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当年曲家二公子的命案固然要紧,这四十年来的案子, 更是要紧!
卢斯赶到岑宇的时候, 知府张大人与冯铮一起, 正在无数的卷宗中忙碌。原先知府衙门的捕快都已经被赶回了家去,无常和张大人自己带来的人们正在忙里忙外。大牢里, 更是挤得快溢出来了。
所有这些案子,他们从近期的开始,慢慢查。之前都以为是一个,或者一伙人,随机寻找被害人行凶, 这要找就很麻烦了。现在转换角度,仇杀,谋财, 谋色, 嫉妒, 结果真是一找一个准。
抓进来的很多人都在喊:“不是我干的!冤枉啊!是恶鬼杀人!”
另有些人则在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被恶鬼附身了!我也不想的!”
来往的兵丁跟无常,从牢里出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都忍不住个哆嗦。有些兵丁还跟无常开个玩笑:“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抓鬼的本事了得。”
无常们只是笑笑, 他们原本就只是开阳的捕快, 世代都干这个, 养活家。后来成了无常,当时也只以为是换个衙门口, 换个称呼,换个扮相,但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而已。索性新东家为人不错,饷银给得也足,还有个儿子能脱贱籍,这些东西让他们卖命,已经足够了。
可是这一桩一桩的案子下来,许多人的心境竟然都有了些变化。过去看话本上的大恶人,也没有他们亲手抓出来的这些恶人一成的可恶、可憎,偏偏只要两位将军出手,抓出来的恶人那是一个赛一个的让人齿冷,莫不是这两位将军真的是地府的无常来了人间,将漏网的恶鬼入地狱的吗?
那他们跟随将军,岂不也是在造大功德,还人世一份太平吗?
直逸州知府张大人,这些日子是夜不能寐,他原来在开阳也是刑部的侍郎,这回是平级外放。同时,这也是张大人要更进一步必不可少的一环——按照大昱的规矩,没经历过一方主官,外任过的官员,是不能做到尚书位子的。
早知道直逸州不好管,毕竟平王一倒,百废再兴。可没想到真的这么不好管。眼看着那位冯将军的怀疑成真,一个接一个的人犯被送进了大牢,他心都是颤的。
这么干,到底是能够让地方风气为之一净?还是要激起民乱?
恶鬼这事虽然骇人听闻,但更多的人其实还是不知道的,他们真的以为是恶鬼杀人。如今爆出来恶鬼非鬼,乃是人……
大半夜的,张大人又从床上蹦起来了,不行,他不安心,还得要更多的兵来。陛下应该是已经收到他与无常司的两位一起上的急报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给他们一个章程。
开阳,皇宫。
皇帝陛下在人前的时候,依然如过去那般英明果决,精力旺盛,但实际上,他已经并非如此了。等到没有外人在了,他的肩膀立刻塌了下来,炯炯有神的双眼也变得暗淡,整个人都被疲乏和困顿所包围。
“陛下,您躺下歇一会吧。”这话如果别人,是大忌。但现在这话的,是先帝亲自给皇帝挑选,从他时候就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大太监刘威。刘威干干瘦瘦的,两只手伸出来就跟鸡爪子一样,看起来挺严肃可怕的,其实为人很厚道。
“就这几封折子了,朕尽早看完也就完事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呢。”
刘威替这位陛下叹了一声,其实皇帝还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他又不是那种死抓着权力,半点都不会下放的人,这些还都是做惯了的事情,他哪里至于这么疲累?他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让他累的,也不是国事,而是家事。
皇帝批阅完了手上的这封奏折,顿了一下,问:“大伴,听今天皇后又把太子叫去了?”
“是……”刘威顿了一下,看皇帝没话,就知道他是等着他朝下呢,“太子被叫去后,先是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半个时辰,进屋之后,站的地方还给点了火盆子,没多久就厥过去让人给抬回东宫了。皇后,先是太子……装腔作势,是为不孝。又太子身体孱弱,不堪大任……”
皇帝“砰!”一声就把手上的奏折扔在地上了:“她是一国之母!不是善妒蠢妇!她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污遭手段!!!”
“陛下息怒……”其余太监宫女匆忙跪在地上,只刘威赶紧去倒了一杯温茶,回来轻轻顺着皇帝的胸口,让他喝了下去。
喝完了茶,稳了稳心神,皇帝站了起来,又坐了回去。皇后的事情,不能再放着不管了,但得在国事之后!
现太子,前瑞王,泡在药汤子里,神志虽然是清醒了,但依旧依旧一股子接着一股子的恶心难受。
“殿下还请仰一仰,奴婢给你洗洗头发。”刘长喜低声道。虽然在几年前,太子还是瑞王的时候,唬了他一跳。后来太子又跟着卢斯他们到处跑,把刘长喜扔在宫里。但太监,尤其是刘长喜这种,从伺候一个主子长大的太监,跟寻常是不同的。
就跟皇帝身边的刘威似的,为什么现在宫里所有太监都管他叫爷爷?因为他是皇帝的大伴。刘长喜虽然有点贪,但他也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权力,靠得全都是自家这位爷。
真正的太监是喜主子所喜,恶主子所恶,毕竟,有其主必有其奴吗。
“嗯……”
现在给太子洗着头,刘长喜就哭起来了:“哎哟,我的殿下啊,您这头皮里头都是痱子,这可真是遭了老罪了。”
“……”太子闭着眼,懒得理他。
“殿下……”外头传来声音,正是刘长喜的干儿子徐泽安,“刑部侍郎周大人求见。”
“请!”太子哗啦啦的带着一身的水就从浴桶里坐起来了,结果顿时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幸亏后头刘长喜服了一把,才没倒出浴桶去。
匆匆忙忙给自己整理好了,就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底发软,太子还是坚持在花厅见到了周安。
周安一见他,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训斥:“你这面青唇紫的,跑出来作甚!快点,把太子搀进房里去,太医的药呢?熬好了赶紧递上来!”
是叫人搀扶,其实周安自己也上手了。太子就高兴了,也不硬撑着了,一只胳膊搂着周安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刘长喜肚子里叫一声冤,在周安的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麻溜的叫人端药上来了。
避暑去热的药汤子被端上来,那药的味道苦且酸,太子嘴巴里木木的没味道,但对着周安关心的神色,他就觉得喝进嘴里的东西都是甜的了。连灌了三大碗,太子的额头上冒出浅浅的一层细汗,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周安扶着太子躺下,太子脑袋刚挨着枕头,他突然抬手抓住了周安的手臂,双眼死死盯着他:“你……”太子忍住了话,视线稍微偏移,看着刘长喜,“你下去!”
刘长喜:“……”老太监抹一把心酸累,“是。”
一出门,刘长喜还把门关上了,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外头,行了,他现在知道,自家二主子是谁了。
“你是不是……”太子想问,又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他几次三番主动表白都给人家拒绝得干脆利索,把他的信心击的不要不要的,怎么可能这回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于是话到一半就变了,抓住周安的手也松了下来,“……有事?”
周安看着太子,只觉得面上有些热,倒像是自己也中了暑气似的。他应了一声:“嗯。”一咬牙,周安道,“在外头听了您的消息,只觉得心慌意乱,不来看您一眼不成,我就跑来了。却忘了这时候,殿下正该好好吃药休息。”
“……”太子眼珠子转了转,爪子又伸了了出来,中途虽然停顿了一下,可最后还是放在了周安的肩膀上,“担心我?来陪我?”
“嗯。”周安点了头,他已经做好了这位至情至性的太子殿下有什么“冲动”表现的准备了——主要是劝慰他的准备,毕竟这刚中暑呢,可别再闹腾得弄出什么毛病来。
谁知道太子定定的看了周安一眼,下一刻就把爪子伸了回来,然后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竟然是要睡觉的节奏。
周安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还有一种自己自作多情了的羞耻感,可他既然决定了再来拿自己剩下的人生来赌一把,就不会遇到点波折就放弃,至少,他得问清楚了:“殿下,你这是……”
“别……睡醒了又让我难受……”
周安那股难受的羞耻感顿时就消散了,太子原来并非是放下了,而是以为自己在白日做梦啊。周安便想干脆离开,有什么事,等到他睡醒了再吧。
可他刚要走,那个闭眼睡觉的太子又跟活大虾一样蹦了个翻身,把他拽住了:“算了,有好梦总比连梦都没有强啊。博远,你这是……答应了?”
周安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就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你看,不是在梦里你能愿意坐在我床边上吗?你能愿意让我这样?这样?还有这样吗?”太子用极快的速度,在周安的唇角上亲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肩膀,又干脆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周安:“……”这子是真的当自己在做梦,还是装假吃他的豆腐?!
周安虽然练武并不太频繁,毕竟是个文人,但他属于那种天生很容易练出好体格的人。尤其不再被困于一地之后,又能够真的实现自己的抱负后,营养和精神都跟得上。他身材练得很是漂亮,肩宽腰窄,本来就腿长,穿着一样的官服,同僚都不想跟他站一块——明明身高一样,但系腰带的位置都不一样啊!
衣服包裹下的胸膛,虽然不夸张,但也是很有料的→_→用现代等级划分,怎么也有个D吧。
“真好……”太子脑袋也埋在了周安胸口上,用额头蹭啊蹭的,正当周安额头青筋暴起,想要把太子从自己身上揭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的鼾声,低头一看,太子就这么搂着他,着呼噜睡着了。
周安无奈的想把人放进床里,可是太子搂他搂得太紧,他又怕太用劲了把人弄醒。只能跟着躺在一起,想等一会,太子手上松开了,在抽身走人。可谁知道,就这么一躺,他竟然不知不觉……跟着睡着了。
安睡的两人不知道,只是一刻钟后,就有人进到了房中来,刘长喜站在这人身后,吓得裤子都要尿了。可是主人只是看了他们两眼,吩咐了一声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皇帝没坐步辇,他就这么一个人溜达着,从东宫一路走到了皇后寝宫仁明殿。
皇后早知道皇帝来了,可只是让宫里的嬷嬷在外迎接,自己依旧端坐在妆台前,并未戴上凤冠,正在拿着一把玳瑁梳子,一点一点的梳着发尾。等到皇帝进来,让宫人退下,皇后才道:“陛下从东宫那里过来,该是看过太子了吧?”
“……”皇帝没话。
“反正太子怎么,陛下就怎么责罚吧,臣妾都领着。”
“梓潼……”皇帝低叹了一声,“你再这样下去,朕就只能杀了你了,别逼朕,好吗?”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温婉和善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好!好!你可是真好啊!”连道了几声好,眼泪从皇后双目中流了出来,狰狞变成了凄楚,“什么时候,你竟然成了这种样子。不,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问朕有没有心,还是先想想你做的事情吧。”皇帝叹了一声坐下,“有些事,朕作为一个丈夫,可以担待,容让。但有些事,朕作为一个皇帝,却不能看着你一犯再犯,梓潼,你在动摇国祚。”
“呵呵,我的好陛下,你‘杀’了自己的太子,让那么一个不尊生母,纨绔无谋的儿做了太子,就是稳定国祚吗?”
“他今天让你险些烤死,之前也让你祸害得够呛,他有一句你的不是吗?”皇帝却意外的充满了耐心,语气平平和和地,“至于纨绔……纨绔怎么了?身为皇家子弟,不纨绔才怪了。但他是害了人的性命,还是耽搁国家大计了?都没有。至于无谋……二郎现在太子的位子可是越做越稳,前些日子参政,出来的话虽然稚嫩,却也极有见地……”
“别了!他再怎么好,也比不过我的大郎!等三郎长大了,必然也比他强得多!好!今日你既然要杀我!那就杀!不然就让三郎当太子!”
“梓潼啊……”虽然皇帝先了那么狠心的话,可他原本以为,一切还是能够有转机的,“他真是你我的儿子啊……”
皇后一把抓起放于妆台上的凤冠,朝着皇帝扔了过去:“他不是!他是余绛!”
皇帝没躲,九重凤冠砸在他的脸上,带出了几道细的血痕。皇后扔完之后其实就后悔了,如今看皇帝脸上流血,更是大惊,他哆嗦着手过去,皇帝“啪”的一声,开了她的手:“皇后,你去跟太子作伴吧。”
“陛、陛下?”皇后慌了,抓住了要离开的皇帝的袖子。
皇帝停下了脚步,看了一下皇后抓在他袖子上的手,突然笑了一下:“梓潼啊,你其实……不是不知道朕心之所在,否则,为什么你刚才都不怕,现在却怕了呢?”
皇后赶紧松开手,可在她继续发怒之前,皇帝一把搂住他,另外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朕爱女子,朕爱梓潼,可朕为君王,梓潼,朕没法再宽容你了。”
皇帝猛的松开了受,皇帝跌倒在了地上,可等她重新爬起来追出宫去,皇帝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不会的。”皇后觉得全身发冷,她还是不相信,皇帝会那么做。
太子是被钟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和周安看了个对眼,顿时让他整个人惊呆住了,可是钟声还在想,在太子想明白周安怎么在他床上之前,他和周安已经一块蹦下来了!这是有国丧才敲响的钟声,去世的是谁?皇帝?还是皇后?
“殿下,皇后薨了!”刘长喜在外头喊得声音都走调了。
太子穿衣服的手顿了一下,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母后!?我不信!”衣服都还没系上,太子就要朝外跑,被周安一把拉住:“你是太子!衣衫不整要出事的!”
要是普通人家,家里母亲去世,儿子来不及整理衣衫,可能还被人称赞一声性情中人。可要是太子,即便很多人理解,他这是悲痛之下,来不及整理衣衫,但结合先前皇后的那一通折腾,怕是真能给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太子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了,听了周安的话,僵着身子没动,老老实实的让人给他穿好了衣服。然后这才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出去了。
坐辇已经在外头准备好了,太子却一阵风一样从坐辇边上跑了过去。刘长喜颤巍巍的跑在后头,嚷着:“还不快跟上!”
抬辇的大力太监们,这才急匆匆的追在太子身后,可他们又不敢超过太子,只能用眼神向刘长喜示意。
刘长喜在干儿子徐泽安的搀扶下,勉强跟上,一开始他还是真心劝的:“殿下!殿下别跑那么快!你们还不快点跟上劝着点!”可后来他就看见路过的太监宫女,都让在了一边,想让辇车追上去的想法就散了,他拽着干儿子的手,嘱咐他,“你跟着太子,一路嚷的声能多大就有多大,但可千万别真的追上太子。我跑不动了,别管我。”
徐泽安不太聪明,但他老实听话,立刻就按照刘长喜的追上去了,扯着破锣加公鸭的嗓子,在太子后边嚷嚷。
刘长喜在后头步跟着,擦汗时候,手遮着脸,笑了一下。外头虽然很多人明白,皇后这短时间对太子是无理取闹——大家都想不明白,怎么都是一个娘的孩子,皇后对现在的太子跟前任的太子,就这么不一样?
可明白人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不明情况的百姓已经开始跟着人云亦云了,还有些过去明白的人,现在也不明白了。毕竟,自己的亲娘都他的不是,这太子能有多好?
现在,都看见太子有多孝顺了吧?
太子一路哭着到了仁明宫,进门的时候让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让两边的太监扶住之后,他竟然昏厥了过去。毕竟,他虽然睡了一觉,但中暑之后的虚弱没那么快补回来,这又高速的长途跑了这么远,人已经受不住了。
等再醒过来,太子看着头上的床帐,迷迷糊糊的只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他觉得自己也是够傻了,这都做的什么梦啊。先是梦见周安答应了自己,又梦见母后薨了……
可再一看,这不是他自己的寝宫,他这是跑哪来了?
“来……”一张口,声音嘶哑得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殿下,快喝口水,润润喉。”刘长喜赶紧撩开床帐,给他喂水。
“这是……”太子喝过了水,一抬头,这才发现,刘长喜……戴着孝啊。宫里人,爹妈死了都得穿红戴绿的,能让他们戴孝的,只有他们的主子,“母后?不是梦啊?快,搀我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