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02 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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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瞠目相视, 周围人声瞬间被屏蔽。一个追,一个逃,当然, 仅是眼神遭遇。

    公共场合, 所有的故事都被埋在声色不动间。

    秦苒只用一个眨眼的时间刻度便勾出了得体笑容,如一滩春雪融化, 纯净温柔。“好巧啊温医生。”

    她将头发挽至耳后,睫毛飞眨, 掩饰局促。

    身穿白大褂的温柏义在来往的门诊人群中精气神十足, 到底主场作战, 眉眼间气定神闲, 没了南澳岛的忧郁。清咖色绞花毛衣露出半截领口,衬得人愈发白净, 这于男人来太加分了。

    温柏义当然不胖,只是秦苒之前不好意思夸他风神俊茂气宇轩昂,这些词听起来都不是形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的, 面对面,掉书袋得很, 只好一板一眼回复他对自己身形的自卑。

    尽管这一刻无比仓促慌张, 但秦苒在对视的瞬间, 见到了理想中的医生, 于脑海戏剧地穿梭回糟糕的回答瞬间——她想, 医生并不需要腹肌, 白大褂比任何西装都要帅气。

    温柏义目光在妇科门诊引导牌几个汉字上来回巡睃, 最终停在她手上的病历本,眉头皱了皱,惜字如金:“嗯, 巧。”

    不过十日,简直隔世。他们在世外桃源一样的海岛偷情,再见面是在众目睽睽的医院,要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但秦苒没有想到温柏义会直接越过她,没多寒暄,径直进了手术室。

    每周二、周五下午是人流专场,门口排满了漂亮姑娘,如果没有那个实习学生的返场交流,她大概会对现在的人流行情大吃一惊,一直以为人流只是马路上的卡片,见不得光的隐私手术,没想到大家漫不经心地刷手机,好像等待美容院的叫号一样自在。

    她们的自在叫她很不自在。尤其在温柏义出现后,秦苒的脑袋又开始胀痛。

    她懊恼自己为了避开本校学生,特意跑来不安排门诊区实习的一院,想过温柏义在这家医院,万没想到会碰上,一院成千个职工,就这么巧?

    她在包里摸索了一番,翻出口罩,胡思乱想导致慢慢吞吞,还没戴上,温柏义便怒气冲冲由手术登记的地方出来,一把拽过秦苒。

    她忙瞥四下,紧张地缩手,“干嘛……”

    他面色阴沉,“找个地方话。”

    温柏义第一反应是她有了他的孩子。直到踏进手术准备室,被护士提醒一句,这里有女患者在准备,非手术男医生避嫌时,他才惊觉,这才过去十天,怎么可能是他的,而且他的措施绝对到位。

    “不好意思,手术排满了吗?”

    护士点头,以为他帮熟人插队,“今天下午的预约满了,礼拜五顺利的话,四点以后估计可以插一两个。”

    他扫了眼工作台面,指了指摊开的记录本,“我能看一下登记表吗?”

    护士将本子一反,反身继续准备术前用物,温柏义指尖停在秦苒的名字,看清“孕9w”字样,手背上冒出鼓暴的青筋。在南澳岛,她怀着孕!

    简直是疯了!温柏义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她之前的一系列反常。她厌腥,滴酒不沾,去过一趟药店后对人生意义产生怀疑。他以为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甚至交付自己的自卑,但她竟然瞒了这么重要的事!还与他上床,在沙滩背他。他完全不敢想象,秦苒是如何敢的!

    温柏义身着白大褂,简直是人形指路牌。

    走到电梯的十步路,就被两个门诊患者拦住问路。他耐心回答,抬手给白内障的老人指了方向,等进了电梯,他将一沓报销的□□丢在秦苒手上,“帮我拿一下,”罢便开始解扣子,手指利索地向下转腕,几秒搞定所有扣子,脱下白大褂搭在手腕,接过那沓□□冷冷道,“谢谢。”

    秦苒为他迟迟不入主题而窒息,主动道,“你是想问我……”

    温柏义断,沉声道:“找个安静低地方。”

    确实,电梯医患拥搡,人多口杂,他们的事情不宜在此讨论,是她心急了。

    温柏义则不想三言两语,在断中随意让她跑掉。他想要知道她的近况,以及孩子真的要掉吗?

    温柏义下电梯时,语气稍稍缓和,问她渴吗?

    秦苒摇头,“我不能喝水。”她要空腹。一上午门诊排队检查做b超,挣扎后中午什么都没吃,空腹就来了。医生正好下午还有一个空位,要么就要等周五。她等不及了,怕回去再犹豫,索性一鼓作气。

    温柏义对院内建筑熟悉,一路走到住院部二楼的星巴克,找了张临窗的高脚位置,作为对话点。

    医院的绿化带尽收眼底,患者医护来去,人人步履匆匆,地点明确。

    温柏义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苒回避,“今天会弄掉。”

    “我作为父亲没有知情权吗?”他故意懊恼地“嘶”了一声,“太残忍了吧。”

    如果不是在妇科门诊手术室门口碰见,秦苒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这么恐怖的事情。在明知有孕的情况下越矩,从温柏义对孩子、对生命的重视来看,她会被讨厌、被斥责。

    秦苒始终捏着门诊病历,好像黏住了一样。门诊病历的“苒”草字头写得潦草,看起来就像一个“再”字。重蹈覆辙的“再”。

    她指尖抠了抠,如丧考妣,“回来后发现的。”

    回来后?

    温柏义苦涩地笑了笑,“所以秦老师才会不联系我?”

    “我怕……”她抬眼,对上他又怯缩地避开了。

    “如果是怕丁阿姨,我给你发消息了,你应该看到了,没事。”

    “我看到了。”秦苒当然看到了他的消息。

    “都看到了还不回复我?”

    “我不是怕那个事。”

    “怕我吓到?”他挑明。

    “医生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吧。”她弯弯唇,“这次我回学校有留心医院的话题,听有很多伦理问题,”她心头揣着只兔子,几乎不敢跟他对视,“你会吓到吗?”

    温柏义不答反问:“这次回学校留心,以前没留心?”

    “以前我不太关注这个。”她没有带班,没有压力,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懒性子。

    他故作不解,“那为什么回去关注了?”

    秦苒抿唇,沉默。

    温柏义练达老成地由她手中抽走病历,开始翻看,“实话,我回病房也关注了一些东西,你猜怎么,”他狡黠地眨眼,“原来三甲医院作为带教示范,每个专业科室都要承担教学任务,除了本科院校,专科卫生院校也包含在内。也就是,就算你隔绝来往,我们也会再见面。”

    他归,手口同步反馈信息的功能练得十成十,秦苒薄薄一本病历,由拔牙到扁桃体发炎,各种就诊项目均在列,大脑完全纳入她的就诊记录。

    秦苒想要夺回来,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医生看病历再正常不过,好像自己才是那个不妥当的人。

    “是嘛……”

    “所以你没必要做的这么绝。”他收起调侃的语气,表情冷了下来。

    “我没有……”

    “哦,对,”他挑眉,假装信了她,“你是因为不心发现怀孕了,怕吓到我,才会在凌无故消失,才会拒绝回复我的消息。”

    秦苒手上空空荡荡,没有水杯没有病历,手无寸铁地接招,慢热属性难免慌张。她不想让他知道徐仑那晚来了,这完全破坏了那段美好的回忆。

    秦苒被事情扰得焦头烂额,再在手术室门口遇见温柏义,心情复杂,人的气场跟着掉链,委屈地耷拉下肩膀,长发顺动势滑落,像一只无辜的垂耳兔。

    温柏义叹了口气,没再咄咄,酝酿了好会,将话题拐弯。“他知道吗?”

    她抠住木凳,“重要吗?”

    “原来你也这么自私。”

    他眼里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剑。

    “男人总是在面对自己基因传递的绝对性时特别容易共情,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甩包了回去,又在话音落下时向他道歉,“对不起。”

    温柏义挤出苦笑,两手一摊,“没事啊,我习惯了。”

    “对不起。”是她把光风霁月的他拽出轨道。

    “不用,生育自由。”他讽刺地给予肯定。

    她不是自私,对于拥有孩子或许没有准备,但失去它多少有些茫然无助,“我不想告诉他,有很多因素在。”

    “看。”

    “我见红了,”她强装镇定,努力把他当做医生,“书上一般这样孩子不建议留。”

    “医生也这么?”

    门诊医生她如果想要卧床休息即可保胎。秦苒不再兜绕,“好,我就是不想要孩子,”她饿得有些犯恶心,“我生了孩子更是连鸡都不如了!”她撑住脑袋,努力维持都市人的体面形象,“我不想生。”

    她生了就完蛋了。甚至她连父母都不敢告诉,所有人都会让她生。她在没想好婚姻的解决方案之前,孩子只会是障碍。

    温柏义见她胸廓起伏,怒意颇甚,安抚地点头,:“好。”

    话题严肃,气氛僵硬,温柏义这声“好”陡然插入,两人皆是一愣,噗嗤笑出声来。秦苒避开眼神,低啐,“神经。”关他什么事,好什么好。

    “我只是通过男性共情,投了赞同你的一票。”他将报告翻转,送至她眼下,指着b超影像自嘲起来,“有过一点缘分的家伙了,我都舍不得。你呢,你看看它,确定?”

    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确定了。”她点头。“你依然要为我保密。”

    他试探地问:“其他事情也确定了吗?”

    秦苒两手指尖扭曲地攥在一起,每一处都掐出痕迹。

    温柏义看了眼时间,掏出软件点了杯咖啡,让她等等他,他的咖啡在做。

    秦苒:“我可以不吗?”

    “可以啊,很正常,我们早就接受这是无解的事情了。”他叮嘱她,“流产之后记得好好休息,多吃点东西。”

    “一般休息几天?”当一件事情不情愿时,人会反复找各种人询问,以求问到心中的答案,找到从心的借口。秦苒便是此类。

    “医生休息多久?”

    “半个月到一个月。”她声。

    “那就遵医嘱。”

    她挣扎,“我有个比赛,下月中旬要比。”“请假不行吗?”

    “可以,”秦苒食指紧紧抠进拇指指腹,“但医生病假上要写流产。”

    写了流产就意味着学校老师不少都会知道她的隐私,可本地人关系盘根错节,她爸妈肯定会知道的,徐仑也瞒不住,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

    温柏义眉宇轻蹙,“什么意思?”

    他们声音都不高,胳膊肘搁在高台不远不近。属于城市的嘈杂背景音按下静音键,咖啡豆颗粒在机器里滚动,宛如海涛翻涌,“温柏义,能帮我一个忙吗?”

    “假条吗?”他问。

    “嗯。”她鼓鼓嘴,对于向他提出请求自觉羞耻,“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她低声道歉,“对那天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没事。”他轻松地,“事。”

    秦苒学校需要挂号单、门诊病历等一系列证明,因为面临学校极其重视的比赛,如果此风口浪尖请假一定要得过去的病因,否则组长会不高兴的。

    温柏义:“我们泌尿外科如果有什么病开假条的话也就是泌尿系统感染,一般是三天到七天,当然似乎不严重,我可以帮你去找急诊的同学开上呼吸道感染的假条,发烧。”

    “那个要验血报告吧。”

    “我可以弄。”他轻咳一声,“我妈正好发烧,昨天查血白细胞淋巴细胞都高,我带管她的血。”

    秦苒听不懂,“我需要做什么吗?”

    “先把手术做了。”他伸手将病历本拿在手上,右手一摊,戒指敲在桌上,木木的一声,“把医保卡给我,我帮你挂号。”

    “挂号我可以自己来。”城市的规训到底更深,她拘束地客气起来。

    他坚持,“我挂更方便。”

    她口的吞了口唾沫,低头找了会,内心闪过片刻挣扎,终于还是决定依靠他,于是恳挚地双手将医保卡递给他,“谢谢你,温柏义。”

    此刻的秦苒像一只失桨的孤帆,飘荡无依,颓败得全无南澳岛的精致气质。温柏义心脏紧揪,“秦苒,我过,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她赶紧低头,眼眶一湿。

    “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他左右手来回翻转医保卡,“这是忙。”

    他完这句话,起身去取咖啡,回来时秦苒略显苍白地撑着脑袋看他买咖啡好羡慕,“好饿。”

    “低血糖吗?”他看她面色苍白,抓过她的手一摸,冰凉的。他问,“禁食多久了?”

    “早上到现在都没吃。”空腹来抽血检查,下午就手术,还得空腹。

    他要了半杯水,倒了三包白砂糖搅匀,“喝点这个。”

    见她不肯,解释道,“这个就是补糖分的,不影响手术空腹。”

    太周到了,秦苒嘴巴里的谢谢都不完。

    喝完糖水,温柏义的电话也完,“走吧,插了个队,16点半的手术提前到下一台,我们赶紧去。”

    秦苒都不出感谢了,“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在医院有事找我。”他大方揽下活。

    秦苒进了手术准备室,被问有家属陪吗?她摇摇头,护士让她进去准备,裤子脱掉。

    她带着羞耻,脱掉了裤子,躺在准备室冰冷的手术单上,脚高高架起,露出隐私。冲洗液是冷的,浇得她一阵缩。灌洗过程十分粗鲁,躺到手术台,秦苒向麻醉医生否认了一切疾病史。

    直到摆出羞耻姿势,看着惨白的术室墙壁,消毒水刺鼻环绕,秦苒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再绝望了。她不知道温柏义在外面等她,如果知道,闭眼时的绝望也许会少一些。

    医生,用牛奶。

    她想,什么是牛奶?

    没一会,无力袭来,失去知觉。完蛋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