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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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世界上, 不管做什么事, 似乎都是黑夜更为适合。

    毕竟白天要为生活奔忙, 愁吃愁穿愁住愁人生,因此只有晚上那短暂的光阴能拿来抒发下心绪, 做些其他事情。

    杀人放火或是举行葬礼,当然还包括做历法。

    等乌罗跟阎出门去的时候, 俘虏们正忙忙碌碌地搬运着木头搭成一张简单的“床”, 与其是床,倒不如更更接近好几棵圆木捆成的木筏。阿絮的尸体被搬运出来,他们现在有足够的兽皮跟足够的外衣, 她仍然穿着生产时的那件衣服, 没有人将衣物剥离下来,像是默许般任由着外物伴随着她一同离开。

    阿絮的腹部仍是隆起的,仿佛里面还孕育着一个生命,实际上只是很可能只是因为死亡后导致身体无法恢复,因此肚腹仍然鼓胀。她的脸跟身体都被擦得很干净, 看起来只是睡着了一样, 琥珀将她抱出来, 孩子们殷殷切切地跟随着大人旋转行动,如同被操控的木偶般, 眨着眼睛看着逝去的族人。

    她被安放在木头上,只占据了并不大的一块地方, 温顺安静, 平凡无奇的面孔显出点母爱的慈悲与柔和来。

    起码在死前, 阿絮仍是高兴的。

    部落里的广场里升起不少篝火,原先安放灶台的地方变成了火堆,正巧今日星光明朗,圆月当空,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众人围成一个大圈安静站着,看着琥珀举起火把。

    琥珀并不是个巧言令色的人,更谈不上多么伶牙俐齿,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容,似乎是想些什么振奋士气的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重重地点下头,火光将她的脸庞映照得面无表情,只能听见一句全无波动的命令“开始吧。”

    开始什么?

    乌罗莫名其妙地看向阎,试图从这位部落大百科身上得到答案,然而每个部落的风俗习惯都各有不同,就算是阎也不可能全部都个清楚,便下意识摇摇头,示意观察其他人的动作随同。

    肢体方面的动作在这个时候比言语更有用,一模一样的模仿会让其他人以为是同伴,阎经历过几次,这种办法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成功的。

    当然,如果对方铁了心想要把你吃掉,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俩虽然不知道开始了什么,但是部落里的其他人显然已经听懂了,去年难得没有人死去,琥珀本来以为日子会就这么好运地过下去,没想到冬天就死了一个女人,她离开之后就开始安排这一切了。

    在离开原先部落之后,一旦遇到死人的情况,琥珀不得不将死去的同伴弃尸荒野,任由他们成为动物的食物,就如同她们遇到新鲜的野兽尸体同样会拖走进食一样。真正让琥珀感觉到该重新拿起之前部落的葬礼规矩是来源于今年稳定的生活,阿絮是她们的同伴,不该丢在荒野上任由野兽啃食。

    尸体会腐烂,会被啃食到不成模样,琥珀不想阿絮变成那个样子,也不想其他人变成那个样子。

    众人提起箩筐,将落叶跟枯枝簌簌地抖落在阿絮的尸体上,如同飞扬下一张天然的被单,将这个女人从头到尾地覆盖住。琥珀看着树叶一层层加厚,伸手握紧了火把,等待着众人往后退去,这才将火把凑了上去,火一开始燃起来了,又很快熄灭了。

    这些树叶太过干燥,油性不足,便冒出点黑烟来,琥珀没有收回手,而是等着火将枯叶烧成灰烬,等着木头都沾上火星,等到它完完全全燃烧起来,才慢慢将手松开来,火把就落在了木头上,甚至还弹跳了两下。

    火烧起来就很快,空气里蔓延着不出来的味道,时间一长甚至能听见油脂的响声,众人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着火越变越大,很快就将整张重叠着的木筏吞没进去,几乎烧得他们这些站在外边的人都脸上泛红。

    婴儿大概是被这样的火光吓到,哇哇大哭起来,部落又从寂静里恢复到了平日的喧哗之中,男人去用木头挖坑刨洞,而琥珀指挥着女人去搬运食物来做晚饭。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仍应当吃饭。

    焚烧尸体本质跟食物并没有任何差别,他们都在用火煎熬着尸体,人跟野兽都是动物,只是过头与不过头跟进不进食的区别而已。

    部落里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乌罗被这过分相似的一幕逼出点略微的不适,他失去了吃晚饭的胃口,摇头拒绝了琥珀要他留下来的好意,站起身来往外走,靠在了阴影处的木墙上闭目养神。

    其实想也知道,原始的葬礼能有什么差别,现代已经有许多土葬水葬天葬火葬等等的资料,这时候才文明初开,又是火葬,当然只是长时间的焚烧而已。

    “要吃一点梅子吗?”

    昏黑的视线之下突然出现一双鞋子,下垂的麻衣摆微微顺着夜风飘荡,再来就是彻底占据视线的黑色梅子。

    “虽然又苦又涩,但是足够酸,能开胃。”

    乌罗苦笑道“听起来好像更反胃了。”

    在此之前,乌罗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火葬,或者他没有这么长时间且这么认真严肃地参加这种仪式。

    阿絮并没有任何损伤,她很年轻,死去的那一刻身体内的各种器官还未彻底罢工,鲜血甚至还能流淌出来。皮肉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油脂的声响,那张面容被火焰吞噬摧毁,她被火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消耗,过大的火焰出乎乌罗的意料,甚至像是要将天都染上这种艳色。

    她今年本吃得圆润丰满的身躯在高温下迅速失去水分,慢慢紧绷在骨头上,如同一层蜡黄而萎缩的陈皮,然后火焰开始烧破皮肤,显露出部分熏黑的白骨,那滚圆的腹部跟头部最先被烧破。

    于是肋骨明显如铠甲般张开,似一个过分锋利的拥抱,阿絮本来饱满的肚子此刻像被狼群掏空啃食后的模样,平淡无奇地消瘦下去,她开始彻底干瘪。

    最终遗留下来的是时间的灰烬。

    他们都只是时间的一握灰烬而已。

    “有些人的确会害怕死亡,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你我都是一样。”

    “包括你也是?”

    阎很淡地笑了下“我又不是反社会人格障碍,好歹是三好青年教育起来的水平,怎么可能从来没有害怕过死亡。就算我真的对别人的生死毫不在意,也总会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死,不过这是必然的事情,人的路程有长有短,这就是终点,我们只是在今天看到了别人的终点而已。”

    “我想起来你吹过笛子。”

    乌罗忽然没头没尾地提起这句话,缓缓道“你吹一曲送她好吗?我们好歹是她的族人,也是她的巫,琥珀做了这么多,我们是不是应该也做点表示。”

    “我没有带笛子。”

    “这样啊……”乌罗轻轻叹了口气,他仰起头看向明月,雪了许多,在火焰盛大之下显得微不足道,这些洁白的晶状物在空中流转飘零,落不下来,有几片在火焰之上化为虚无。部落的人并没有很悲伤,他们仍在催促着晚饭,帮忙照顾婴儿,新生的孩子哇哇大哭着,男人逗弄了会儿,让手忙脚乱的女人收拾残局。

    生与死划开了分明的界限。

    他本是隔岸观火的人,与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关联,只是那样的寂静,是一瞬间忽然击中乌罗的心,在白日时还很欢喜的,如今却变得略有些沉重的心。

    这就是死亡。

    “不过我带了埙。”

    埙的前身就是哨,华无师自通地摸索了不少乐器,可用跟不可用的,阎闲来无事干涉他的研究道路,提前拿出结论,导致华的毕业论文彻底功亏一篑,只好坐在土包上着迷地听着对方拿出新烧出的陶埙吹奏一曲。

    无论华之后再怎么多次试验吹奏,却都没办法发出那样悦耳动听的声音。

    而显然,阎也不是可以和善请教的对象。

    埙的声音很闷,又低沉,不像是其他的乐器那样张扬,甚至隐隐约约之中还带着一丝苍凉与凄婉,在这个时间吹响,更显悠长。

    阎并不喜欢长久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可能跟他平日的习惯有关联,等到乌罗转过脸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树上,被遮掩着,几乎看不出任何踪影来。埙音幽幽地传出,如泣如诉,人纵然言语不通,思想不同,对于有技巧的音乐鉴赏力大抵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在能出精髓或是只有情绪浮动。

    夜间安静,火焰燎动在暗色之中,木头噼里啪啦地灼烧着,那乐声并不完全是一首曲子,而是断断续续的哀声。

    阎谈不上是有技巧的演奏家,可对这个世界来讲,已经足够了,甚至可以有些过分优秀,她们听出忧愁,察觉到凄凉的悲意,有许多人簌簌流下泪来,却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流泪。失去族人的悲伤,失去同伴的痛苦,人在安逸之后才得以慢慢享受这种与痛苦相近的负面情绪,在生死都挣扎的关键时刻,人是难以掉一滴泪的。

    乌罗慢慢坐下来,部落里四处安放着乱七八糟的物资,木头石头散落在一起,他寻了处干净的石堆当做座位,用手在腿上拍子。他与音乐鉴赏这四个字并无任何关联,充其量大学时为了学分上过几节相关的课,早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年纪渐长后为了生意倒是拾风雅的爱好过,要他胡扯倒是能些乱七八糟的上来,可让他真正讲清楚其中的意味,那就实实是在为难了。

    他只是听得懂这首曲子到底是欢快还是悲伤。

    华偷偷摸摸地顺着房屋的遮掩摸到了附近来,悄悄抬头看向阎,要部落里对乐器最热衷的人,就算问遍所有人,连带着俘虏都一样,必然是他。之前的铃铛有了成果之后,琥珀就对华的功劳大加赞赏,不再认为他后续捣鼓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用处,甚至有闲心欣赏其他的乐器——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其他乐器的确是毫无用处的。

    好在之前的闭口铃铛给了琥珀勇气,她觉得那些乐器应当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不是全然的废物。

    毕竟还能增添祭祀时的声色。

    琥珀还记得之前交易日时的祭祀上那些浑厚动听的声音,当然没有今日阎这样精湛的演奏,可仍旧听得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音乐并不是人发明的东西,而是人发现的存在,它们无所不在,人对音乐的感知本就是从山水鸟兽之中得来的,在漫长的时间里人们慢慢完善音律,创造前所未有的曲子。华并没有流泪,他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得快,然而比起悲伤,好奇心占据了绝大部分。

    如果乌罗愿意将谚语读给华听的话,华大概会把“好奇心害死猫”当做自己的座右铭。

    哪怕他连猫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什么?”华的声音在火焰之下渺无比,他仍满怀憧憬地询问着。

    华的行动轻巧地像只暗夜里逃窜的野兽,瞬息之间就蹿到了乌罗的腿边,就地盘坐了下来,地上还有薄薄的雪,他凑了凑身体挨着石头,避免自己等会起来的时候屁股上湿漉漉的。

    “是音乐。”

    乌罗回答他,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如果你是问阎手上的东西,那叫埙,是一种乐器,就跟鼓一样。”

    “我懂。”华了然道,“就像勺,筷,巫你教过的那些东西一样,都是拿来吃食物的,不过有各种各样的用处,可以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乌罗欣慰于他的理解能力,无声地点了点头。

    “它听起来——”华怔怔地看着树梢上的阎,他的视线要比乌罗更好,在这样的月光下能很清晰地寻找到阎的身影,那个人坐在树梢上,一脚踩着树枝,另一只脚垂下来挂在空中,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垂着眼在吹埙,手指在埙身之上起舞,看上去有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并不是阎本身带来的,而是他在做的事,是他送出来的声音。

    这让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于是只好指向自己的心脏,颇为认真地道“我觉得这里不舒服,它听起来很好听,只是让我……为什么会这样?”

    “嗯?”

    “死了女人,死了男人,死了孩子,我都会觉得不舒服。”华轻声道,“可是我听见他在吹奏,也觉得不舒服,以前不舒服我会很希望停止,现在却很希望他继续下去,是不是很奇怪。”

    阎很快就结束了吹奏,他并没有听见乌罗跟华的内容,只是这首非常简短的曲子就到这里完结了,他所能为阿絮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他不继续了。”华有些遗憾地道。

    乌罗就笑了笑,他开始觉得这一天都有点不可思议的怪异了,中午的时候他才接受了阎的告白,现在在阿絮的葬礼上居然要跟华解释音乐跟悲伤之间的联系,缓缓道“起码你不会再继续难受下去了。”

    华摇了摇头,他否决乌罗的想法,寻觅到合适的言语来谈论自己的想法“我鼓的时候,轻跟重是我想要的,阎的声音是对阿絮的吗?是他想要的声音。”

    “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这很显然就超出华的理解范围了,不过他大致明白了乌罗的意思,这全然陌生的音乐,悲伤的曲调是来源于阎自身的,他尚不能摸到门槛,只朦朦胧胧的意识到这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便道“如果是我,就要听起来很高兴很开心的音乐。”

    乌罗惊讶道“为什么?”

    “因为大家已经很不舒服了。”华指向乌罗的胸膛,他黯然道,“孩子的死,女人的死,阿絮,还有以前很多人,大家找不到食物,感觉很冷,慢慢的就不能话,躺下去没有了,或者被动物吃掉,越来越少,这里会感觉被抓住了一样,也会害怕。”

    悲伤、心痛,还不足以形容族人离开后的感情,尤其是同伴跟亲密的朋友,习惯不等于不在乎,他们仍然拥有情绪,只是没办法那么尽情跟自由地抒发。

    “所以,我想要听起来开心的。”

    这就实属于乌罗思维方面的盲区了,喜事不准哭,丧事不带笑,这是最起码的敬重,即便现代人已经很少会在葬礼上完全紧绷面容,客人在吃酒时仍会推杯换盏互相微笑,然而就整体来讲,对于家属仍该以沉痛的神情表示同情。

    不过没有等乌罗回答华的疑问,实际上对方也并不是来寻找答案的,他趁着阎还没走过来的时候悄悄溜走了。阎的埙被重新放回到了衣服当中去,他的眼睛比往常更黑,看起来几乎有点高深莫测了,正看向远处,而阎旺正端着自己的汤碗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今天还真是个多事之秋。”乌罗有点无奈地感慨道,“什么人都到齐了。”

    阎哼笑了声,没有话,他只是接住了快要扑过来的阎旺,顺便扶稳了对方手里的碗,那里面的食物多到有点出奇。阎旺顺着他的目光往碗里看,含含糊糊地咬着肉道“首领巫不吃的食物都分给我们孩子,还有生了孩子的女人,这些都是你们的,你要吃吗?”

    “不用。”

    大人简直懒散到连敷衍都懒得伪装在表面上,他很是冷静地回答道“我会跟乌罗一起吃独食。”

    比如火锅、烧烤、各种各样的家常菜等等,只要是商场里有的食物,他们基本上都能直接进去坐下,除了要自己端盘子跟挑选菜色之外。

    乌罗无奈道“你真的要这么。”

    “‘独食’?”阎旺又往自己的嘴巴里塞了一块肉,他的腮帮都快鼓成两团肥肉了,看起来像是只钻进米仓或者坚果堆的家养仓鼠,用圆鼓鼓的脸跟黑亮的眼睛看着阎,“很好吃,还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

    阎旺还没到对死亡有所感悟的时刻,不像是乌罗这样的“多愁善感”,阿絮的死亡更增加的是他对婴儿的同情,可婴儿们有人照顾,于是他就连这点情绪都抚平了。

    “没有你的份,鬼。”乌罗捏了下阎旺的鼻子,略带点宠爱地道,“跟你没什么关系。”

    阎旺嘟着嘴略显不满,他咕哝道“你们不想吃肉吗?很好吃的,甜甜的,是肉啊。”

    “你虐待他了?”乌罗转头看了看阎,对方正低着头,单手搭在阎旺的肩膀上,神情是一贯的冷静。

    阎特意提醒道“我们之间,你才是当后妈的那个。”

    这让乌罗只好翻个白眼。

    部落里几十人吃晚饭的需要一定的时间,加上还有一群俘虏需要投喂,包括他们养在兽棚里的那群牲畜,麦秆的消耗跟磨出来的米面一样惊人,毕竟憨憨兽食量惊人。好在兔子们被宰杀大半,只剩下两对等着来春繁衍,被强行分开饲养,用晒干的青草投喂,大概是长期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显得略有些闷闷不乐,整日趴在窝里不动。

    众人兔口省食,将各种各样的草料混在一块儿投喂憨憨兽,每天喂养野兽都能感觉到兔子哀怨的眼神。

    等到全场清理完毕,已经非常晚了,月亮稍稍偏移了些位置,而焚烧阿絮的火焰也了些下去,她在火焰里化身为一具破碎的森森白骨,平静地仰躺在灰烬之中。

    而乌罗仍清晰地记着她的微笑,他看见琥珀抱着一个大大的陶罐站在旁边,与阿絮相熟的女人们将自己所带来的花或是石头放在里面,甚至有人放了块肉,这场景略有些荒诞,可乌罗缓慢地意识到她们在做什么。

    这是礼物。

    “我跟你都是时间的囚徒。”阎走到他的身后,注视着这场即将结束的死亡,不动声色地道,“被永远困在这个时代,他们比我们更幸运。”

    乌罗喃喃道“也许我们只是回归到最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