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老钱头是师父,但对卢斯和冯铮来, 几乎就是第二个父亲一样, 两个人得到消息立即便请了假, 星夜朝劳兴州的惠峻赶。
他们虽然是一路快马加鞭,可两地毕竟路远, 信送过去,他们再赶过来,到了惠峻时,人早就已经下葬了。
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两人也不了什么, 只能是让柳氏带着,披麻戴孝的去老头坟上磕头烧纸。老头的坟修得不错,很是的大气, 碑也刻得好。可再怎么样这些也都只是身后事, 老头已经去了。
柳氏身着重孝, 怀里抱着个还不知道事的大胖子,那子该是被娇养着长大的。现在天冷,穿着簇新合身的棉袄(这年头大多数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会穿新的恰好合身的衣服的),只是棉袄外头缝着麻布, 遮住了棉袄该有的喜庆色彩, 脸颊又白又嫩,伸出来的手有着四个窝窝。等到了房里,柳氏就将棉袄脱下来,能见着孩子手脚上都套着银镯子, 脖子上挂着个银项圈。
这孩子不吵闹,等到回了房里,看着卢斯和冯铮这两个师兄,就不住的笑。
不过,这要是平常走亲戚的时候,孩子这样,卢斯和冯铮挺高兴的。现在是老头死了,他们俩看这个孩子就觉得他有些没心没肺了——你是死了爹啊,就算年纪,也别成天高兴成这样啊。他们家高兴就比这子大一岁多点,可也懂了许多事了。
柳氏出去准备吃食回来,进了门,就见里头只有她儿子一个人抓着个布老虎,吭哧吭哧玩,还有偶尔他对着两个师兄笑的声音。而卢斯和冯铮两个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将就着吃吧。”柳氏放下托盘,里边是两个大海碗的糙米饭,还有一盆烧肉茄子,且看样子是剩饭菜——大概是给钱老头办丧事时吃剩下的。
“谢过师娘。”卢斯和冯铮也不挑剔,坐过去就吃起来了。
“吃、吃肉。”
胖子看着他们来吃,伸手也要抓。被柳氏按住:“宝儿乖,你刚吃了蒸糕没多久,心肚肚疼。”
这孩子还算好劝,听他娘这么一,吸了两口口水点了点头:“不、不吃。”
卢斯和冯铮默默吃完了饭,卢斯问:“师娘,老头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去了?”
柳氏听卢斯一问,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我不知道,夜里睡下还好好的,可一早上起来,我一模,人,人已经硬了。”她了个哆嗦,即便那是枕边人,但想起来跟早已经死去的枕边人同床共枕了大半夜,那也是够阴森的。
冯铮按了按卢斯的手,卢斯也知道自己语气太过冷硬,可谁让他跟老头的交情比跟这后娘兼师娘的交情更深呢?实在是忍不住。
“师娘,师父去了之后,可请了仵作?”冯铮接过了话来。
“啊?”柳氏抱紧了宝儿,“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我叫了两嗓子,家里就来了许多人,多是好心人,绑着我操持……知府大人也来了,还帮我通知了你们。本来是想等你们来再下葬的,可是又有人,停灵的时间太长,他不好投胎去。于是,只能将人葬了。”
这倒是符合他这后娘的性格,卢斯记忆里他那便宜爹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样子。人被送回来后,稀里糊涂的就给葬了,整个过程里,柳氏除了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就是人家要银子她就给银子,彻底掏空了家底。
不过,现在这情况是比当时好了许多,毕竟有他们俩做靠山,还有知府直接过问,她这么混沌,让人占便宜是少不了的,但至少不会跟上回一样变成穷光蛋。
但这么一来,是绝对不会有谁特意去给老头验尸的。换衣服的时候,绝对能看出来有无外伤,那就是没有外伤。中毒……柳氏跟宝儿都没事,所以,真就是老头年岁到了吗?
卢斯跟冯铮对视,两人同时叹了一声。
柳氏抱着孩子,偷眼量两人,怯懦着道:“拴、拴柱……大壮……你们师父去了……我、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宝儿……虽然都知道你们俩是将军,但、但不是有句话……叫远水解不了近渴吗?你、你们……”
卢斯点头:“你是师娘,师父去了,奉养你,把师弟养大,是我们该做的。”
“真、真的?!”柳氏刚才还流着泪,如今顿时是含泪带笑,“对、对了!你们师父前些日子还念叨着,他房里那些东西不值得什么,下回你们来了,都给你们送去。”
“我师父房里的东西?”卢斯看见柳氏笑,就有些别扭的感觉,如今再听她这么一,更觉得不对劲了。
“对,就是那一大箱子兵刃。你们俩是将军,就该你们用的吗。”柳氏忙不迭的点头。
冯铮眉头也皱起来了:“兵刃……师娘,我师父房里该也有牌位和一箱子名牌吧?”
“那些东西都在炕的暗格里头!”柳氏道,“你们若是要正好也拿去!”
师父这是真的走得太急了,这些东西一点都没清楚?
“师娘,我师父过,这些东西都是师弟的。”冯铮站起来,看着宝儿,那孩子先是发现了卢斯的注视,对他笑,可接着大概是被卢斯的眼神吓着了,回过头,一头就扎在了柳氏怀里了,“他在世的时候,该是也对您过那些都是什么东西吧?”
柳氏抿着嘴唇低下头:“他是过……就因为如此,我才想着让你们把东西拿走。那什么离家将,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们师父,那些东西拿出去能得爵位,却又有性命之忧……我们孤儿寡母的如何担那么大的胆子?倒是你们俩,已经是大官了,那不是……更能担待吗?”
卢斯脸色比冯铮更难看:“师娘,老头到底是怎么死的?”
柳氏先是茫然后是愤怒:“这……我不是了……你、你们……你们难不成是怀疑我做了什么?!”
“对,我们就是怀疑你。”卢斯皱眉,“你要么现在老实了,要么……我们可不怕闹大。老头葬了没几天,现在天气又冷,我们这就去把他挖出来,验尸总能验出什么来。”
柳氏眼睛猛地睁大,看了看卢斯再看了看冯铮,惨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靠在柳氏怀里的宝儿抬头看着她,突然这孩口齿十分清楚的大喊:“不准你们欺负我娘!你们是坏人!你们走!”
柳氏被宝儿的声音惊醒,她摸了摸宝儿的后脑勺,眼睛一眨,泪水落了下来:“宝儿乖,你两个师兄没欺负娘。”
“娘……”
“能让我把宝儿哄睡了再过来吗?虽他年岁,但……”
两人点头,柳氏感激的抱着宝儿去了旁屋,半刻钟后,双眼红肿的柳氏回来了正房:“我哪里让你们觉得不对了?”
卢斯道:“你那个笑就让我觉得不对劲,不过,直到刚才你离家将牌位的时候,我才直到到底是怎么个不对劲。你那是喜极而泣,是愿望达成的开心,一点悲都没有。可老头去了,不管怎么着你也应该是悲喜交加吧?”
柳氏点点头,又问冯铮:“你呢?”
“你一直装得很真,直到刚才到牌位……你明摆着对离家将有怨,到师父的时候,你那怨就更深了,几乎是恨了。”
“你们这些人啊,不愧是专门做这个的。”柳氏低头玩着衣角,其实她年纪依旧不算太大,又是女要俏一身孝,如今歪在那坐着,也有几分秀美,“我恨,我为什么不恨呢?对,跟你们师父,是我心甘情愿的。他对我好,还让我有了宝儿,我更是喜欢了他三分。可是,你们知道吗?宝儿生下来,他就天天带着宝儿拜那些牌位。”
柳氏咬着牙:“你们俩成了大官,我不眼红!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跟我,宝儿这一辈子就只能做个捕快,且还要子子孙孙奉养那些牌位!”她抬起头,“我也没想要什么大富大贵!但是……但是你们做了无常,你们师父如何不能做无常?而无常……可是能有一个后代读书科考的啊!”
话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柳氏原本是个女人,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她得到了。可是当她成为了一个母亲,那她儿子拥有更好的生活就成了第一位。
钱老头因为老夫少妻,对柳氏很是怜惜,关爱。但他有他的坚持,那就是给离家将守灵,他是个并不住在坟墓边的守墓人。后代对他来是意外之喜,因为这守灵人能够继续从他们家传承下去了。这对钱老头来,是承诺,是荣誉,是他本人,以及他后代存在的最大意义。
但柳氏显然不认同这个最大的意义……她更不认同的,是明摆着有更好的未来,钱老头却只愿意守着清苦的现在,并且让她的儿子也背负着那一份阴森森沉甸甸的责任,继续下去。
“我知道,一开始那些东西是在你们屋里的,为什么,他能让你们放下那些东西,就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放下呢?!”柳氏咬着牙,“早知道还是要在你们面前露馅,我就该把那些祸害都烧了!你们就,要怎么处置我吧。你们师父已经死了,要让我这个师娘也跟着殉葬吗?”
这是第二次,柳氏这么多的话,第一次的时候,是柳氏对卢斯,知道他不是卢斯的时候。
现在,柳氏目光灼灼的看着卢斯,她并没有用卢斯的身份作为威胁和警告。因为那是没用的,那么做,只会让卢斯杀意更深,而且她拥有的筹码已经够多了。
卢斯那一次就知道,他这个娘很聪明,现在……更有点佩服她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算是知道自己师父的死有问题,也没办法怎么着她。否则,要让她在公堂上闹出来离家将的事情,那老头真是死不瞑目。
“师娘既然要跟着师父殉葬,我们虽然伤感,但也没发阻拦。”卢斯挑挑眉,突然一笑。
柳氏瞳孔收缩:“你……你们还真要……”
“你死,我们带宝儿回去养着,让他以后读书科举。所以,我们还有个条件,你得在宝儿面前死,免得他以为是我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们!”柳氏看向冯铮,他知道这两个人,卢斯面白心黑,冯铮才是心软的那一个。
冯铮看着他,表情木然:“你不死,我们也把你们接回去养着,但是等到了开阳,深宅大院里,你儿子会不会病死,你会不会病死,那就两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柳氏没刚才那么镇定了,她眸光连闪,最终咬了咬牙:“好!你们可是好的!若是我儿有个不测,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柳氏站起来,出去了。
卢斯胸口堵着气,只觉得要炸了,他扭头一看,却见烛光下头,冯铮已经是泪流满面。
卢斯抬手,一把搂住冯铮的脑袋,把他朝自己胸口上按。冯铮挣了一下,但等他看清了是卢斯,一点一点放送了力道,倒在了他怀里。第一次,冯铮哭得这么凶,虽然他的哭是默然无声的,但卢斯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裳逐渐的湿透……
不能不给老头报仇,且柳氏这回能做出这种事,谁也不知道她还能做出什么,偏她还很清楚离家将的事情,这就是一个祸患,不除掉她不可能。但是,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触动了冯铮过去对母亲的伤。
虽然情况不同,但一次是误杀,一次是逼杀,同样是让她走上了绝路。
蜡烛烧尽,屋里一片漆黑的时候,卢斯听到了隔壁传来的桄榔一声,他和冯铮同时颤了一下,不是畏惧,而是抗拒身体听到声音想要动作的自然反应。
那之后,黑夜重归了一片静默。可卢斯和冯铮都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天刚亮,冯铮就要起来,卢斯胳膊用力,把他拉住了:“你我疲累了一天,晚起一点也是应当。”
“这……”冯铮知道,这是卢斯要让宝儿发现他亲娘的尸体。
昨天是他让柳氏死在宝儿面前的,以免那孩子误会什么,现在卢斯更进一步,也无妨。就是那孩子才三岁,这刺激……冯铮有些后悔。
“把衣服脱了。”
“师弟。”
“想什么呢,咱俩总不能穿着衣服过一夜吧?”
冯铮点点头,跟着卢斯一起脱了外袍,现在还不到烧炕的时候,可这么一折腾,热气都从被窝里跑了出去,还真有些凉。可卢斯很快就抱了上来,用体温熨帖着身边人。冯铮闭着眼睛,突然道:“若是你我当初把离家将的牌位带走,是不是就没有今日这些事了?”
“不,一样有。”老头当初是好心,他们在开阳,位居高位,人多眼杂,供奉离家将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他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身边之人会因此下了毒手吧,“即便没有离家将,老头也是个不愿意占咱俩便宜的人。固然无论在你我还是在旁人看来,让他老人家进无常司都不是占便宜,但……”
“唉……”
“况且……”卢斯抬手,解开冯铮的发带,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梳理开他的头发,“柳氏现在得好听儿子能读书科举就好,可她当初也得好听,只要有太平日子,这孩子日后做个捕快,生儿育女,她就心满意足了。你觉得,就这么一次比一次多一点的‘就好’,她会有满足的一天吗?”
随着身份的变化,柳氏的渴望在变多。即使这个多在她自己看来,都是她该当该得的。于是她对自己所有的行为,也就都有了自以为正当的理由,包括杀掉她的丈夫。
“……是呀,若是她想,偷偷给我们传一封信也好啊,为什么非要做出这种事呢?”冯铮的脑袋也渐渐清晰,不再沉于自责。
“哇啊!!!娘——!!!”宝儿的一声尖叫,让两人跳了起来……
钱家这是刚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不过,这回的丧事办得更大了。这里之前住着的那捕快老头,他两个当将军的徒弟,都回来啦。
停灵三日,人下葬了,柳氏与老头合葬。看着柳氏和老头的棺材并排放在一起,然后上土,实话,卢斯有些膈应。
两个人回到家里,先去看宝儿,这孩子受惊过甚,现在还发着高烧呢。大夫,要是这两天还没醒,怕是要烧出毛病来了。
“娘……娘……”孩子烧得浑身通红,新雇来的婆子照顾得倒是精细,嘴唇不见干裂,屋里的酒味一直没散——卢斯出的主意烈酒擦身。
“今天的药灌下去了吗?”
“灌下去了,米汤也灌了,中间他还清醒了一会,可看着没他娘,就又哭着晕了。”婆子一脸愁容,她也是心善的,看这孩子太过可怜,且两位主家也都是温和人,于是婆子忍不住低声念叨,“唉……造孽啊。怎么在孩子面前就去了……”
“麻烦您老了。”卢斯点点头,扭头一见冯铮看着宝儿眼神眼神发直,他一把勾住他的膀子,“咱俩去收拾收拾,总归是这几天就要走了。”
“嗯……”
有些东西能雇人收拾,但正房里,跟离家将有关的东西,却都得他们自己收拾了。
原本老头每日拿出来祭拜的灵牌,两人是在个破箱子里找到的,反而是原来放灵牌的盒子被柳氏用来放着一些碎银,地契等等家中的贵重之物——明摆着是确定老头去后,柳氏自己折腾的。
卢斯和冯铮看着这对比,两个人对宝儿的内疚轻了些——这明,柳氏真的是早有预谋的,而不是一时激愤,她做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清楚明白。
同在那个放灵牌的箱子里,这里还有些纸张书籍,应该是柳氏收拾东西的时候,随手扔在里头的,卢斯就从里头翻出了一封已经写好的信来:“这信……是给咱俩的?”
老头也认字,但字迹比卢斯写得还难看,所以也极其的好认。
而这封信,看得卢斯和冯铮又是几番变了脸色。
老头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一,能不能给他们师弟换个户籍,让他可以读书科举。但是还有二,就是换户籍这件事,千万不能牵扯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上,因为他们的师娘最近脑子有些糊涂,已经暗示了几次,想要让这孩子从师弟变成两个人户籍上的亲弟弟。最后三,老头表示,他的身体倍棒,能养宝儿长大,不用他们两个子费心。
后头,就是一个老人对两个徒弟关心的各种絮絮之语了,而且这关心反而比前头的正事更多些。老头是听了他们俩都上了战场,还受了伤,调侃的语句却满是关心和骄傲,只是,老头还没写完,笔墨就已经断了……
看着信,卢斯眼前也模糊了。这一会内疚是彻底没有了,柳氏的心,根本早就从渴望变成了贪婪。
他们也早该想到的,老头是个倔老头,可也是个心软的老头,对他们,对柳氏,对宝儿,那都是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想他们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柳氏若是只想宝儿能科举,老头即便不想进无常司,该是也会厚着脸皮寻他们问一问的。
可是柳氏要的不只是那些,她要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