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A+A-

    如果条件允许, 乌罗当然想去七糠部落看一看到底是何等的风光,毕竟是个大部落。

    可惜机会不足。

    趁着夜晚,乌罗骑着留君回到了部落之中去,部落里的众人正在吃饭, 见着失踪一整日的他终于回来,倒也不奇怪, 而是招呼着坐下一块儿吃饭。

    “我今天出去了一整天, 你们都知道了?”乌罗回到篝火边, 他的火堆是默在生火, 饭恐怕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好, 就去挤兑正在跟油炒着米粒的炎, 其他人正在杀新来的猎物, 剥皮抽筋不, 还要扒出骨头来。

    今天又起成了一间空屋子,之前乌罗特意规划过地形,在地上划过道道, 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建造。

    炎添了两把柴,慢慢道:“你不见了, 大家都慌,就去集市上找首领拿主意,然后就看见你了。”

    两个领导都跑路的确过分了, 乌罗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虽然整件事的确是阎临时起意, 但是他不该没想好后手, 怎么都该留到天亮,先嘱咐好部落里的大事务才对,他又问道:“那今天是谁安排的?”

    “我今天起来做了饭,然后去问首领,大家都做以前的活。”炎并没有苛责乌罗的意思,而是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今天的事情,她们其实大多都很独立。大概是因为大家都是迁徙的第一批人这个缘故,多数都有自己反应的能力,加上炎跟默某种意义上类似于班干部的地位,尽管发现了乌罗不见了,大家也没有太慌乱,而是先找了首领。

    乌罗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今天怪物有没有来?”

    “没有来。”炎摇了摇头。

    运气倒好。

    之前只有怪物的时候还好,现在发现怪物的底牌了,乌罗不得不担心一些。

    不过起来,怪物换兽皮是为了什么,兽皮的作用无非就是衣物跟御寒,冬天已经过去了,他这时候才来要兽皮是不是太无聊了。

    乌罗跟着吃过了晚饭,等众人收拾了碗筷,开始抬头看着星空,而跟他做同样行为的人还有辰。

    的确已经做完了一年的历法,可还需要第二年的来矫正,辰一直没有放弃记录,他抱着一卷树皮,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拨出正炙热的煤炭等着放凉。他不光看着月亮,还记录天气,有没有雨水,会不会有长期的雨水,雨水前后有没有什么怪异的状况。

    而乌罗就简单多了,他只是在欣赏。

    人的迷信很多时候来自上天,他看着那浩瀚无垠的宇宙,知道这片星空其实本质上是广袤无垠的空间,极度缓慢的衰老,极度缓慢的死亡。

    没有任何事物是永生不灭的。

    正是因为死亡,活着才会显得那么重要,人是无法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的,其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乌罗很谨慎地避免自己不要去想那个过往的世界,这是一种自我保护,避免崩溃跟绝望,他心中清楚,自己也许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到熟悉的家园去。

    直到后来遇见了阎。

    遇到阎是一种很别样的经历,他对这个男人的经历有过怜悯、同情与一点幸灾乐祸的愉悦感。

    人本质上与兽并无任何不同,争抢、撕咬,竭尽所能地生存下去,乌罗幸运地保留住了自己的体面,而阎却以最原始的方式存活下来,这偶尔又让乌罗在阎的面前有种自惭形秽的卑微感,他们本质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算是同乡,又皆是异客。

    然而异客与异客之间,也有不同的划分。

    “巫。”辰带着树皮凑了过来,那颗被挑出来的炭还有火星,闪烁的红光如同深夜之中饿狼穷凶极恶的眼睛,正伺机窥探着什么,于是他用草鞋撵着、踢着,慢悠悠地将那颗烫手的眼睛踢过来,直到那点火光微弱地熄灭,仍顽强地残留着余温。

    乌罗这才低下头来看着辰,他习惯给众人解答,哪怕已经很久没有人再问他些什么了,这习惯仍然保留下来,仿佛他是图书馆里的一本百科全书,偶尔仍有人来翻阅:“怎么了?你想知道什么吗?”

    大概是乌罗脸上难得的伤感,令辰忍不住支支吾吾起来,他眨眨眼睛,声道:“巫,你在跟上天沟通吗?”

    这让乌罗想起了自己来时拿出棉被的那段时间,酷哥跟蚩经常会在晚上跑来偷听他的脑袋,宛如圣音真的能降临到那里面,而他们又真能听见一样。

    于是他轻轻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辰的脑袋。

    “我只是在想念我的部落。”

    辰懵懂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乌罗本来不是他们部落的人,时间过去得的确不久,可是一直以来,在孩子们的心里,几乎什么都知道的巫似乎本就扎根地生长在部落里,他既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其他部落,单纯只是日月部落的巫,于是听见这句话有点发懵。

    “那……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喜欢天文又喜爱钻研的人身上大概总有这种文艺的敏感,辰想起乌罗带来的东西后,忍不住憧憬道,“一定有吃不完的肉,用不完的陶,写不完的树皮。”

    “哈哈哈——”乌罗想了想,他轻描淡写道,“得不错。”

    辰往后靠着,整个人倒在了拿来坐着的木头上,十分艳羡似的:“那真好,大家一定都不用苦恼。”

    乌罗想:正相反,大家有了更多的苦恼。

    他没有对辰这句话,对于连生存都还显得奢侈的孩子来讲,那些痛苦跟**如同贪婪的终点,毫无必要理解跟知道。人的阶段总是在不断的贪婪里推进,追求物质或是追求精神,从古至今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公平,于是人们才有源源不断的能力努力抗争下去。

    即便没有任何抗争的东西了,人们还会为了抗争本身这个行为进行抗争。

    可这对部落甚至是辰来讲,都太遥远了。

    辰最终没能明白这个深夜里的乌罗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阎在的话,他会相对明白一些,然而也不会出口安慰。

    七糠部落对日月部落的条件简单而又平凡,一旦山音出事,他们就禁止任何部落与日月部落通婚,这的确不是死刑,而意味着长久的阉割,无法与外界来往通婚的部落最终只能流通着共同的血液而彻底败亡,是死亡的缓冲,乌罗听出其中平凡而真挚的纯粹恶意,感觉到了不寒而栗。

    他望着星空到半夜,试图从那无数星辰里寻找到一颗故乡,然而一无所获。

    偶尔乌罗会想,天空大概是宇宙赋予给人最慷慨的馈赠,它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我,然而太遥远了,人们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将它拟造成自己的美梦,冠上人类的文明跟称谓。

    正如同他与阎所以为的文明,终究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还不是主要部分一样。

    七糠部落的文明是残酷,吞并跟同化,却绝不野蛮,乌罗站在历史转折点的一部分,渺到几乎无关紧要,心知肚明他们会造出怎样的结果,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们,史还离他们太遥远,所能残留的只有石头陶器这些记载——绳索会腐烂,树皮会凋朽,可后人看不懂这些。

    乌罗没法保证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能被破解,到现在甲骨文都没被破解,那种带着图画的文字都难以猜测,更何况他系统化之后的简体字,于是他索性连记录的心思都没有了。

    思考未来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过,乌罗让华与珑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反正他们俩每天不是研发新东西就是磨工具,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好做了,而部落里的创新项目又已经完成了,他就让这两个人开始做木牌。

    青铜斧不见踪影,乌罗四下看了看,皱眉道:“斧子去哪里了?”

    “他们争着要用,最后酷收起来了,等首领回来再。”华急忙抢答,一口气都不带喘,生怕闷不吭声的珑会跟他抢这个话的机会似的,就看珑的精神气跟他的间歇性耳聋,乌罗都觉得这个可能性蛮低的,难为珑跟华组队了,换个人可能这会儿已经被吵炸了。

    乌罗对酷的处置很满意,毕竟青铜斧对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是对部落却大不相同。

    “那就做木牌吧。”乌罗也坐下来,帮忙剥树皮,这些树皮经过处理之后就变成了最原始的纸。

    这些木牌子都是要挂在门口的,当做户一样,寻常的门牌不是记录数字就是记录相关的场所,比如卫生间或是办公室,现在拿来记录家庭成员,就能够一目了然。

    木牌不知道需要多少,就算按照部落里的人口对折,少也要三十个起,本来按照乌罗的想法是做成方形的比较规矩,然而他们就着一块木头切割了半天,华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就擦着汗对乌罗询问道:“巫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圆的,那个牌一定要这样方方的吗?”

    他其实很少质疑乌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华跟炎都是乌罗的信徒也不为过,只不过在来之前乌罗就告诉过华,这个木牌是用来记录的。

    既然是记录,那为什么要讲究外形?

    如果在更早之前,华大概会死心塌地地听从乌罗的吩咐,不提出任何质疑,可是他知道乌罗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尽管他从没见过任何事物能难倒这位巫者,可有些东西,是巫者明明了然于心,却无法告知他们的。

    那是一种……华不上来,他跟羲丝曾经过这个问题,羲丝似乎早就了然于心,细细想来,在部落里头,她是第一个反抗乌罗的人。

    她杜绝这种近乎迷信般的崇拜,而乌罗似乎很欣赏这种态度,这又是恰好转圜的一个度,他们不会蔑视巫,也不尽然迷信巫。

    羲丝曾经对华过:“这些东西,对巫来讲,他一下子就能想出来,知道怎么变化。”

    那时候她的脸看起来不像愤怒,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疲惫的倔强,她:“可是他不是永远都对的,就像是织布机一样,我们改了许多东西。巫知道是怎么改的,可是之前没有过,他没有想到,他只是知道而已。”

    这对很多人来讲没有差别,可是对羲丝来讲却很不同,她身上有种东西,是华一下子没办法理解的。

    “嗯?”乌罗分神看了看,他顿了顿,迟疑道:“嗯,做圆的也可以。”

    这块他拿来的木头并不算太,尺寸大概有个点心碗那么大,乌罗想了想,觉得画在上面不是不可以,就点头道:“好啊,这样你们也省力一点,还省材料,那就按照圆的来做吧。”

    华吁出一口长气,脸上高兴起来,大概是因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

    乌罗摇摇头,觉得有点可爱的好笑。

    快要到下午的时候,阎跟琥珀终于归来,还带着个帮忙推车的山音,他似乎是见车新奇,一直在琢磨。

    这哪是派了个老师,分明是派了个间谍。

    当然,从侧面来讲,也可以这位“沙库里”实在勤奋好学,简直令人感动。

    乌罗并不介意他观察四周,倒是阎很快走了过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谈情爱的时候更没多少,两个人也不其他的,只是静静站在一块儿,像是黄昏时分交错而过的日月那样,耀眼又黯淡。

    他们的亲密无需用任何言语跟行动表达,山音看着奇怪,想开口询问,然而他并不是日月部落的人,只能凭借木格来翻译,他谨慎地认知道这个问题会过于冒犯,于是缄口不言,仿佛自己并没有看见这样的异象。

    一旦人的需求得到满足,世界就会推动他们去增加新的东西,礼仪、阶层、信仰都在这些范围之中。

    没有任何组织能够变得完全无序,七糠部落日渐增长,当然不会例外,山音是老族长最看好的儿子,这还不到“领导先走”的时刻,正处于什么事都由领导顶上的变化过程,他被推出来无疑是一种正确。

    如果他能从日月部落得到金色神器的秘密,就有足够的底气败老族长其他的儿子,同样,也是他的兄弟姐妹,甚至于七糠部落美丽丰腴的巫都可能成为他的奖励。

    她的确曾是老族长的,可不意味着不能成为山音的。

    难得加入一个新人,山音既不是俘虏,也不是交换来的人,他是来自七糠部落的教导者——琥珀不情不愿地用这个词,她一般把这个词汇跟巫还有阎挂钩。总而言之,当然是要开一场盛大的宴会,而这种宴会当然要找上他们部落里的巫来举行。

    等琥珀找上门的时候,木牌已经做完了大半了,她将这几日的事情问个清楚,又去找炎准备盛宴,拿出足够多的食物。

    日与月的图腾柱尚未能磨完成,没有合适的巨石,琥珀一直拿石头练手,这会儿当然拿不出来,一时间有点气闷。

    下午忙活得很快,琥珀有意不让山音去到陶坊观看,她还等着先看山音能种出什么所以然来呢,加上他们之间完全不能交流,避免被部落里的人当做外来者死,得先安排住所,等到晚上过了之后才可以在部落里走动。

    阎如实翻译,而山音也老实听话。

    “木格,你们现在就要安排我的住处吗?”

    七糠部落的屋子还没完全发展开来,连山部落就是模仿他们的住处,因此各个都是地鼠跟兔子,专门睡地洞跟草窝,只不过是人多,洞也挖得更大一些而已。山音这会儿来到了日月部落,颇有点山少族长逛房子,眼花缭乱的感觉。

    新造出的屋子空空荡荡,木头的气息都还没有散,山音之前在外头就看到那些跟树连在一起的木头,晚上看的时候的确容易误认成是许多树长成那样,可是白天看见就能发现其中填充着不少被砍断的木头。

    可是这种墙是怎么建起来的,山音就一无所知了。

    日月部落的人穿着很奇怪,话很奇怪,态度很奇怪,拿出来的东西更奇怪,他们似乎是突然兴起的一个部落,从来没有任何部落传出过他们的消息。连山部落倒是曾经见过日月部落的首领,不过他那时候她还在仓皇奔逃,为了食物到处游荡,带着一群人东奔西跑,狼狈得连火都没有。

    可是他所的这个女人,怎么听都不像是日月部落的首领。

    七糠部落的繁华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变化,而是几十年的积累,要追溯到上上上代的女首领埋下种子,上上代的女首领与男族长,还有上一代的族长积攒足够的粮食——他们通过地盘的争斗获得了人跟食物,还有更多可以种植的山,最早拿来种下食物的山已经变得可以用了。

    日月部落是山音从没见过的部落,他们似乎藏着许多连七糠都不知道的秘密,人数又少得出奇,怎么想也不可能在几年前还为了食物四处逃跑。

    “算是吧。”阎平淡地跟他道,“这些都看巫跟琥珀的安排。”

    除了巫之外,木格似乎并不尊敬任何人。

    于是山音将目光落在了巫身上,许多时候首领的确拥有足够的权力,而巫才是最可怕的,七糠跟日月的神不同,如果他们的秘密是通过神得到的,那巫就很值得了解了。

    日月部落的巫是个怪异的男人,他身上披着乌云,手腕处镶嵌着闪亮亮的珠,是黑色的,那模样的东西,山音只在海蛇部落的蚌里见过,他们将那个巨大的壳开,里面磨砺出的血肉里就放着五颜六色的珠。

    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脸上还带着什么东西,脸被分成了三个部分。

    这一切都叫山音摸不着头脑,他忧虑地跟随着阎,只能侥幸好歹木格还在这里。

    希望谷神保佑日月部落也吃稻谷。

    海蛇部落就喜欢吃一种水里捞上来的黏糊糊的活蛇,吃了喉咙里发痒,山音至今还记得那种恶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