话可以讲,再不济拉上乌罗,那个胆大皮厚心细的巫在武力值方面大概为零,可在文职方面基本上满级,生了一条莲花舌,生意场上跟鬼灵精多了交道,来欺负默跟琥珀这种妖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他根本不想要讲什么大道理,这也不符合他的人设。
“默。”
阎站在背后喊他,对方忿忿地转过头来,脸上的面皮一点都没动,只是眼神里燃烧着怒火,那日的血不光是阎对敌人的蔑视,同样是对他们的蔑视,其他几个没心没肺的男人过去就是了,可对于默来讲简直像活生生吞下去的鱼刺,卡在内脏里溃烂。
之前琥珀责罚闹事的俘虏时,下手最狠的就是默,差点弄死了一个男人,被琥珀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女首领没有再他,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那一巴掌没能扇灭默的怒火,反倒令其燎原了。
她没有心力继续去开解默,却无师自通了用人之法,找上阎。
一个首领不需要像个心理医生那样对每个人倍加呵护,甚至去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他或者她只需要确定每个人在合适的位置上,并且不会耽误工作就可以。
琥珀对默的改变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她尚不能明白自身的改变,更何况去了解另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个体。自尊心跟对强大的渴望一瞬间通过杀戮根种在默的身体之中,他并不全然是被无法宣泄的杀意吞噬,而是开始憎恨这个同样惧怕阎的自我。
压抑就变成了愤怒。
阎欣然接受任务,心理医生也是医生,他既然加入部落,包揽了医治这个活,当然从身到心,包括帮人塑造三观都能成为的服务之一。
“什么?”默冷冰冰又不太甘愿地回答他,这个男人如同噩梦的源头,并不是每个人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人都能保持这样的态度,如同本来还在旁边讲话的绿茶就立刻闪走了。
阎的手上拿着一个很怪的东西,它看起来是完全封闭的,有红色的花纹跟怪异的形状,这让默有点好奇。
巫者经常会拿出些怪怪的东西,通常情况下都是食物,还有之前的刨子——默不记得是不是这么叫了。
他当然不觉得阎会这么好心地来送吃的,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一种新的药,解释道“我没有受伤。”
“我知道。”阎不紧不慢地,受伤的俘虏基本上全被送到了医疗室里,包括之前那个差点被默死的,成为了阎旺的第一位人体实验者,这么可能会有点冒犯,毕竟对方还活着,哪怕现在还奄奄一息的,外加下半生就得当个残疾过了,不过无所谓,谁叫他先挑衅的。
只是默给他增加工作量加上恋爱方面的挫败,的的确确让阎有点不爽。
尤其是今天另一位巫还在装聋作哑当没听懂他的暗示。
“啪——”
随着拉开瓶盖的那一瞬间,还有放气后的微末“嗤”声,循声而来外加良心不安准备回返战场的绿茶惨白着一张脸看见那个花里胡哨的新东西里喷出一种从没见过的雪花,还像很长很长泛着黄色的棉絮,只是它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而默迟钝地发出叫声。
可乐当然不是往默眼睛上喷的,不过喷在脸上跟脖子上也够痛了。
这当然是攻击,于是默一下子就被激怒成功,他红着眼睛扑了上去,阎还在不紧不慢地放下可乐,一转身就把默胖揍了一顿。
绿茶没办法形容那个碾压的场景,由于过分暴力,围观到一半他就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而直到完为止他都没能成功晕厥,只好看着阎不紧不慢地拿着那个会喷雪花的怪东西起来,奇怪的是,那玩意那么嚣张,这会儿却在阎的手里乖得可怕。
“我只是来挑衅的。”阎平静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有点糟心手上黏糊糊的可乐汁,决定以后放弃这个挑衅手法,很是平淡地道,“明白你跟我的差距了吗?”
就算是完全不知道自尊心为何物的绿茶,这时候都感觉到了一阵翻涌的怒火,只不过在对方扫眼看过来的时候,他有很心地把怒火掐死。
默趴在地上没有动。
绿茶跑过去摇摇他,道“默,你没事吧?”
部落里是严禁私斗这种情况出现的,不过现在的状况很难到底是谁的错,毕竟私斗是先动手起来的那一方有错,还从来没有人用喷雪花这样的方式,绿茶搔搔脑袋,按照他的智商一下子不能反应过来该算是谁的问题。
默没有话,跟死了一样地挨着,他觉得全身都带来火辣辣的钝痛感,之前被彻底碾压的恐惧感再度从骨头里涌出来,又有种莫名欣慰的畅快感。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挨揍了却会觉得很痛快。
“没有死。”默硬邦邦地回复着绿茶,从鼻尖滑落下来的褐色液体有点像药,他用手摸了摸,又用舌头去试探,尝起来很甜,“这是什么?”
绿茶老实地摇摇头,又再度忧心忡忡“不知道,默,他今天来你,明天会不会来我?”
“不会。”默看了看绿茶,摇摇头却没有出理由,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了隐约的概念,自己是兽,而绿茶他们是畜——跟男人们只为了保护部落还有食物不同,他是真真切切渴望并且享受着这种斗争。
差距——
默抹了一把脸,他疑惑地想“差距是什么?”
从默跟琥珀的经历就可以看出人在吃饱喝足之后会花耗并浪费多少时间去验证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再等着后世掌握足够的信息分门别类,给自己贴上标签。
然而在这个时刻,这个瞬间,是人类的觉醒也不为过。
只可惜如此惊人动魄的场合,即便不记载在历史也应当记载于文学史的一幕,目睹的只有担心自己会挨的绿茶。
阎踏着薄薄的雪花回家洗手,脸色略有些不善,他在路上喝了点可乐,差点被二氧化碳呛得脑子中毒,很是没有形象地在山壁边咳嗽成初次吸烟的后生,一时之间不明白碳酸饮料的乐趣从何而来,又对余味漫长的甜腻感觉到作呕。
他的冷漠面孔差点吓坏抱着新切好的麦子去陶屋边舂米的阿彩,女孩子急匆匆地走远,被吓得六神无主,险些慌不着路。
等阎找到琥珀的时候,对方正在自己的屋里跟几个女人耐心地将一团团棉花凑在一起,这些棉花里头并没有什么碎壳,并不需要弹棉花就已经足够蓬松,她将棉花拉扯开,一心二用,还有余力跟辰讨论墙壁上挂着的月历。
任何事情有了权力后都会容易上许多,琥珀刻意为他匀出足够多的兽皮来记载时间上的不同,他们耐心地追寻着过往一年留下的痕迹,将每个天时的特殊都绘画成简洁的图案。
“琥珀。”阎靠在门口,他不喜欢这么狭又空荡荡的空间,便不算进去做客,更何况里面到底也没有他该落脚的位置,都被满满的棉花跟人占据了,“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
尽管手段有点暴力,放在现代绝对会被认为是不合格的治疗,可在这个时候谈论人权跟精神,那未免太可笑了。
无非就是宣泄情绪,宣泄完了就结束了。
阎语气并无任何温顺恭敬之意,相当不利于权威的建设,不过琥珀倒是非常习惯他跟乌罗的这种态度了。前者是她旷日长久的心理阴影,至今仍在扩散范围,从未减过面积;而后者对她堪称谆谆善诱,基本上已不可算作是一个正常人来理解认知,实在没有必要跟他纠缠言谈。
更何况,他们的言语都是对方所教授的。
“我知道了。”
琥珀点点头,她的目光扫过阎,最后停留在月历之上,等到冬天一过,就又是个春天,春天意味着孩子的降生,意味着需要更多食物,意味着人口会扩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急速的扩张,更没有亲自经历过这么急迫的加速,战斗与生存带来更大意义上的难题。
难题需要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