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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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时代。

    不光是亲人、朋友、自己所熟悉的一切等等, 还有世界的变化,习以为常的环境, 坐牢数十年的人出狱后都会感觉到被时光抛弃, 更何况是阎跟乌罗这两个莫名其妙被丢到原始的人。这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简单消弭,比起不动声色的乌罗,阎对时代的排异反应显然更大。

    怪异得是, 比起完全格格不入的乌罗, 阎又与这个世界浑然合为一体, 看不出丝毫异常。

    即便是后世的火葬也无法完全将人烧成灰烬,只不过能将骨头烧碎, 这个时候的火力没有那么集中,残存下来的骨头自然就更多了。

    等到火焰熄灭之后, 琥珀将阿絮的骨头从灰烬之中取出, 认认真真地放进那个陶罐之中,与众人给予的东西一同,等到足够明显的骨头没有了,她便将灰烬跟骨头碎片的混合物一同捧进陶中,慢慢填满整个陶器。

    之前男人就已经挖好坑洞,琥珀将陶罐放下去,她们已经知道絮是什么意思了,棉花拉长之后就是絮, 还有一些植物的花跟飘下来的白色物体, 乌罗也会那是絮。冬天当然没有植物, 他们就只临时折了些相关的植物枝叶回来表示。

    收敛骨灰这个活不需要多少人, 光是琥珀一个人就很快做完了。

    乌罗看着那个重新被填上的土坑,众人用混着冰雪的泥土将的陶罐完全覆盖住,不禁询问道“琥珀,你们在埋她?”

    “埋?”琥珀不解其意,疑惑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这样放在土里,会被野兽挖出来吃掉的。”

    某种意义上来讲,真是务实的葬礼观点。

    这个晚上最终无风无浪地过去了。

    可是整个冬日并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过去,以往没有盐,加上冰天雪地,只能留在山洞之中瑟瑟发抖,昏昏沉沉地度过大部分时间,好比体力槽被封印了一大半,干点活就觉得累,吃多少都难以感觉饱,如同他们现在吊着兔子的命一样,冬天也吊着他们的命。

    等到冬雪到了最深寒的时候,就等着跟上天比命硬了。

    去年的冬天相对好一些,不过他们仍不能自由活动,还得顶着风雪干活,不少人生了冻疮再愈合。今年情况则大有不同,不管是篝火增加,还是帮忙干活的俘虏增加,都让部落里轻松了不少。

    在这样的天气跟衣物下,冻疮基本上难以避免,就算琥珀让众人多吃肉跟汤,仍是有人身上得或轻或重的冻疮,更别提俘虏们了。琥珀对盐有相当粗浅的了解,知道有盐没盐会带来多大的差距,因此特意嘱咐过给俘虏们做食物的女人,绝对不能加盐,最好肉跟油也少加,实在不行就多吃鱼。

    要不是汤水看起来能增加好几倍的食物,琥珀可能连开灶都不想给他们开,让他们直接吃生鱼片算了。

    鱼肉算是一道肉,加上剩余的果子,这种食物算不上太差,琥珀并不是个精明的商人,这群人到底是到了手的免费劳力,总不至于看着他们活活饿死。只不过这么清汤寡水地吃下几天来,跟吃素也没差多少,鱼肉本来就不能跟高热量的兽肉相比,俘虏们便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

    人少了力气,每日又被繁重的工作填满,加上琥珀的奖罚制度,便很容易失去斗志。

    如果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那人类的生存就不会显露出困难的真实面目来,下降的身体素质跟长期忙碌于工作同样意味着这些俘虏开始长冻疮。最开始是一个体弱的女人,再后来简直就像传染一样,接二连三,几乎所有俘虏的身上都出现了。

    他们没有足够的衣物,又经常在冰天雪地里忙碌于挖掘或是搬运,手在湿润的泥土跟冷水之中来回,不生冻疮倒是奇事。

    今年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加上有了俘虏,部落里的人过得相对轻松些,加上衣物充足,只有几个贪玩的孩子耳朵上生了冻疮,琥珀管乌罗要点膏药擦了,也就没事了。

    没想到族人没出事,结果还有这么多俘虏也要操心,琥珀就有点犯难了。

    阎的地位在部落里其实比较尴尬,众人默认他与巫者是相同的地位,然而乌罗大部分时间跟琥珀有商有量的,有时候她要乌罗去做些什么,也不是难事。可是阎就截然不同了,就连默的事情,琥珀都是以商量的口吻询问阎能不能帮忙。

    从各种方面来讲,琥珀都不太喜欢跟这个男人交道。

    尽管对方不会拒绝,可琥珀始终觉得对方的眼睛就如同蛇瞳一般,悬挂在树梢上,于黑夜之中发出冰冷的光,只要稍稍行差错步,那尖锐的白牙就会迅速咬断她的咽喉。

    可是琥珀不能否认对方的能力的确很优秀。

    在治疗方面,本来应该要找阎才对,琥珀私心想了想,觉得反正去年也是乌罗解决的问题,还是找乌罗好了。

    而乌罗——完全不出意料地跟阎待在一起。

    “巫。”

    琥珀敲响门后,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意外来开门的是阎,对方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侧过身让她走进去。

    “是你啊。”阎轻声道,目光扫过琥珀,激得她汗毛倒立,隐约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丛林。

    大部分时候阎不会这样,琥珀下意识瞥了眼屋子里的情况,阎旺正四肢大敞着睡觉,吃得日渐发胖的肚皮圆滚滚地掀起衣物一角,一块兽皮被他踢到脚下;而乌罗似乎正在思考什么,坐在床头边低着头。

    “他照顾旺的时候睡着了。”

    阎回答她。

    琥珀只是欣喜地看着阎旺,这个孩子似乎比起来时又胖了一大圈,对她而言,部落里的每个孩子都如同自己的孩子一般,当然地位会有轻重之分,不过无论什么时候,白白胖胖又健健康康的孩子总是让人看着就高兴的。

    “你来有什么事。”

    阎带着琥珀到桌子前坐下,本来桌子得就不太高,完全是张矮桌,入冬之后乌罗就干脆买了几个懒人沙发放着当做凳子来使。琥珀平日比较忙碌,基本上没有来做客过,这间屋子她来过许多次,真正实实坐下来是头一遭,因此有些懵懵懂懂的,尴尬学着阎的模样坐下去,还吓得差点弹起来。

    琥珀大惊怪地险些叫出声来,她瞠目结舌地瞪着屁股底下这朵恶趣味的太阳花,震惊道“这个是?”

    “这是旺的位置。”阎看起来倒是很平静,他甚至有闲心喝一口水,随即问道,“你要喝吗?”

    “噢——”琥珀懵了懵,一下子来不及反应是谁的这种私有概念,又再度坐下去,这次她能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在一团软软的东西里,就像有非常非常多被拉开的棉花那样。

    只是棉花似乎又没有那么有弹性。

    阎帮琥珀倒了一碗水,水是刚烧开没多久的,不过现在这个天,冷得本来就快,因此当琥珀捧在手里的时候,它已是正好入口的状态了。

    “那些人冻疮了。”琥珀看起来思考了下要怎么话,毕竟跟乌罗话可以很简单,好脾气是的巫几乎有求必应,可是阎就不太一样,起码她是以非常谨慎的态度去这句话的,“我想让巫救治他们。”

    阎垂眸思考了片刻“你是那群俘虏。”

    俘虏?

    琥珀对这个词有点陌生,倒不是没有听过,而是她记得乌罗提过几次,不过并没有非常准确地去形容意思,于是默默重复了一次“俘虏?”

    “就是那些来进攻部落却被败的人,被抓到的都叫俘虏。”

    琥珀点了点头“是他们。”

    不过琥珀很快又求知若渴地询问道“那逃跑的叫什么?”

    “……不知道。”阎理直气壮地喝了口水,冬天干燥,他不像乌罗那样喜欢在手跟脸上涂些护肤品——这点阎旺倒是跟乌罗出奇得相似,让人怀疑其实旺是跟着乌罗长大的,也可能是孩子天生就喜欢软滑又芳香扑鼻的油膏。

    总之阎仍旧秉持着用多喝水来补充水分的好习惯。

    有时候乌罗会觉得他迟早要喝到水中毒。

    琥珀“哦”了一声,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去救。”

    这次轮到阎被她的理直气壮震慑住了,一下子握着陶碗不知道该些什么,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琥珀的态度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一个部落里的掌权者有两个发展方向,一个是日常琐事上的首领,另一个就是神权下的巫,正如首领无法抗拒神的代言者,一旦首领要求巫去救治什么人——能不能救活另谈,巫也是没有权力拒绝的。

    阎跟乌罗做事的方法各有不同,想法也各有不同,阎虽然提倡乌罗别太拘束自己,放开心去做事,但本质上他对部落里仍抱有点促狭的恶意,便询问琥珀道“你让乌罗去救治,就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不在了该怎么办吗?”

    这个问题琥珀之前就遭遇过类似的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阎。

    “在你来之前,我们也有骨头坏的人,华跟珑都是。”琥珀看向阎,忍不住道,“你跟巫都喜欢问这种事。”

    “他也问过?”

    琥珀点了点头,她看着陶碗里的水,有许多话想出口,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是她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生存的事对于乌罗跟阎来讲似乎是非常简单的,他们的脑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办法,有许多主意在一开始,她甚至都无法理解的。

    “巫,如果我们太依赖他,等到他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琥珀想了想道,“我以前不懂,后来想,大概就像我们养兔子那样,有些兔子会挖坑逃跑,有些不会,我们没有了,它们要么学会自己找食物,要么就被其他的动物吃掉。”

    阎听懂了她没出来的话,没有理解的意思。

    他跟乌罗现在只不过是兔子里的一员,充其量是比较厉害的兔子,可他们俩始终将自己放在饲养员的位置上。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他们俩都不该将自己看得这么重,正如琥珀所,要么他们这个部落灭亡,要么重头再来,人从来不是那么脆弱的生物。即便他们全不干涉,这个部落也可能有自己兴盛跟衰亡的道路,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们就是其中一部分。

    话又回来,多少东西失落在时间的长河里,一个群体如果只依赖于一个人,那本就是自取灭亡,死了也不可惜。

    “蛇油。”阎忽然提醒道,“你已经知道脂肪了,蛇身体里也有,在腹部,有很大一块,熬成油脂,冷了之后拿来擦手,就能避免冻伤,不过一直呆在雪地里仍是没有用。”

    琥珀眨了眨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惊讶道“那不是拿来吃的吗?”

    有关于解释原理这种事,阎的热情就全部耗空了,他懒得跟琥珀详细谈论其中的原因,便在柜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盒冻疮膏丢给首领,近乎敷衍地道“药在这里,你拿去吧。”

    琥珀挠了挠头发,不知道是女人天性就比较爱干净,亦或者是骨子里的爱美因素在作祟,她比其他人更喜欢洗头洗澡,也喜爱皂角的香气长久留在身上,因此头发柔顺了许多,这会儿软趴趴地垂在肩膀上,不像以前那么蓬蓬地支棱成鸟窝。

    从懒人沙发上站起来的时候,琥珀觉得骨头都仿佛酥软了不少,伸展开懒腰,甚至有点依依不舍,不过外面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做,就仍是可敬地站起身来出门去了。

    而阎只是目送着她出去,捎上门之后,仍旧恢复成原来的姿势,靠在沙发上静静欣赏着乌罗与阎旺熟睡的模样。

    他有十拿九稳的预感,乌罗睡醒一定会落枕。

    确认关系听起来的确是一种很甜蜜的事,只不过对于阎跟乌罗来讲,真正激荡心潮的大概只有那几个片段,并不是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只是稍纵即逝,而是人的性格与习性已经稳定,确定关系之后如同一层保障,可对于平日的相处交往并没有什么更改。

    本来两个人就住在一起,连同居都省了。

    安睡的乌罗看起来要无害得多,甚至用不着废心力猜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俩有许多不同的意见,谈不上谁比谁更顽固。每个人都没必要为另一个人去负担他的人生经历,阎自然也不会勉强乌罗体会自己对世界的不信任感。

    因此他只是在欣赏。

    熟睡的乌罗跟清醒的乌罗是两个极端,有截然不同的风情。

    阎并不介意将时间浪费在欣赏之上,他耐心地等待着,在等到这个人之前,他已经等过许多许多时光了。

    乌罗睡醒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他用手扶着自己剧痛无比的脖子,冷漠地看着毫无任何反应的阎,开始疑心他们的恋爱关系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到底是什么男人才会坐视自己的对象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睡着却无动于衷。

    得到眼神暗示的阎欣然劝慰他“我们都是大人了,理应负责自己的行为。”

    乌罗面无表情地将那张脸用手别开来,本来是想直接拍上去的,可惜太好看了,他有点不舍得下手,脖子抽筋般的痛,他嘶嘶地抽着气,最终放弃抵抗,只是用手指摩挲片刻,漫不经心地询问道“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了,怎么好像听见了琥珀的声音。”

    “她来拿冻疮膏。”阎伸手帮乌罗按了按脖子,像是拎鸡崽似的捏着他,就差发力把人提起来了。

    “痛痛痛——”乌罗差点惨叫起来,“你能不能轻一点!”

    阎还是第一次看到乌罗瑟瑟发抖的模样,这个男人比他预料之中的更怕痛,便忍不住笑了下“你怎么比旺还娇气。”

    “你居然敢这句话,心我虐待你儿子。”乌罗翻了个白眼,落枕只是痛吗?还有又刺又麻的不适感。

    哪知道阎欣然赞同“他的游泳圈都快养出来了,你是该管一下,这些肥肉全是你的问题。”

    天地良心啊!

    乌罗沉思片刻,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发自真心地询问道“你是他亲爹吗?”

    “不是啊。”

    “……”

    失策了!

    “唔——”

    他们俩没收住声音,加上乌罗虽没能惨叫出来,但是悲鸣是实实的,很快就吵醒睡饱了的阎旺,对方了个大大的哈欠,迷茫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肥肉,确定还在肚子上,于是眯着睡眼喃喃询问道“吃饭了吗?”

    “你觉得这孩子还有得救吗?”乌罗幽幽地看着胖嘟嘟的阎旺,合理怀疑对方的体重已经过分超标。

    撇去乌罗不谈,光是阎的存在就给阎旺带来了不少特权,更别提旺比阎更乐于分享经验,琥珀有时候对他也会多加照顾。

    这次连阎都迟疑了起来“可能?”

    阎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迈上悲惨的减肥人生,只是又了个哈欠,扑腾着两条短短的胖腿,眯着眼睛寻找到了软趴趴的懒人沙发扑上去。他个子不高,整个人都完全陷在了沙发里头,像是狗似的动着鼻子往桌子上凑,肩膀跟脖子一抖一抖的,看得乌罗脖子更痛了。

    最终阎旺把脸趴在了喝水的碗里,里头的水已经凉透了,他被呛了下,这才清醒过来,泪汪汪地看着两个大人。

    “没救了。”阎沉重地宣布道。

    乌罗感慨地拍了拍阎的肩膀,另一只手还托着自己的脖子,忧愁地道“阎先生,您的这个教育问题,很值得反思啊。”

    阎差点把他拎起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左右,乌罗总算能稍稍动弹下他的脖子了,之前几乎抬不起来,如果就这么出门去看起来会像是什么很怪异的缩头生物。他稍稍耸动了下肩膀,仍是疼得钻心,便稍稍歪过头试探着让自己恢复正常,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头抬起来。

    “这个视野总算舒服多了。”乌罗仍然用手扶着自己的脖子,简直能听见骨头发出悲鸣声来,他无奈道,“下次看见我睡着了,能不能麻烦把我放平一点。”

    阎气定神闲地收回帮忙按摩的手,顺道将翻箱倒柜找食物的阎旺提起来往外走,孩子饿得快,以前食物不足够的时候会显得吝啬;现在食物充足,大人会将果子当做零食一般,只要孩子帮忙干活,就会分一个果子添饱肚子。

    之前送水的事也是一样。

    毕竟部落里忙多闲少,许多活都要人来做,只不过俘虏们做了更沉重的那些而已。

    出门前,他回答乌罗。

    “我怕把你的头掰断。”

    乌罗听得脖子发凉。

    等阎走出门后,乌罗才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因为脖子太痛以至于忘记了调侃对方待着一动不动看了那么久,不觉得厌烦吗?

    不过没出口也好。

    乌罗按摩着脖子往外走,脸上有怪异的红晕。

    两个奔四——虽然不知道阎到底有多少岁,但是怎么想应当也不会太,光从表面上来看,不准两世人加起来拼一拼都要到知天命了,总而言之,他们两个人实在不太适合这种浓情蜜意的调调,表白那时候来一次就已经够了,要是日常生活一直是在这样,迟早有一个崩溃。

    做是一回事,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乌罗的脖子还在痛,只是能抬起来看清楚了,不像之前那样得低着头看见地上有什么,他推门出去,看到部落里的人走来走去。之前兔子被宰杀了许多,羲丝跟琥珀要了剥下来的兔皮鞣制,再跟草鞋连在一起,做成粗浅的皮鞋来保暖,兔皮制作后就显,大多是孩子们在穿。

    大人的鞋子需要两只兔子了,因此非常稀少,不过看今天的状况,估计羲丝拿其他的兽皮来填充了。

    不过奇怪了,那些俘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