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沙库里并不是一个名字。
在七糠部落里, “沙库里”意味着少族长,而不是一个名字。
他跟那个女人的语言并不相通, 重复过几次自己的名字, 对方都浑然不在意,大概是将沙库里当做了真名。
于是他去找了无所不能的木格, 木格的确是连山部落的语言, 也同样是七糠部落的, 他们的语言并不相通,可捏造一个新的词汇并且使用却简单至极。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木格。
唯独那个部落的人不这么叫他,他们叫他为“阎”。
木格没有否认“阎”,也同样不否认“木格”,他甚至不在意所有的部落在试图熟悉言语的过程里用一些截然相同的词汇, 他如同天上的神明一般,洞悉所有部落的言语,了然每个人心底的心思,自然,同样拥有这世间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
这样的人很难猜测,自然也很少会把他当做人来看待。
“我想要一个名字, 一个她能听懂的名字。”
木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什么新鲜的物品, 过了许久, 才笑着回答道:“山音, 你的名字在他们的部落里叫山音, 还有, 她不叫首领,她的名字是琥珀。”
‘琥珀’。
山音坦率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他是第一次跟随父亲来到市集之中,也在众人里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女人。
乌罗在去年曾经疑惑于琥珀为什么会如此有魅力,实际上并非是琥珀一个人,日月部落本质上都很有魅力,托他的福,大家多多少少都注意上了卫生问题,不管是喜欢玩泡泡,或是贪恋那种残留的香气。
他们顺着乌罗的意思,漱口,洗浴,干干净净地理着自己,丝麻所制作的衣服版型多少参考了些乌罗平日的穿着,他一直处在部落里,对任何变化都习以为常,可对于其他部落而言却相当不同。
日月部落从去年才来到市集上,带着珍贵的黑陶,柔软的丝麻,如同石头坠入平静的河流之中,泛开不大不的涟漪。他们与其他的部落并不相同,却拥有其他部落都没有的东西,对七糠部落也不见得谄媚或是艳羡,只管自己交换。
听清水部落的法,他们所有人都住在树里,许多树从地上长出来将他们保护着,去寻找盐的队伍跟袭击的队伍都被彻底杀死,加起来少有百来人。
本来日月部落不该在今年出现,可她们仍然拿出了珍贵的物品,甚至更珍贵,谁也不曾见过的东西。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部落有多少人,部落里又藏着多少珍品。
就算木格不,可大家看见那个女人骑上木格的马,她俯着身在风里狂奔,便就什么都明白了。
木格是偏心这个部落的,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不在乎任何部落的意见,他创作乐曲,唱起长歌,长弓拉在手间,身上描绘着世界上的万众。人们提起他,总是敬畏又恐惧,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能走过千山万水,怎么能毫不吝啬地给予一切,又怎么能独来独往,不加入任何部落。
如今他终于不再只是木格了。
众人给予他的一切,木格从来都不在乎,抛弃起来,当然非常容易。
七糠部落的族长为这事儿大发雷霆了几次,他恼怒的面孔至今还印刻在山音的脑海里,显得有点滑稽可笑。山音坐在临时搭起的草屋里,看见新任的巫似笑非笑的脸,她丰满而美丽,是族长的又一任妻子,平庸的肚皮没能隆起,孕育新的孩子,与山音之间也不是母子,而更接近合作者。
大部落的人已然明白了什么叫赏罚分明,他们利用这样粗鲁而简单的手段控制众人,于是族长始终不明白,女人、物品,七糠部落难道不能够给木格更好的吗?
其实众人心知肚明,的确不能,他们将目光落在那把金光闪闪的刀刃上,它精美、冷酷,被磨得如同蝉翼。
如果是七糠部落,绝不会将这样的事物拿出来交换。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木格跟那位女首领是一对,可木格关上门,他仍是独来独往,那个女人招招摇摇地在各个部落里闲逛,遇到她合心意的,就凑在一起睡一晚。
于是族长敲定了其他的主意,他将目光放在了山音的身上,这个他最为欣赏跟信任的儿子。无非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七糠部落由男人掌权已久,女人对他们而言太羸弱、太温婉,只要稍稍摆弄点心机就能得到。
山音总觉得,巫当时的笑容是充满讽刺意味的。
可惜的是,山音并没有看得太清楚,否则大概能意识到巫当时的警告。
他邀请那个女人进入自己的住所,笨拙地用船载她去看水底的星河,学着他们部落的言语,吞吞吐吐地唤她“首领”,还以为这是她的名字。山音未能迷倒这个女人,反倒被对方迷得神魂颠倒,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既不惊讶,也不慌张,而是凝视着山音。
她长着受人喜欢的脸,头发柔软,身上没有任何异样的气味。
山音能出她的许多好处,可是她却未必。
再后来,山音抬头看见那个男人来了,见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上绽放出从未见过的笑容,看着她依偎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上,用猩红色的手指抚摸着那块换走的紫水晶,终于恍然大悟,父亲的主意落空了。
这个念头叫山音心里沉甸甸的,他沉闷地要求木格赐予自己名字,又在这个时候才得知她的真实姓名。
“琥珀。”山音念着这个名字,他记得胸膛里这种澎湃的情感,从未有任何东西给予定义,可是在第一次狩猎时,那时候的血脉贲张是相同的刺激,他是父亲最骄傲的儿子,也是七糠部落除了巫之外最有办法的人,几乎一瞬间就有了决定。
市集日最后一次“开会”,公共翻译器阎欣然让出了自己的屋。
乌罗本以为临时加班,早上忙完就能直接回部落去休息,哪知道原始时代屁事同样不少,琥珀跟他完大概的局势,又认了认脸,没多半会儿就下午了。明天大家就要集体散伙,要是再不谈个肯定,那就得等来年。
不过这事儿里,有点蹊跷。
态度非常坚决的七糠部落,又不是头一遭跟阎开撕了,去年他们就过市集的主意,可是听琥珀的法,他们自己似乎也在拖延,并没有准确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换个市集。
那这里面的态度就令人意味深长了。
没有必要只管先叫板了再,这种心思对于部落可能如此,可对于七糠这种大部落来讲,就显得很驽钝了。就好像买菜都要斤斤计较几毛钱的人,是个人都很难想象他可以在瞬间裁决掉数千甚至数百人的性命。
脑子都是一样的,缺乏的只是见闻跟手段,琥珀就曾经给乌罗惊喜,他当然不会傲慢到眼高于顶,瞧不起七糠。
阎的屋子对大多人来讲大抵是个圣地,信徒一旦进入从未开启的圣地,难免有点患得患失,他仍是坐在首位上,明明什么都不管,倒坐出点老大的气势来。位置是七糠部落来管的,仍是三族鼎立,以七糠、黑曲与华光三家为首,至于其他的稀稀落落坐着,倒是没有什么差别。
乌罗被琥珀拽进屋子的时候已经来得较晚了,就坐在门边的位置上,他环视一周,发觉大多都是男人,女人变得很少,蜂部落的巫跟首领都是女人,而七糠部落的巫是女人,还有琥珀,除此之外大多都是男人。
沙库里当然也在。
这两年来一直是乌罗被催婚,没想到自己居然有天能见到琥珀的“绯闻男友”,虽然这位大概只是个单纯的基因交换器,但落在乌罗眼里未必不是一支潜力股。只不过对方看着他的模样不太和善,这也很好理解,毕竟要是阎扑在别人身上摸石头,乌罗大概会抄起真石头行凶。
“琥珀,你看。”
他向来为人和善,处世大方,于是嫌事情不够大,听着几个部落讲话,硬要在混乱里碰碰琥珀,欣赏年轻人的怒气。
琥珀不明所以,倒是听话地看过去,沙库里的脸色硬生生多云转晴,她并不在乎,就好奇道:“要看什么?”
“哎呀。”
乌罗叹气,真心实意感慨道:“真是充满温情的目光。”
琥珀听不懂,又开始认真地听着三个大部落在吵架。
其实这些部落里,如那三家是能互相交流的,语言库比较相近,一些偏僻又遥远的中型部落才需要阎翻译,只不过总不能他们三家自己吵吵,不管其他部落的意思,因此阎这个翻译器很有必要。
虽然听不懂内容,但从阎的表情猜测也很有趣味。
乌罗看见阎的脸变了变,显出许多疑惑来,很快就变成地铁老人看手机的嫌弃模样,之后又听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趁着三个部落的首领口沫横飞完准备喝水时,简单翻译了方才的内容:“七糠部落想要集市搬到他们部落去,之后每一年的集市延长到五个天黑天亮,他们会让大家住在他们的部落里,还会负责食物。”
尽管还是老调重弹,可这话一出,众人就都有点心猿意马了,这可是包吃包住。
较大的部落都没有什么反应,的部落已经出现意动,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阎,不少人开了口询问,顿时场面又变得乱糟糟一片。
乌罗轻笑着对琥珀道:“你觉得怎么样?”
“没怎么样。”琥珀倒是不太在意,她的确很期待交易日,也觉得交易日上能见到很多没见到的东西,可是如果交易日没有了,还有乌罗可以填补,于是她道,“我们了话,他们也听不懂,这样吵,讲话没有用。”
在乌罗听过琥珀的这么多话里,就属这句话最有智慧了,他颇为惊艳地看了看琥珀。
“怎么了?”琥珀莫名其妙地看他。
“没什么。”乌罗含着笑,他缓缓道,“我只是觉得事而已。”
市集的变化并不单单只是指地位变化,还意味着权力跟重心的倾斜,如果留在这里,日月部落能占到地理位置上的很大便宜;可如果真要搬迁到七糠部落那里去,也并不是不能接受的损失。
他没有急着发招,毕竟已经拖延了这么久,这两年日月部落的种植还远远不能像七糠那么财大气粗,没有相应的实力挽留还贸然跳出来,那是当托,只会增加七糠对日月的仇视跟众人内心的偏移。
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那十来个男人吵起来也不遑多让,可谓文武老丑一应俱全,乌罗老神在在,看着阎在一群人的夹攻里愁眉不展,活像是只养了一屋子猫猫狗狗的主人在春天放空自我的德性,不由得倍感好笑。
众人争执不下,七糠部落的巫与族长对视了一眼,忽然站起身来对着阎了句什么,这下不单单是阎震惊了,连黑曲部落跟华光部落的首领都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
而真正让乌罗感觉到不对劲的是,阎看向了他。
在一片寂静里,阎开了口,全场大概只有琥珀跟乌罗听得懂他在什么,而前者受限于知识,只能懂个一知半解,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悄悄话:“乌罗,七糠……如果众人愿意答应市集改换到七糠部落的话,他们就会跟其他的部落交换人才。”
“交换人?”琥珀不明白阎在惊讶什么,“这很平常啊?”
只有乌罗跟阎互相看看彼此,半晌后乌罗才道:“原来这老子是在这里等着我们,你这个部落,还真阴啊。”
人是阴,谋却是阳谋。
看来七糠部落这一年来还真是没有白吃饭,不过看连山部落的事情,看来他们早就已经尝到这种好处了。
七糠部落的扩张已经不满于战争了,他开始追求思想上的同化跟利益,是交换人才,其实等同于七糠完美抓住了所有来市集的部落命脉。
无论什么部落出现新事物,他们都能得到最新的消息,而他们付出的只不过是已经得到的知识。
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正相反,这是一件好事。
就是因为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乌罗就算知道这是个陷阱,都没办法不往里跳。
“你想答应吗?”乌罗长叹了口气,一方面他觉得这事儿挺叫人高兴的,而一方面又开始觉得这事儿真的有点复杂难搞起来了。
“没有拒绝的理由。”阎皱眉道,“如果他们是真心实意的话。”
乌罗抱着胳膊,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忽然就从琥珀身边挪到阎身边去的,不少人用震惊的目光看着他们俩,可又完全听不懂他们在什么:“不尝试的事,永远没人知道。你这是谁的主意?”
阎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他缓缓道:“跟琥珀生孩子的那个,他爹没有这么聪明。”
这是乌罗第一次参加这么多部落的会议,除了像进了苍蝇窝一样吵之外,就没有别的印象了,除此之外,他收获到了来自原始人智慧的惊吓,跟一个聪明过人的“伪情敌”。
起码在对方的视角来看是这样的。
之后的事就跟乌罗没有太多关系了,只能阎尽职尽责地做了本分,为七糠部落详细翻译了他们的意思,其实七糠部落倒也不算就这么决定傻不拉叽的做个掉馅饼的傻狗。交换人才的事情,他还详细明了一定要有交换的价值——怎么听都像是空手套白狼。
这个开头由七糠来开启却是再好不过了。
大多数部落已经意动,要不是顾忌着阎,大概已经开口答应,只等着他给予最后的答复,毕竟阎如果愿意跟着七糠部落离开的话,他们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
然而乌罗很快就意识到,这并不是长时间的计划,因为在市集的话题暂缓之后,七糠部落很快就抛出了一个更大的诱饵,那位中年族长颇为大方地告知众人:“我愿意让儿子留在日月部落里,由阎监督,大家可以明年来看看结果,见证我们的决心。”
用种植玉米跟土豆,还有更多稻谷的方法,来交换青铜器。
啧啧啧,不愧是七糠,真是好大的口气。
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事,他们只是顺着话题的焦点互相转移在两个部落身上,有些犹豫不决,将自己的儿子换给一个新生的部落,即便有木格的庇佑,也显得骇人听闻了些,而且七糠的粮食是人人艳羡的。
阎这次没有问乌罗,而是直接问琥珀:“你怎么看?”
琥珀摇了摇头,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对阎道:“可以。”
青铜器的制作过程不算难,只是麻烦而已,而真正关键的却是矿,如果没有矿石,根本烧不出来,这的确是很厉害的技术,可没有材料仍然只能从日月部落购买。
其他部落吃了一次瓜,看着日月部落与七糠部落定下交易,七糠部落的族长迫不及待地要人去拿树皮,他们用兽血沾满手掌,印在树皮上作为诺言。
确保来年谁都不会失约,如果山音死去,所有的部落都不得再与日月部落通婚跟交换人口,集市也要搬到七糠去,只不过交换技术人员的事就此作废;要是山音好好活着,大家也好确定七糠部落的诚意,给一个见证。
琥珀举起血淋淋的手掌印上去,任由众人量着她这张稍显得陌生的面孔。
会议吵吵嚷嚷,最终只定下来他们两家,旁观者谨慎地退开,蜂部落的巫上前几步,对首领道:“七糠想要的东西,首领看到过吗?他们为什么要选这个部落?”
蜂一般的女人略微思索,回答道:“是把刀,很漂亮,不过又没什么,他们的黑陶倒是很好,是难得的礼器。至于选这个部落嘛,大概是木格庇佑,去其他的部落,木格又不会跟去。”
蜂部落的巫忧心忡忡:“只是木格庇佑吗?”
“你瞧木格,他今年答应了。”蜂部落的首领哼哼笑了笑,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来,“我们只管明年来看就是了,如果他儿子死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真活着,那就看这个部落怎么,木格可不是偏心七糠的。”
大家各怀鬼胎,外出时却是脸上带笑,市集最主要是看阎的态度,这次他难得松动,加上七糠抛下重利,他们当然没有不心动的理由,更何况这个契约拖延了时间,一切风险都有其他人去承担。
而乌罗看着七糠部落起身,那位少族长并没有特别留恋在琥珀身上,他只对阎露出恭敬的神色,似乎也不觉得自己如同物品一般被交易出去,很快就随着他的父亲离开了。
女人、权力、知识。
乌罗想,到底是这三者之一吸引了这位少族长,还是这三者都在他的狩猎范围之中?
琥珀见他久违的陷入思索,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乌罗的头发,结果什么都没有带下来,不由得有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