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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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每对伴侣都需要陪伴, 尤其是他们俩甚至都算不上是伴侣。

    乌罗正站在山坡上凝视着他们的部落,已经扩充开足够大的地步,雪花将土地点缀得如同一张洁白的画布, 而丛生的树是画布上的墨点。冬天来临之后,不管是人还是兽都懒惰了不少,下雪后又死了几个女人, 琥珀不得不催促他们给自己造个屋棚, 一排排木头垒上, 只开一扇门, 总算有个避风的地方了。

    某种意义上也算实现了琥珀最初的念头, 几十个人聚在一块儿。

    如果让乌罗来评价,这个方案其实非常愚蠢,一旦这几十个人之中有个领袖, 敢于煽动群情, 等这个冬天过去后一定能出其不意地反抗部落,即便无法逃跑,起码也能真正意义上重挫琥珀甚至部落。

    然而这是琥珀的部落, 更何况阎跟乌罗坐镇着, 即便有骚乱也不会过于严重,因此他并没有过分担心。

    冬天已经开始发挥出它寒冷的威力, 乌罗将手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垂着眼睛看自己哈出来的气, 温温吞吞地像是水壶上冒出来的白烟, 只是没有那么温暖。

    “教旺后妈, 我一时间有点难以理解你的想法。”阎不紧不慢地从后方走上来,与乌罗并肩站在一块儿,他的目光比冬雪更冷淡,绝大多数时候令部落的人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便也习惯这么去俯视他人。

    乌罗的头顶有个的发旋,往日被梳在头发之中,今日大概是被冬风吹乱了,看起来有点可爱。

    “你不是过吗?了又未必成真,就算我叫自己是后妈,也未必就真的是妈,只不过是给孩子一个安慰而已。”乌罗平淡道,“老板娘跟后妈,不过是一种称呼,讲了也不意味着我跟你就会变成女人。”

    阎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永远不知道吸取经验教训,非要跟乌罗斤斤计较口舌之利。

    老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失败多少次了。

    “对了,你将可乐瓶丢到哪里去了?”乌罗闲散地提起一个话题,他其实倒不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只不过是突然想到罢了,“有好好处理掉吗?”

    “送给酷了。”阎简洁地回答他,目光一块儿往下放,看着缩的人们在同样缩的建筑物里忙忙碌碌,如同一方被保存在玻璃箱内的蚂蚁巢穴,看得明明白白,“他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我就干脆送给他研究。”

    乌罗呆了呆,一下子有点反应不及,他疑心对方是故意出这句话来开玩笑,然而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便迟疑道“你就这么将罐子送给酷,虽然铝罐的分量不多,但是他们到底没有掌握这种东西——”

    “乌罗,我发现你担忧错了一件事。”

    乌罗略微挑眉,缓缓道“嗯,愿闻其详。”

    阎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我问你,鲸鱼跟普通的青鱼有什么差别?”

    “你要是这么问,差别就太多了,鲸鱼体型大,青鱼体型,从分类上也不同,鲸鱼是哺乳类,青鱼是鱼类……”乌罗实在搞不懂阎到底想些什么,便忍不住询问道“这样念下去能一口气讲到晚上,我不是海洋世界频道的主持人,有话直讲就好。”

    阎笑了笑,摇头道“我的意思是,也许从知识程度或者各种情况上来讲,你我是鲸鱼,他们是青鱼。而实际上我想的是我们无论多相似,始终是不同的分类,人会对类似人的物种移情,你试图不去干涉影响他们的一切,当衣食住行无忧之后就放缓计划,其实全无必要。”

    “为什么这么。”乌罗皱了下眉,其实这件事他卡住很久了,不管是琥珀之前的态度,或是现在部落的发展,他都在思考该如何更好的做出抉择。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接受失败。”

    这让乌罗愣了愣,他更深地皱起眉头来,不明白阎的这句话从何处讲起“什么意思?”

    “你将所有的知识掰碎讲细,试图将其化为天经地义的正理让他们吸收,又避免去扭曲他们的思想,同样也困在这件事上。”阎颇为认真地回答他,模样严肃地令乌罗略有些心悸,尽管对方并不是要责骂他,然而那种压力却很难形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事情,很多东西他们自己会失败,再从失败里找到错误或是正确的道路。”

    “这听起来好像不该是你应当对我讲的话。”

    阎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调侃,反倒是平静道“我经历过很多失败,琥珀勉强算是成功的一个人,她没有困在你所给的世界里,你该给他们搭建的基础已经诞生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接下来可以做个外星人,代购商,或者是生意贩子?”

    乌罗一言难尽道。

    “为什么不可以。”

    “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我给予酷的是成型的铝罐,他所看到的是成品,那要怎么利用成品都是他的事,他们如果能借此得到研究的办法,那也是他们的本事。”阎对乌罗不赞同的神色并无任何反应,而是将手背在身后,很平淡地远望着皑皑的白雪,“他们需要什么东西,拿什么来交换,到底无非就是交易,没有你,也有别人。”

    乌罗扯了下嘴角,冷冷道“不会有另一个人拥有像我这么多的物资了。”

    “物资到底只是物品,不过是一种资源,你拿出棉被跟盐与他们交换的时候,本来就是在产生交易。难道你敢到现在为止,你没有借助过商场的便利吗?”

    有关于盐的事情,是阎从琥珀那得知的,他几乎想都不需要想,就知道那个所谓冬天还跑出来交易的流浪者根本就不存在。

    这的确难以反驳。

    乌罗面色不善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想要他们依赖商场。”

    “害怕依赖商场的人是你,而不是他们,出事的时候你不是仍然拿出了望远镜。”阎冷淡道,“你担忧的事情的确会存在,所以才试图减少这种可能,你将水果交换给琥珀,是因为你知道她们已经学会种植,会自己学会将捡到的新物品种下去,既然如此,其他有什么不同。”

    “不同在于其他的物品,她们还没有完全学会制作方法。”

    阎很冷淡地笑了一声“那又怎么样?难道现代就能完全了解曾经那些文明的秘密了。”

    乌罗无奈道“你跟我互相服不了,这么坚持有什么必要,就算我愿意答应你开放商场,跟琥珀交易更多的东西,实际上仍然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根本没有私有制。而琥珀会交换的东西连猜都能猜出来。”

    “我只是想劝你改变思考的方式,他们已经从幼稚园毕业,你不该考虑继续给她们喂饭的事了。”

    乌罗揉了揉眉头,跟阎在一起并没有助于思绪的增长,大概是对方在这个时代久了,他更为肆意妄为,比起自己的心谨慎,简直有些过分的大胆,于是便决定暂时放过这个话题“算了,你过来应该并不只是为了跟我在这里抬杠,顺道吹冷风的吧?”

    “错了,我是来吹冷风,顺道给你送蜜糖梅的。”阎递上叶子里包裹的蜜梅,这些梅子生长得到处都是,加上味道谈不上好,连动物都很少啃食,只有女人们为了身体会吃几颗,这个冬天部落附近的梅子因为蜂蜜的缘故被全摘没了,装了满满好几罐,哪怕一罐的分量都足够吃到众人胃出血了。

    炎本不贪心,架不住酸酸甜甜的口感风靡了起来,就变成一种部落里的零食。

    就是蜜蜂连带着一块儿遭了殃,惨被孩子们偷家。

    这种梅子太了,乌罗一口就吃进两颗,把硬化的糖面咬在白牙之间,薄脆的蜜糖如同晶体化的金色宝石,略带甜腻的滋味从舌尖扩开,他微微加重力气咬开果子,酸涩的汁水与甜腻的蜜味混在一起,脸色就变了下。

    “每次我都不能适应这种又苦又酸的开场。”乌罗皱着眉头无奈道,他含着两颗梅子像含着两块石头,在牙齿跟口腔间碰撞发出点不易察觉的声音,是表面糖稀被咬破碎了的响动,“不过蜂蜜还挺纯正的。”

    阎并没有话,他垂着脸正往下看,眉弓较深邃,带起阴影笼住一双眼眸,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琥珀的成长的确超出我的想象,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最大的魅力都不在于已知的特质,而在于那些未知。”乌罗这时候才想起阎之前提及旺的话语,一时间五味陈杂,嚼着蜜梅的速度都放缓了不少,对方很有可能已经知道期末答案,却一句话都不,这种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你不觉得吗?”

    阎经常笑,他的笑容大多数要么带着点讥讽的意味,要么就是冷笑,看起来颇为冷淡,他这时候没有再笑,反倒颇为认真地询问道“我在想,我什么时候能等到答案。”

    明明已经拿到抄,却始终不愿意交卷,那抄了答案又有什么用处。

    “旺只告诉你后妈这两个字吗?”乌罗故作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可以帮你回去翻翻保健品,看看有没有适合旺的儿童套餐,年纪轻轻记性就这么差,这对以后的生活未免不太方便。”

    阎没有理会他的笑语,反而严肃道“你知道我的意思。”

    文学上有时候会提倡一种概念感情要是真挚的,不不讲也能得到结论,不需要得天花乱坠;感情若不是真挚的,那讲多少遍情真意切的爱语都是谎言。

    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很没有道理,因为没有人能看穿另一个人的心情,只要没有问出口,就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互有好感,还是只是略有“性”趣。

    “要我给你答案,总得先提出问题吧。”

    乌罗疑心这要是一部爱情国产剧,光是他跟阎的互相猜测就能拍上八十集,完全可以改名《与校园无关的期末试卷不交卷等着急死你》。

    “我没有问题。”阎笃定地道,“我只是不懂你的拖延,把这件事折腾到如此复杂的地步。”

    乌罗缓缓道“复杂吗?只要你一句,就能立刻解决,既然你不想继续复杂下去,不如尝试一下另一种办——”

    “我爱你。”

    还没有等乌罗讲完,阎就直接将这三个字出了口,他得很平静,又快又直接,直接到让乌罗猝不及防的地步。

    聪明又冷静的巫者忽然在一瞬间脑袋放空,他怔怔地看着阎的面容,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如同海水般将所有情绪尽数吞没了下去。真正有事的人是他自己,那些戏谑的笑语,那些如簧巧舌本该在下一刻尽职尽责地跳出来缓和气氛,然而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试图抵抗着这三个字掘出的热意。

    他有一点失控。

    “我要跟你在一起。”

    这种近乎纯情般的高中生告白,居然让乌罗感觉到了方寸大失,他仍然没办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声音跟喉咙,连牵扯面部肌肉都做不到。

    真奇怪。

    乌罗略有些恍惚,这种几乎能将人击溃的感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它原来如此热切地存在于这具躯体之中,如同浪潮一般顷刻间将他冲垮到无法言语的地步。

    他其实并没有在等这句话,这也实在不适合他们俩的话。

    “你的答案呢?”

    太糟糕了。

    乌罗终于动了动,他伸出手来抚住额头,神色严肃到令阎都略有些忐忑起来,然而他并没有在思考其他的事,而是在尽力抵抗这种堪称无脑的狂喜跟愉悦感。他今年已经是三十多岁,并不是才十三岁,不是被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会傻到乐得能在回家路上蹦蹦跳跳的少年人。

    成年人会出现这种激荡而澎湃的情绪,比起快乐,更多时候是疲惫跟愤怒在占据思维。

    他很擅长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喜悦。

    其实完这些话,阎自己也略有些脸热,到了他们这个岁数的男人,并不是擅长情情爱爱的类型,就好比即便乌罗要自己表白,最多也只会一句“以后一起过”吧。

    他没有跟阎讲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占据主动权,而是他不想将仅剩的主动权再一道让出去。

    是你喜欢我,是你在意我,这种被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导者。

    绝大多数时候人们以为表白是想当然的坦荡,可是真实施起来,就多少有那么点尴尬了。

    他们都已经不是毛头子了,乌罗也并不认为自己的竞争力会强过阎,他做什么事都很谨慎,即便是在感情上当然不例外。

    恋爱可以什么都不想,尽情将自己放松到这炙热的爱意当中就可以,可是婚姻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跟阎将这两者结合到一起,并不是单纯的恋爱,也不是单纯的婚姻。他们俩需要的是彼此之间执手稳定着要联系下去的未来人生,因此需要一个出口的誓言,供以互相遵守。

    既然是婚姻,就需要掂量筹码,不管是三观才学,还是感情轻重,甚至是——武力值方面的一切。

    最容易产生矛盾的经济问题在这里反而毫无意义,乌罗对这件事看得并不算重,甚至觉得是较为简单的事。

    只是阎不应当那三个字的,了,就好像他们俩之间的那种暧昧瞬间灰飞烟灭,了之后,他们就变成了一种更牢不可破的关系。

    他不能很轻飘飘地再给出那个平凡无奇的答案。

    按照乌罗本来的算,其实可以很轻松地开口,甚至玩笑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就像他们俩表白完,确定好关系之后还能再去工作或者吃点什么,是两个正常的男人决定好搭伙过日子后会变成的那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里,如同沙滩边被狂潮冲傻了的乌龟,呆呆愣愣,不知道作何反应,等待着理智重新复苏。

    阎略有些羞赧,不过并不多,人吝啬出口自己的感情这种事是被困在温顺的环境里才有的窘境,就如同乌罗这样的人,他在出口那一刻就已经将这种情绪放下,只等着一个答案。

    大胆、放浪,在这个吃人堪称习以为常的世界里,性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更何况是这种喜爱的情感。

    他并没有感觉到无地自容,只是觉得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

    主动权在顷刻间翻转,袒露出真心的人突然得到利刃,叫乌罗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理解阎为何能面不改色地讲出那句话,偏偏他听见了也看见了,看见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用前所未有的炙热挫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你——”乌罗沙哑着嗓音咕哝出声,他怪异地量着阎,好似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荒诞地变成台子上的戏剧演员,变成什么荒谬而无法言明的怪物,他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有出来。

    于是阎又耐心地询问道“你的答案呢?”

    乌罗没有话,他只是凑过身来,在阎的眼睛上很轻很轻地落下一吻,嘴唇是冰凉而柔软的,连同神情都是如此。

    人的适应力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乌罗已经开始习惯这如鼓擂般的心跳了,他从来没有期望过这种感情,或者期望这么深的感情,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两个异类,凑在一起合情合理地简直月老都拉剪不断这样的红线,别是个人,哪怕是个人工智能,估计都能强行磨合成功。

    可那是好感,是暧昧,是陪伴,是婚姻,而不是爱情。

    “你得到了。”

    乌罗很缓慢地回答他,声音轻柔。

    原来恋爱是这个样子的,乌罗给予答案之后就从阎的身边擦肩过去,对方没有留他,只是站在山坡上,而他慢慢走下去,觉得掌心到嘴唇滚烫成一片。

    他当然是喜欢阎的,欣赏、赞叹、仰慕,然后是……爱。

    在阎确定情感的那一瞬间,他的情感也被对方操控着同时确定。

    于是乌罗对着几乎泛起光来的白雪轻轻张开唇舌,那两颗又酸又甜的梅子终于褪去苦涩,他尝到舌尖发麻般的酸意,还有牙齿上融化的糖浆带来的甜腻。

    我爱你。

    他对踩起来簌簌响动的雪地回应道。

    爱情是毫无道理的存在。

    在经历过三十多个年头之后,乌罗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文学作品并不是无的放矢,起码不是全部无的放矢。

    乌罗带着被大角鹿快要撞翻的心脏,撇下一无所知的阎,带着满肚子算不清的乱帐回到他原先俯视的部落里去,冬雪不易出行,女人们在尝试棉花各种各样的用途,大多时候是孩子们的脚上裹着兽皮在地上蹦蹦跳跳,他在其中穿行着,看见了堇正在敲自己的门。

    现在乌罗不想理会任何人,他避开眼睛,试图当做自己没出现,无奈对方眼睛够尖,一下子看见了他。

    “巫!”堇愉快地走过来,她手上还抓着铜片跟一块漂亮的圆形白色石头,笑眯眯地一把抓住乌罗,“你不在屋里。”

    乌罗略有些疲惫,敷衍道“是啊。”

    “我想你帮个忙。”堇看不懂脸色,灿烂笑着与他话。

    “嗯?”

    那块铜片上还沾着已经干涸的鲜血,没能彻底洗干净,将它本身的颜色浸透得黯淡了点,本身就是矿石组在一起,并不是真正融化后做出来的青铜器。

    乌罗凝视着它,想起它曾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带走无数条生命,喉咙就是一紧。

    “我问过琥珀了。”堇这时候的脸上有种得意洋洋,可惜无人欣赏,她紧接着,“树皮跟兽皮都很容易磨损,可是石头可以保留很久很久。”

    石头是人类最古老的记录方式。

    她眨着眼睛“巫,我记得你过,我的名是一朵花,你可不可以画给我看?我会自己刻石头。”

    “……堇。”

    “我想留在石头上。”堇依旧欢乐而愉快地道,“我想把自己送给壮。”

    乌罗凝视着她。

    这是与乌罗无关的,独属于这个世界的爱情,属于这个世界的文明。

    这是一株生长的三色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