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罗敷媚!”
十里之外的北府军大营中谢青衣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一盏昏黄的油灯被点亮, 在黑暗中照出一片温暖, 像是避风的港湾一般。
“做噩梦了?”谢璧采冷淡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谢青衣这才发现谢璧采坐在他的床头,手里拿着一个帕子。
“擦擦吧。”
谢青衣看着那个帕子, 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伸手接过。
“梦到了什么?”谢璧采问。
谢青衣借着灯光, 目光落在谢璧采的脸上。
不知怎么的,看他这副胸有成竹又冷漠平淡的表情, 谢青衣自己的心也缓缓平服了下来。
“没什么。”谢青衣摇摇头, 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再将帕子丢在床边的脸盆上,“让你担心了。”
他的神情很是疲惫, 并不是很想话的样子。
“罗敷媚……竹心筑的掌柜?”谢璧采放下油灯,拧干了帕子, 又递给了谢青衣。
那一刻, 谢青衣的目光里迸发出刀剑一般的杀意来, 但又很快消融。
“我曾见过她, 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玲珑通透, 学识也不错。”
谢青衣一把夺过帕子,不自觉地警惕了一些:“你想什么?”
“今晚,谢奕对竹心筑动手了。”谢璧采端详着谢青衣,看到他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间,心下大底有了数, “罗敷媚为了不让竹心筑落到谢奕手里,亲手烧了竹心筑。”
谢青衣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曾听竹心筑有一条连接城外的秘密通道,看来是用不上了。”谢璧采搁下油灯,缓缓起身,“我还会另想办法,你先睡吧。”
谢青衣望着谢璧采缓缓离去的背影,手攥紧了身下的稻草,想什么,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谢璧采掀开毡帘的那一刻,谢青衣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她呢?”
谢璧采的手背已经抬起了毡帘,闻言,他并没有转身:“她没有离开。”
不等谢青衣什么,谢璧采便离开了这里。
谢青衣怔怔看着那盏油灯,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鹧鸪天的房间里,一道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逐渐清晰。
很快,一位侍女走了进来,低头在龙蕊耳边了些什么,又很快退了下去。
“怎么了?”陆清曜问。
“有人散出风声,您藏身在竹心筑内。”龙蕊恭声回答道,“然后谢奕就下令让禁军包围了竹心筑,但还不等禁军将您逼迫出来,竹心筑便烧了起来。”
“竹心筑的楼主?罗敷媚?”陆清曜自然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号的,只是……
“她背后是谁?”
“表面看来只有她,但根据我们的资料,她的背后最少应该还有两个人。”龙蕊放下梳子,“一位您也认识,就是那个常年与你作对的青衣人。”
“另一位,则是影龙卫的老龙首。”
“青衣不像是会让属下做出这种事的人,可若是老龙首……”陆清曜想起了谢影川与那老者的对话,“倒像是他的风格。”
一切都以谢璧采的利益为最高准则,别看他现在在维护自己,要是有一天自己的存在威胁到了谢璧采的利益,他的刀锋必然会对准自己。
“你听见了吗?”陆清曜问,“歌声。”
龙蕊闻言,凝神侧耳,仔细地捕捉风中传来的声音。
果然在朔风和木料焚烧断裂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个妩媚至极的女子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陆清曜的手死死扣在梳妆台上,她垂下眼眸,淡淡道:“可惜了。”
“一个唱歌声此动听的女子……”
“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
她抬眸,漆黑的眼里映出冲天的火光,和被照亮了半边的天空。
风散去了她的呢喃低语:“阿姐,我想我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了。”
陆清曜迅速套上铠甲,转身拿起搁在一旁的摧龙枪,喊道:“谢影川,走了。”
谢影川倒挂着从窗户外出现:“去哪?”
“去竹心筑,带你吃糖。”
“将军!”龙蕊急忙出声阻止,“千金之子戒垂堂!您不能过去!”
陆清曜的手摁在窗棱上,麻利地爬了上去。
临走前,她深深看了龙蕊一眼,出的话仿佛是世家里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
“那个姑娘的歌声很好听,值得我一见。”
“再了,我也不想下一个烧起来的地方,叫鹧鸪天。”
“你的舞很美,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让我开开眼界。”
话语落,陆清曜就消失在了窗口。
“我大概又要被师父骂了。”谢影川沿着屋脊飞奔,轻灵地像只黑猫,语气里带着不出的委屈。
“下次他再来骂你,你就来找我。”陆清曜一手握着摧龙枪,踩在瓦片上,足尖一点,便跃到了另一边的屋子上,“你现在是我北府军的人,不是什么影龙卫龙首,你别听他的,听我的。”
“那……回来的时候,我要吃糖。”谢影川眨了眨眼睛,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行!”
竹心筑外乱成了一团。
禁军还没来得及闯进去,猛烈到不寻常的大火就把他们逼退了,无数的人从里面涌出来,他们一面要控制火势不让这样的大火殃及整个朱雀大街,一面又要控制住从竹心筑里的人,深怕错放了任何一个人。
荀萧也知道,陆清曜很可能已经通过密道离开了,但他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
陆清曜直接一枪插进了竹心筑的屋檐,抬脚踹开了第六层的窗户:“谢影川,你待在外面,帮我拦着点人。”
“好。”火势还没有烧到屋顶上,谢影川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拆开了怀里的糖包。
陆清曜拿起临走前带走的湿帕子捂住了口鼻,钻进了屋子里,找到了往顶层而去的楼梯。
竹心筑里的空气炽热又弥漫着桐油味,处处都是火焰,——轻如薄翼的帷幕在燃烧、放着古董的多宝架在燃烧、绘制仕女图的屏风也在燃烧、挂在墙上的字画也被火苗爬满……
要不是这栋楼用的木料过硬,即使泼了桐油也不能很快地燃烧殆尽,不然这栋楼早就塌了。
不过因为起火点太多,这楼迟早也要塌就是了。
最底下的几层已经被大火淹没,要不是楼层间还有一层隔火板,陆清曜此刻大概已经昏倒在火场里了。
不过滚烫的热浪还是让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热汗。
忽然传来了木屐踏过地板的声音。
很快,一个身着盛装、雍容华贵的女子款款朝陆清曜走来,她手里提着一把薄如蝉翼的长刀,配上这身衣服倒不像是来杀人的,倒像是什么祭礼上捧刀的巫女。
女子露出一个妩媚而甜美的笑来:“竟不知有贵客临门,是我失礼了。”
若不是相逢在这火场中,陆清曜大概还会请她一同喝杯茶。
陆清曜放下了捂在口鼻间的帕子,下意识地笑笑,站住了。
“罗掌柜,初次见面,幸会幸会。”陆清曜并不混那帮酸儒的圈子,但该会的礼数还是懂的一些的。
罗敷媚也像是认出了她,缓缓收起笑容:“如果我没有认错,您就是陆家家主陆清曜陆将军,是吧?”
“嗯,不才正是在下。”陆清曜眉眼飞扬间露出一股痞气来,她挑起一个颇为欠揍的笑,“罗掌柜不请我吃杯茶吗?”
罗敷媚看起来有些生气,柳眉蹙起:“不知陆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这么不待见我?”陆清曜歪过头,眨了眨眼睛。
“将军何必明知故问!”罗敷媚一刀斩断了落下的带火木块。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她这么生气了。
她做的这一切不能全为了陆清曜,可她好不容易帮陆清曜把自己的行踪掩盖了,这人又闯进了进来!
把她的心血破坏了个干净!
陆清曜摸了摸鼻子,大概也知道罗敷媚为甚这么生气。
但她是来救人的。
她不想再看到阿姐那般的女子死在棋局里了。
“听你的歌声能听出你心里有个人。”陆清曜看向了罗敷媚,澄澈的剪眸里清晰地倒映出她的模样,“这时候还能想着他,想必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你不想死。”陆清曜向她伸出了手,“所以我来救你了。”
罗敷媚没有话,只是隐约有泪光从她的鬓边划过。
“我不得不死,因为我的身上系着所有人的线索。”罗敷媚笑得更美了,“只有我死了,这些线索才能被斩断。”
罗敷媚收起刀刃,庄重地朝陆清曜行了一礼。
“不过,感谢您能在此刻向我伸出援手。”
陆清曜抬起摧龙枪,挑断了罗敷媚长长的裙摆。
裙摆很快被火吞没。
她没有话。
罗敷媚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前世谢璧采隔着千军万马看她的那一眼。
“为一个人断送自己的性命看起来确实很蠢。”陆清曜一把拉过罗敷媚,横枪斩断了掉下来的横梁,“但如果我是你,就算是死,都要死在那个人面前,让他永远记得你!”
“所以,你要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