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没有人看见谢影川是如何出刀的,只见在话音落尽的那一刻, 一道银光闪过, 劈开了雨幕,斩断了荀萧手中的剑。
谢影川一按头顶斗笠, 遮住了大半张脸。
“第二刀,请!”
那银光极其轻灵, 像一道不可捉摸的风,拂过了所有人的脸。
还是没有人看清谢影川出刀的轨迹, 只知道当他再次站在太学学子面前时, 荀萧胯下的马已被割喉, 摇晃着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溅了荀萧一身。
“第三刀……”
“侠士!且慢!”终于反应过来的太学学子急忙开口阻止了谢影川的第三刀, 而此刻,刀锋已经落在了荀萧的额头上, 割开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直到这一刻, 荀萧在彩刚刚的震撼与惊恐中回了神。
禁军们也被这一声喊回了神, 他们拿起兵戈, 一致对准了谢影川。
谢影川面无表情,随手将刀搁在了荀萧的脖子上, 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看几乎都要逼到眼前的兵戈,而是穿过禁军落在了白衣学子们身上。
“你们不想我杀他?”他的目光清澈见底,一眼望去全是茫然不解,“可他要杀了你们。”
“还请侠士勿要脏了自己的手。”学子也听出了谢影川话里的逻辑简单粗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给谢影川解释。
谢影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随后认真地回答道:“我的手没有脏。”
随即他又看了眼地上已经死去的马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解释道:“我的动作很快,他的血沾不到我的手上。”
这话怎么越听越恐怖了呢?
学子们噎住了,也不知道要怎么跟谢影川解释。
他们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单刀直入如谢影川这样的人物吧。
最后,还是领头的那个学子掌握到了跟谢影川对话的方法:“我们的意思并不是你会沾染到血迹,而是不希望你杀了他。”
“你们是傻子吗?”谢影川更是迷惑了,“他要杀你们,你们不反抗,还要坐在这里让他们杀?”
学子们被谢影川的话激起了不满的情绪。
领头的学子抬手示意身后的学子不要稍安勿躁。
他看向谢影川那双真的很迷惑的眼睛,轻叹一声——
也不知是谁教导出如此赤子之心侠客,在他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非黑即白,有仇必血,有恨必报。
“我们希望用我们自己的血,让更多的人不流血。”学子回答道,“阁下赤子之心仗义相助,学生无以为报,只能遥祝阁下安然无恙。”
完,他震袖抬手,放在额头上,深深地往下鞠了一躬。
其余学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跟着为首的学子一同行了一礼。
“多谢侠士。”
谢影川似乎有些明白了,但他依旧不明白:“可你们就这样死了,并不能救更多人的命啊?”
“为什么你们不留着自己的命去战场上杀敌,非要浪费在这种地方?”
“难道你们信佛吗?”谢影川问。
“我孩,你能不能不跟这群书生废话了?”听了半天,缓过神来的荀萧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们根本就是抱着死的目的来的,你跟他们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谢影川垂下眸子,纤长的眼睫上下扇动,并没有理会荀萧的话。
“儒者只敬鬼神,不信鬼神。”
“既然你们不信,为什么跟那些和尚一样,总想着自己放下屠刀就能舍身渡世呢?”谢影川摇了摇头,“可拿着屠刀的人并不会因为杀了你就不杀下一个人了。”
“有人以命守边疆,自然也就有人以命护朝堂。”那学子也十分有耐心,微笑着解释道,“虽是殊途,却也同归,皆为天下故。”
“只是我们选择的路不一样罢了。”
谢影川听得迷迷瞪瞪,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但仍旧不太明白。
或许这帮人就跟三哥和清曜一样吧?谢影川这样想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明白也没什么,总之都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在做好,他们做的事情也很伟大,他想不明白,也觉得自己不需要明白。
他只需要做最好的刀就行了。
一把可以为他们斩开一切荆棘和困难的刀……
就行了。
“敢问侠士可是陆将军麾下?”学子问。
“北府军,谢三刀。”谢影川点头,报上了自己的来历。
“不知这位将军能否脱身?”学子又问。
“可。”谢影川视眼前的一排兵戈如无物,以一种接近于目中无人的姿态,镇定自若地回答到。
“请替我等谢过陆将军。”学子很认真地再次向他行了一礼。
“你们不走?”谢影川的刀往荀萧脖子上架了架。
为首的那位学子摇了摇头。
谢影川歪着头想了想,决定从荀萧这边下手:“撤兵,我就不杀你。”
“这并不是我所能决定的。”荀萧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现在我放过他们固然可以在你手上活命,但活下去的我会过得更惨,所以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谢影川有些不知所措,那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此时,屋檐上传来一个苍老又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蠢!”
-
羽箭铺天盖地而来,像握着镰刀的死神,无情收割着战士们的生命。
栾仞死死抓着灌木的树枝,树枝上的刺已经扎破了他的手掌,可他根本不敢松手。
他的下半身都陷在了泥沼里,只要他松手,就会被淹没在烂泥里。
而同行而来的人不是被利箭射杀,就是早就死在了汉人的刀剑下。
他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们都看见了建安城那高高的城墙,明明只是算在树林里休息一下,为什么刚一坐下就有那么多汉人拿着刀剑涌了上来呢?
是那个驸马的地图出错了吗?
明明他们差一点,就要到了这个传中的天上国度了啊!
而又为什么他在找到没有汉人的地方想要跑回去的时候,又有那么多箭矢从天而降呢?
陷在泥沼中动弹不得的栾仞徒劳地揪着树枝。
泥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口。
他这是要死了吗?
死在这恶魔的陷阱之中?
“喂。”
就在栾仞感到绝望之际,他看见了一个棕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羯族少年,那个少年额头上还有一块刺青,看起来像是奴隶烙印。
这个少年大概是被主人家顶替自己的孩子来服兵役的吧。
也真是可怜人。
栾仞的目光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在汉人的手底下活下来的。
但出于同族的情谊,他还是大喊道:“快走!这里是汉人的陷阱!汉人的巫师在这里施下了巫力,让土地吞噬我们这些异族人!”
少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栾仞急了:“汉人们就要来了!你快走!”
而回应他的,则是少年手中的枪尖。
“放下武器投降,让你不死。”
栾仞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少年并不狼狈,全身上下穿着跟那些汉人武士一样的铠甲。
这个少年便是薛陵。
栾仞涨红了脸,恶毒地诅咒道:“你这个投入恶魔怀抱的叛徒!天神是不会原谅你的!祂会降下天火,将你毁灭!”
薛陵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贵部的天神从未庇佑过我,倒是你口中的恶魔给了我新生!”
“只要能活下去,投身恶魔又如何!”
薛陵将枪尖贴在了栾仞的侧颈。
“我只问你,想不想活?”
-
陆清曜透过昏黄的铜镜看着这一身过分合身的里衣,不由挑了挑眉。
不用,这必然是谢璧采的手笔。
看来他还瞒着自己不少事。
陆清曜都开始怀疑谢奕手中的影龙卫到底还有几分是忠于他的了,想必是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被谢璧采那家伙摆了一道而不自知。
不过,他又算怎么让城外的萧温退兵呢?
难不成是要挑唆氐族建立的西秦发兵荆州,好捅了萧温的老窝?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算了,自己还是先想办法离开建安,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北府军里是个什么情形,徐州、京口又是什么情形……
以及,她接下来,是带着君出去当个土匪头子还是杀回建安?
陆清曜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将军。”一名侍女站在屏风外,带着已经擦拭干净的铠甲,轻声道。
“放着吧。”陆清曜拿一块干毛巾擦了擦头发,抬步走到窗边,望了出去。
雨雪都已经停了,天边的乌云依旧沉甸甸地压着。
想必这时候,谢奕和司马清睿也反应过来那长乐宫的大火是她的杰作。
如今怕是趁着她无法出城要在城中秘密搜捕她,好用她的命来挟制北府军。
算盘到是得噼啪响,想的也是挺美的!
就是想的太美了些!
陆清曜坐在梳妆台前,犹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有碰任何物品。
她散发的剪影落在屏风上,美得像是一幅泼墨美人图。
自她去了北府军中,已少有如此女儿家娴静端庄的时候了。
陆清曜隐约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陆清晚抱着她来到梳妆台前,给她挽发,兴致来的时候还会在她的眉间点上梅花妆。
可惜,随着年岁远去,这些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陆清曜拿起描绘花钿的笔,沾了一点胭脂,琢磨着应该从哪里下笔比较好。
但她又想了一会,还是搁下了笔。
算了,以她这捉急的化妆术,还是别折腾自己的脸了……
陆清曜看着镜中人的容颜,低声问道:“阿姐,如今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龙蕊就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她随手拿起了菱花镜前的错银桃木梳,拢起了陆清曜的发,抬手,一梳到底。
“将军这头乌发看着叫人羡慕。”龙蕊曼声道。
“红颜枯骨罢了。”陆清曜很少去在意自己的容貌,偶尔还会为这长得过分好看且柔弱的脸和过于突兀白皙皮肤苦恼。
所以她在战场上也跟着狼王那家伙一道带着饕餮面具,以加强震慑力。
不过,每当她见到谢璧采时,多多少少还是会在意自己的脸。
好在是天生丽质,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是变成了壮汉谢璧采会不会嫌弃她……
“将军是在思索外头的战事吗?”龙蕊利落地挽起陆清曜的发,很快就梳好了一个马尾。
她若有若无地叹息道:“妾身也担心,但妾身不过一介寻常女流,无法上阵杀敌,只能守在这城中,徒徒荒废了时光。”
被龙蕊的话拉回心神的陆清曜一本正经地劝道:“徐州有狼王在,自是无恙,我更担心的是襄阳方面……”
“夫人,若是要出城,你可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