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细密且微凉的雨水在谢青衣的脸上,让他不由地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一场雨。
那一年, 他不过十二岁——
“孩子, 你听过蛊王吗?”
温热的血溅在谢青衣的脸上,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杀的,是与他一起来的同伴。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名字, 只有一个数字代替了他的名字。
那时候,他叫“陆柒”。
他没有父母, 没有兄弟, 是一个叫龙首的中年男人把他捡了回来。
跟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一直都住在这片竹林里,有人试图走出去, 但第二天,他们就能见到试图离开的那人的尸体。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那一片天空, 习文、习武……直到长大, 直到他有能力撕破这个牢笼为止。
但杀戮很快就到来了。
龙首有一天来到了竹林, 告诉他们——
“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这句话从他口中出的时候, 谢青衣还没有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见了往常住的屋外围满了野兽。
它们口中留着恶臭的涎水, 饿得发绿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谢青衣拿起了武器,战战兢兢地对准了那些野兽。
很快,就有一人被饿疯了的老虎扑倒在地。
谢青衣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撕成了一堆碎骨和一滩血迹。
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无力,和渺。
一群六岁大的孩子,面对这些野兽, 无论如何,都只有沦为口中餐这一个下场。
而接下去的一切,则颠覆了他对世界的一切认知。
为了活命,人什么都可以做出来,何况是还没有善恶观念的孩子呢?
当第一个人被同伴推出去成为野兽口中的食物时候,事情就已经朝着一种不可控制的方向去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青衣看着往日里相处的同伴开始自相残杀,但是他下不去手。
他选择继续对抗野兽。
兽爪擦着他的眼睛落下,撕裂的他的脸庞。
而万幸的是,它并没有伤到他的眼睛。
随着时间的流逝,谢青衣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但他依旧没有选择将屠刀指向自己的同伴。
如果他这样做了,那又跟那些野兽有身区别呢?
可杀红了眼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场中只还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活下去的,却只能有一个。
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耳畔尽是野兽咀嚼骨肉的声音。
谢青衣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人的束缚,最后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温热的血落在他脸上。
他缓缓松开了插在那人心口的匕首。
“考核结束。”
如梦初醒般,谢青衣推开了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靠着手、脚、臀部,不停地、一点一点地往后挪动。
天空下起了大雨。
谢青衣站了起来。
他跌跌撞撞又拼尽全力地向外跑去。
只为了逃离那个噩梦一般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他不敢回头。
他怕自己一回头,又看见那地狱一般的景象。
可这片竹林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无论他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四周的景物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谢青衣只感觉自己在一个无限循环的迷宫里。
恐惧摄住了他的心,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害怕自己再往前一步,便又回到了原点,看见满地的鲜血和白骨。
雨在他的身上,带走了仅剩的余温。
谢青衣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坠入泥水之中。
预想中的坚硬冰冷并没有到来。
谢青衣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怀抱。
一个温暖、干燥的怀抱。
谢青衣努力地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雨水混合着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刺眼的光圈中,谢青衣只看清了对方身上针脚绵密的祥云纹衣袖和那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睛。
“喂,醒醒?醒醒?”
“雪霁,快去请大夫来!”
“哇啊——”夜枭聒噪的叫声唤回了谢青衣的思绪。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竹节,悄然握紧了手。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架起左手手臂,让那只夜枭落在自己手臂上。
谢青衣将手中竹节绑到夜枭的腿边,手指梳理过它的背羽,一抬手臂,低声道:“去吧。”
夜枭“哇”了一声,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兀自失神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中军大帐某个黑色的角落,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帐中坐着的谢璧采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将目光从军报中移开,落在了火光映照不到的角落。
随后,他垂下目光,唇角略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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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蕊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停住了梳发的手,一时沉默。
“也是,城外是萧温手里的五万大军,这时候,最想让我死的莫过于他。”陆清曜的手指轻轻在梳妆台上敲了敲,若有所思,“难不成真要让我向萧温那老匹夫低头?”
不等龙蕊回答,陆清曜又气得拍了一下梳妆台:“让我给他低头还不如让我死!”
“要真惹火了我,大不了我就让北府军给我杀一条路出来!”
龙蕊利落地挽起陆清曜的发,束成一束高马尾,拿起一根簪子别紧:“还请将军稍安勿躁。”
“公子已传令,还请将军在城中等他三日,三日后,他必带您出城。”
“哦?”陆清曜弯着眼睛,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如皓月破云扫落大地。
那一瞬的笑容让龙蕊这个阅美无数的人都为之失神了片刻。
她不由想到陆清曜那名动天下的姐姐。
龙蕊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心想:“连陆清曜都有如此姝色,也不知陆清晚又是生得何等倾国倾城……或许,她引以为傲的这张脸,也不及她万分。”
就在鹧鸪天里的两人深思各异时,原本寂静的建安城里突然发出一声爆响,随即,炽烈的火光冲朱雀大街的方向冲天而起。
“那里是……”陆清曜目光一凛,“竹心筑!”
火舌舔舐焚烧着朱红色的楼阁,罗敷媚正坐在楼阁上梳妆。
她穿上了建安城中绣工最好的鲛绣阁那件价值千金的曲裾。据光是裙摆上的纹饰便用了十二个绣娘绣了半年,这一套衣裙共分十二层,从内而外颜色从浅到深层层渐变,仿佛云霞,故而被当做鲛绣阁的镇阁之宝。
罗敷媚之所以选择穿上这一套衣裙,并不是因为它的华美。
仅仅只是因为这是那人曾,若自己穿上这一件衣裳,必定是极美的。
罗敷媚将自己漆黑的长发绾起,伸出纤细素白的手指,拈起玉净瓶里插着的一只血红色月季,斜插进发间。
她对着昏黄的铜镜露出一个妩媚的笑,随后微微躬身:“贵客临门,请。”
这句话自从她来到竹心筑起,就不知了多少遍。
同样的话多了难免有些厌倦,但罗敷媚的语气此刻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禁军将整个竹心筑团团包围。
竹心筑已经走到了末路。
谢奕早就想清洗建安城中的各种势力了,连尚书台他都尚且能下得去手,又何况她主持的这个来历不明且能量巨大的竹心筑呢?
想必谢奕早就猜测到竹心筑背后是什么人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好的借口彻底接手这里罢了。
原本罗敷媚还等待着指令,准备接应城中的陆清曜。
可这天都黑了,想必陆清曜已经到了鹧鸪天了。
鹧鸪天那边还有正统的影龙卫做掩护,谢奕一时间大概还想不到陆清曜人就藏在那里。
这样也好。
罗敷媚将楼中最后一批资料和财富送走,放出了陆清曜在竹心筑的风声。
她倚在往常站着的栏杆前,下令将整座楼里都泼上桐油。
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谢奕,你谋划许久,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的……
这是多么令人惬意的一件事啊!
她随手将金库的钥匙丢在地上:“地下金库里还有黄金万两,你们若是有胆子,就去拿吧!”
“这些年,辛苦大家了。”
完,她连一点留恋的眼神都没落在那钥匙上,转身走向顶楼,步履从容优雅,一如当年她曼步从楼梯上走下,在各路意味不明的眼神中缓缓屈膝行礼,舌战群儒,用自己的学识和风采折服了那些挑剔的大儒名流。
所有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前去抢夺那把钥匙,还是应该转身就跑,离开这个地方。
但很快,暴烈的火焰裹挟着热风冲了上来。
没有人能顾上那个钥匙,疯狂地向外跑去。
地下的暗道被彻底封死,一朵又一朵艳丽的火莲绽放,埋葬了这里唯一的生路,也埋葬了这里所有的过往。
只可惜,谢奕和陆清曜没有来这里。
罗敷媚有些惋惜。
对于前者,她还真想给他泡一杯茶,与他论论道。
对于后者……
她只是有些好奇,那个能让谢三公子魂牵梦萦的女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他和谢三公子是同胞兄弟,想必喜欢的人也差不多罢……
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知道谢奕的意思,他只不过想在城外的兵力还在纠结犹疑的时候,将城内的各路势力都收归到他的手下。这样,他就有了对抗萧温的资本。
所以,这场肃清,越快越好。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让一切都尘埃落定。
也罢。
在她入主竹心筑的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想过能有个好结果。
今日能被烈火焚尽,也算……
朱红色的窗棱也被火焰吞噬,木材在烈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殿下……”罗敷媚垂下眼睛,手指轻轻划过一张恶鬼面具上。
她捧起那张面具,朱红色的唇轻轻落在面具的额上。
“敷媚只能陪您走到这里了。”
“前路漫漫,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