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03 售后
秦苒陷入极度舒适的睡眠。
她不认为这是麻醉, 因为太舒服了,被医生拍肩唤醒时还在做梦,梦见南澳岛, 半山半海, 环岛海风迎面拂来,温柔如爱人永不走失的怀抱, 海边一男一女相向而视,欲言又止, 那男的刚要开口, 唇形微动。秦苒豁然被拉回惨白的术室, 鼻尖隐有消毒水混合的血腥味道。
她眨了眨眼, 下意识地抬手,却被输液针上连接的盐水皮条束缚住动作, 手无力乖顺地垂了下去。耳边沙嘹的男声忽然消止,换成了温柏义轻声的,“我来喊她吧。”
温柏义凑到她耳边, “秦老师,醒了吗?”
手术洗手护士一边收拾器材, 一边趣, “你们泌外这种三老粗科室居然对手术病人这么温柔, 不知道的以为是你老婆呢。”
“别胡, 他和他老婆都是我同学。”麻师哈哈大笑, 强调地维护温柏义, “我们阿温一直是这样的。”
妇产科医生两脚一搁, 来了兴致,“是嘛,那对老婆肯定更温柔吧。”
麻师收拾药品的塑料包装, 一个个分类丢弃,嘴上不饶过老同学,“那没得,后街女霸王肯呆的温柔乡,肯定是常年温泉级别,自动恒温。”
“哈哈哈,温医生老婆很霸气吗?”
“相当霸气!当年我高中被按在地上。”
“为什么?”
“就因为篮球把她家哥哥伤了。”
温柏义本来懒得理他,等秦苒清醒,见他开始就陈年旧仇编故事,白那同学一眼,“胡扯,她哪有你。”
秦苒攥紧白床单,听那麻师野性发笑,“我就知道你要帮薛尔惜讲话。”
“人家是夫妻,你才是那个外人。”旁边人附和。
高中的事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温柏义永远会站在老婆这边。
刺目的白灯像天堂,层层叠叠的大笑像地狱。秦苒迷迷瞪瞪,艰难由疲惫的身躯里挤出声音:“好了?”
“已经好了,”温柏义听见,扶上她的手臂,“就5分钟的事。”
“才5分钟?”她非常自然地扶住、起身,掌下是踏实的白大褂,“我怎么感觉过了好几天。”
“是麻药。”他问她,“睡得香吗?”
她疲困不振,“好香啊,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着了。”
他指了指里面的观察室,“进去躺一会吧。”他朝飞快进入下一波手术准备的同事了个招呼,“我先扶她进去,谢了啊。”
那大嗓麻师去拿麻药,冲温柏义摆手,交待,“没事,进去多躺会。”
秦苒撩下裙子,白色裙角染了处碘伏的深渍,脚滑下了手术台。双脚着地,站得很稳。
观察室有两间,温柏义将她带进观察2室,这里完全是空的。隔壁1室有两对情侣正在里面。
他要帮她,她摆手手不用,“没什么感觉,就是麻药还没过劲。”世界以她为圆心,徐徐转动,她揉了揉肩前碎发,“我好像感觉到了地球自转。”
温柏义拉了张凳,想扶她睡下,伸了伸手又缩了回去,摁在膝盖上,柔声接话:“睡得舒服吗?”
“很舒服,”她荡漾出酒醉的笑意,“我还梦到南澳岛了。”
病床上,秦苒两脚自然下垂,来回摆动,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睛里有憧憬的星星,温柏义跟着心旌摇曳,勾起回忆的笑容,“我也是。”
她歪头,“也是什么?”
他避开她直勾勾的眼神,麻醉后的秦苒烂漫得可爱,眼神挑逗得他心动过速。他:“我也好几天没睡好了。”
语气兜满生活沉甸甸的分量。
秦苒叹了口气,两腿一并缩到床上,脸半埋进被子又陷进困乏,有一种喝醉酒的摇摆感,迷蒙地眨眼,“你回去和你老婆聊了吗?”
“我过,我不会和她聊的。”扫过她白皙的脚背,划过足趾,那里染上孔雀蓝的颜色,衬得周围皮肤越显透明,温柏义喉结滚动后将目光终于定在落灰的墙角。
“不怎么解决?”她自豪了,两拳头舞动,“我讲了呢。”
温柏义意外,身体不由前倾,“他怎么?”
“你猜?”她忽然蹿起脑袋,乌溜溜的眼珠俏皮盯他,发丝飘至唇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道歉?写保证书?”他抛出了两个假设。
秦苒问:“什么是写保证书。”
“前阵子,我在朋友圈刷到了老同学的保证书,手写,保证以后认真对待家庭,认真爱孩子和老婆之类的,我猜应该不是主动发的。”
“哈哈哈,还可以这样啊,”她两手一拍像得到了灵感,“我回去考虑考虑。”
“他怎么的?”
“我忘了……”她想了想,自己笑了,“我可能事情太多了,也预设过太多他的辞,所以当他真正地出来,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到此处,她笑得越发厉害,“哈哈哈,我觉得在他跟那只鸡来往的时候,我已经判了他死刑。”他什么都没用了,她不可能信的。
“所以你们?”
“所以我不想告诉他,”她可怜巴巴地抬眼,语气惆怅又无奈,“告诉他,只会让我更找不到出路。孩子也许是维系婚姻的解药,毕竟这么多人这样践行了,但是不是自己的出路。”
“很好。”
秦苒麻醉后呈现醉酒状态,十分憨萌,“如火如荼的权益运动无法解救囹圄个体,可笑吗?”
温柏义:“这是场漫长的征途。”这是尔惜的原话。
秦苒喃喃重复,放空地盯着他手指的戒圈,“好,以后我带了班,我会告诉她们的。”
气氛支离破碎拼凑不齐,温柏义问她后来怎么回S市的,她将徐仑剔除故事,又问他气她不告而别吗?
“你走的时候有想过我会生气吗?”
身体的沉重感消遁,“想过。”她诚实,“我也知道你会算了。”她露出释然的笑容。
他欲言又止,终于出了句恰当的话,“秦老师,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哦,知道了。”她手搭在腹,松了口气,“谢谢你,今天。”不然她应该很无助。
“我们是朋友。”温柏义垂目,替她掖好被子,屈身凑近,敛气道,“有事找我。”
他在等她回答。
四目对视,凑得很近,空气陷入几秒顿滞后又活跃了起来。她释出友好的笑容,点点头。他在她的坦然中恍然,清嗓立直身体。
门合上后,秦苒心道,售后这么好,难怪泼辣的薛尔惜会选他,此刻孤身的她都会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丈夫。
宝宝只是组织物,未形成胎儿。清除身体中一团阻碍生活进向的组织,强行内心的痛苦实在有些拔高母爱。秦苒平静得近乎残忍,像个正常人一样驱车回到家中。
躺到八点多,吃了三碗阿姨煮的菜粥,食量把阿姨都震惊了。她敷衍地搪塞自己累了。
翻开书本看了会终于疲惫睡去,梦里她笼在一个鸡蛋里,薄薄的蛋壳内隐隐透光,可见生命搏动的通路,左右徘徊之际,门声清脆断她负疚而生的梦境。
徐仑在艺术馆展览部负责人的搀扶下回到家中,她闷在被窝里想到今天的病历还在包里,刚拿到包,他们就进来了。
酒气冲天,熏得人脸都皱起来了。徐仑留起胡子,浅浅的青灰冒尖,配上他的不羁长相,蛊惑人心手到擒来。
他推开搀扶,扑到秦苒身上,像个孩似的埋脸。
她尴尬地朝他同事笑笑,照例感谢。
外间阿姨给客人倒水,送人出门的响动被隔绝在房门外。徐仑使劲亲她,借着酒意壮胆,拿下半身磨她,讨好道,“宝宝要不要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她到底还是虚的,也可能下床突然,猛然受他这番力道有些头晕目眩,两脚重心偏移,直往后退,背脊贴到冰冷的墙壁用力推开他,语气不耐,“剁下来检查?”
徐仑再三保证他和敏只是朋友关系,相识微时,后来见她有困难,带到艺术馆做做,看看能不能把她带上正途。他他就是看她可怜,做男人胯///下玩物,这种不三不四的活就是青春饭,非长久之计,他帮个忙只是顺手,都是老乡。
很好笑。这些自诩成功的男人总以解救风尘女为己任,搬出的借口也无比正直,他们试图用自己的君子做派为盾牌,对女人的婚姻道德枷锁进行防护,殊不知,秦苒手机里有几十张他与敏的亲密照片。
只是工作,别无私心。狗屁。
没有捉奸在床,但情愫爆棚是板上定钉。
她经历过,知道仅是眼神与呼吸,都足够婚姻里有色心没色胆的人高///潮。
“你剁。”徐仑着就解裤子,翻出抽屉里的瑞士刀,“我一切都是你的,每块肉都是你的,红的白的,每一滴都是你的。”
要不是亲眼所见,秦苒不相信男人为了证明这种虚无的“清白”会出这么多可笑的话。
她双眼布满血丝,在这场婚姻车轮中耗尽了精力。换作以前,她肯定就原谅了吧。
这些出轨男人在求和时死缠烂一如追求你,你当时怎么中招,现在还是怎么投降。
今天她真的割了他一块肉,但伤敌八百自损三千。“晚了。”
“宝宝。”他几乎在恳求。秦苒此人文文静静,犟起来十头驴都拉不回,他了解她,所以此刻真的什么方法都想求她原谅,“我真的没有,我不敢,”他掰开刀片往她手上递,“你看我哪儿不舒服就撇哪儿,真别这样。”两眼无神,一潭死水,他看得心疼。他借着酒劲使劲抱她哄她,在她脸颊嘬上重重的吻。
“不如你撇了我吧。”秦苒苦涩地冷笑出声来,两行眼泪扑簌簌凄楚流下,“我才真的想死呢。”
*
薛尔惜下班,经过区门口,发现前几天装修的门店解开了施工布,正在测量灯牌宽高。
是一家宠物店。
她上前问正在做清洁的男人,店做宠物美容吗?
老板很热情地主要做美容,也会看看病。“新店酬宾,办卡优惠。”
“谢谢,有需要我来。”
温柏义与薛尔惜还住在他爸妈名下的老房子里,因为离他们两人单位都近,所以婚后迟迟未搬入装修好的婚房。老房子的构造总是古怪些,客厅有一半朝北,不见阳光,如果不开灯,晴好天气也暗沉沉的。
此刻家里没人,冷冷清清的。
她了个电话,温柏义术室的巡回护士接的,温正在手术,今天是他们组的手术日。
开电脑工作了会,想起那宠物店,怕自己等会忘了赶紧拿出张便利贴,写下【区门口开了家宠物店,洗澡还挺方便的。】
附近中大型犬洗澡的店在1.5公里外,因为不远,每次都带它走过去,洗澡费劲,走回来它就有些体力不支。
她是从来不惯泼皮,走不动就拖,路上跟一只闷狗吵架。
温柏义好声好气,走不动就抱,以致狗洗个澡,他湿成汗人,六十多斤的狗,抱就抱,后来听到要洗澡,泼皮必须要他带着去。她过他好几回,狗都养得这么娇气。
思及此处,她为自己没有耐心陷入失落,现在想抱抱那只胖狗都没机会了。
当然,她从来不会像温柏义一样,沉默地任自己沉浸在无用情绪里,她飞快掀页,开始加班。
温柏义和同事在办公室吃完了手术餐,回家九点多,今天没有急诊但也比较晚了,匆忙洗漱,房间里有健身操的背景音。
他看了会文献,等到睡前吃安眠药,去厨房取水,终于看见了那张便利贴。尔惜用去日本旅行时买的冰箱贴,将便利贴贴在了醒目位置。
温柏义站在厨房,兀自发呆,高大的身影把半盏厨灯的光都遮了去。
他想到秦苒想去本州岛,而这个冰箱贴就是在秋叶原买的。
“干嘛!”尔惜由房里出来,看他捏着纸条,狭长的单眼用力剜他,“这纸条是我写给泼皮的!”
温柏义将它叠起来,“行,我今天梦里捎给它。”
她见他终于开起玩笑,松了口气,嘴上倒不饶他,用力一哼,“昨天还不理人!”
薛尔惜额角的汗直往下淌,温柏义伸手帮她揩汗,“跳得汗涔涔的。”
“汗涔涔?”她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温柏义,你现在很有问题,这种词你哪儿来的!”
他表情一僵,舌尖鲠,“看书……看到了……”
“什么书呀。”下一秒,尔惜担忧地捧起脸,左看右看不对劲,“你不会后面要出家了吧。”
温柏义盯着她,欲言又止。
是夜,无眠。
温柏义翻身时吵到了薛尔惜,她迷糊咕哝,“你的睡眠药不管用吗?”
他抱起被子,往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