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无尽的大雪从空中落下,隔绝了司马瑾与陆清绝的视线。
没有人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 也没有人在乎这里死了多少人。
整个战场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刀尖与枪尖对撞, 火星四溅。
而每一次的交手,都让司马瑾想起在冀州求学的当年。
彼时的他们, 仍是少年——
“这匹马爷要了,多少金?”年少的陆清绝恣意飞扬, 眼角眉梢都是高傲。
“我出五千金。”
“是哪个不长眼的,这匹马是我先看上的!”陆清绝看见他, 眼前一亮, “我当是谁, 原来是清河王,那这样, 我们一场,若是你赢了这马我就让你, 若是你输了……”
“若是我输了, 那当如何?”
“这马, 自然就归我了!”
枪尖斜着劈了过来, 司马瑾偏过头,但枪锋还是在他的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一片雪花落下, 记忆里,又到了隆冬时节。
他披着厚实的大氅,大氅下不着寸缕,牢牢绑上了好几层纱布。
屋檐上传来一道清脆的咔擦声。
“师兄,这次我可救了你一命, 到时候你可想好了如何报答我?”陆清绝坐在覆着一层雪的屋檐上,嘴里咬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果子。
他伸手,接住了一枚雪花:“日后,我若为君,定封你为骠骑大将军,驰骋黄沙万里。”
“再……赐你一群的大宛马。”
“如何?”
“当——”枪尖与刀锋再一次相撞,锋刃后,那人的语调依旧,只是嗓音不复了少年飞扬。
“师兄,都这个时候了,你可别走神啊!”
“你当真……”司马瑾挥刀横斩,还是没有忍住,问道,“不能回头?”
“呵呵……”
陆清绝挡住了这一刀,往后退了两步卸力。
“回头?”
“师兄,回不去了!”
陆清绝将枪花一挽,嗓音沙哑得可怕:“如今,挡着我复仇的人,都得死!”
司马瑾手中的刀缓缓垂落。
他看着陆清绝,寒声质问:
“若挡在你面前的人,是我呢?!”
陆清绝端起枪,整个人像是被拉满弦的弓,而那把枪就是弓弦上蓄势待发的箭矢。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马瑾身后,极其遥远的地方——
“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司马瑾握紧了手中的刀。
眼前人与昔日里的白衣少年渐渐重合又分开,变作了两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了刀柄,沉重的大刀被举过头。
与此同时,陆清绝发动了最暴烈的一枪。
四年前,陆清曜手握摧龙枪,也使出过这样的招式——
极爆极烈的,摧龙之枪。
昔年他们也曾在演武场比试,这是陆清绝第一次对他用出这样的招式。
这只代表了一件事——这一回,陆清绝的枪,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乌金色的枪化为一条咆哮的毒龙,朝司马瑾扑来。
同时,开天辟地的一刀也落了下来。
刀锋迎上枪尖,迸发出了此生最为嘹亮的锋镝之声。
朔风转了一圈,将记忆里那个少年的那句话送到了司马瑾的耳边——
“我要个马群作甚?师兄你为皇子,我为世家子,来日定免不了战场相见,若是真到了那一日,你可要放我一马才是。”
电光火石间,温热的血溅上了他的脸。
陆清绝手中的枪穿过了司马瑾的胸膛,同时,一道巨大的刀伤从他的肩头划到腰腹。
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司马瑾的视线。
刀被抛在了一边,司马瑾甚至顾不上自己心口的伤,下意识地走上前了两步,接住了那具缓缓滑落的身体。
同时,自己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在了地上。
“师……兄……”陆清绝没一句话,嘴里涌出了大量的鲜血,止都止不住。
他们保持着这个动作,血落了一地。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抱歉……”司马瑾刚想开口话,血就从嘴里涌了出来。
大滴大滴的血落在了陆清绝的脸上,很快汇集成了水泽。
我终究还是……没能放你一马……
陆清绝听出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年少轻狂,一如往昔。
“无妨……”陆清绝吃力地摇了摇头,颤抖地伸出了手,司马瑾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还记得……你过……若……”
陆清绝的话还未完,便缓缓阖上了眼睛。
紧握的手也失去了力气。
司马瑾使出最后的力气,缓缓将他放下,自己也没能站起来,挣扎着躺在了他的身边。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
雪下得更大了。
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恍惚间,耳畔有两个少年的声音缓缓响起,一个冷肃沉静,一个飞扬轻狂——
“若有一日,能与先烈们一同葬身沙场,便是我司马瑾的荣耀。”
“师兄,到时候,我陪你一道!”
-
北楚,平城。
点着炭的火炉驱散了些许寒冷,高座上,北楚皇帝拓跋康泰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按照他们鲜卑氏的惯例,他已经是个可以担负起整个家庭的男人了,可如今,他明面上是北楚的皇帝,可所有的权利都被后宫中的谢太后把持……
他不过是个傀儡!
这个认知让拓跋康泰很不满,但年幼的他并无反抗的力量。
但他一直在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反攻的那一天。
近些日子,谢长乐终于将自己的心腹给了出去,不顾贵族们的反对执意攻荆州。
如今的平城中,只有隶属于谢太后一派的汉人们,其中大多数都是文人。
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趁着谢长乐的势力对他的监视松懈之际,拓跋康泰在她安排监视他的人中安插了内线,同时,秘密招来皇后的父亲,原鲜卑氏大部落的首领——独孤天成以及其他对谢长乐有所不满的贵族们,前来商议。
“昔日我父皇定下杀母留子一计,便是为了在他百年之后,不让朕联合生母取了那谢氏的性命!”密室中,拓跋康泰慷慨激昂,将一个饱受太后欺辱的可怜形象刻画地入木三分。
“殊不知父皇早逝,朕仍年幼,谢氏趁机而入,把控北楚朝政!”
“她不仅将朕当做傀儡,更是不顾诸君反对,发兵荆州,劳民伤财……”拓跋康泰抬起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哽咽到不能言语。
坐在下首的各个首领贵族们垂下了眸子,安静地没有话。
拓跋康泰在宽大的袖子后朝自己的心腹宦官灵子使了一个眼色。
一向机灵的灵子收到眼神,立马冲到了大殿中央,跪下,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道:“自那谢氏把持朝政一来,重用汉人!诸位被她忌惮,早被排挤出了朝廷!若是长此以往,这北楚,不就成了他们汉家天下!”
“且不其他,这次那谢氏如此大动干戈,只是为了去救她远在大夏失散多年的情人!”
“诸君且想,若是那情人在大夏混不下去了,来到了我北楚,这北楚……还是鲜卑的北楚吗?”
“到时候……怕是要成了他谢家的天下了!”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独孤天成缓缓睁开了眼睛:“继续。”
灵子直起身子,膝行两步,来到了独孤天成面前。
“如今谢氏被她那情人迷了心智,抽调了大半兵力前往南方,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啊!”
其他的贵族们脸上都不免有了一丝心动。
他们被谢长乐所带领的汉人压制太久了,心中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如今正是个好机会。
他们摩拳擦掌,目光都落在了这里势力最大的独孤天成身上。
他们需要一个人来带头,统领整个局势。
而独孤天成正是最好的人选。
草原上的狼会推举一位最强大的狼来当头狼。
头狼会统领整个狼群,将猎物撕碎!
再了,这些年谢氏势大,连独孤天成都要退避三舍。
若是独孤天成心中没点怨气,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这次,独孤天成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五百年前,他们汉人有个伟大的皇帝,被称为始皇帝。”独孤天成眼中精光一闪,“他的母亲联合自己的情夫想要谋夺始皇帝的权利,被始皇帝识破后被关押了起来,却没有杀她。”
拓跋康泰眸光一动,急忙问道:“国丈这是何意?”
“谢长乐怎么都是你的母亲,即使没有生恩,也是有养育的恩情的。”独孤天成叹息一声,“连始皇帝都忌惮杀母的罪名,若陛下做了,让天下人怎么看陛下?”
“他们会,陛下连自己的母亲都敢杀,定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暴君!”
“届时,那些百姓那这个由头造反,陛下又该如何呢?”独孤天成反问道。
一时间,场面安静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灵子听出了独孤天成的意思——
独孤天成也对谢长乐这些年来削弱和压制很是不满。
他不是不想动手,也不是不敢动手。
而是他这一动手就成了乱臣贼子,不占理,不占人心!
若是皇帝能给出个好的由头,那么,独孤天成必然会趁势而起!
这个情况……
灵子眯起了眼睛。
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灵子从袖囊中拿出了一个锦囊,递了上去。
“启禀国丈,这是谢氏身边的贴身宫女秋巧交与奴才的。”灵子托起那个锦囊,“她告诉奴才,其中的东西定然是陛下最为需要的,如今,还请国丈一观。”
独孤天成犹豫了一会,随即,他抽出靴子里别的匕首,挑起了那个锦囊。
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锦囊。
让独孤天成有些奇怪的是,里头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有一封血书。
独孤天成展开了血书,慢慢读了起来。
阅毕,独孤天成合上了血书,闭上了眼睛。
整个密室又安静了下来。
不过独孤天成并没有让拓跋康泰等太久。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独孤天成缓缓起身。
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一同站了起来。
独孤天成震了震衣袖,对拓跋康泰行了一个鲜卑氏的礼节。
贵族们也跟着做出了一个相同的动作。
“臣独孤天成,愿为陛下分忧,诛此妖女,以偿先帝之命。”
“臣,愿为陛下分忧,诛杀谢氏妖女!”
-
自从上次新年带陆清曜到那个山头烤肉饮酒后,谢璧采似乎对那里产生了什么感情,一天三趟地往那边跑,一副恨不得在那里住下来的模样。
这引得百忙之中的陆清曜有些好奇。
今日,她便悄悄地跟着谢璧采来到了山顶上。
随着春日的来临,山上的毛毡帐篷已经换上了轻纱。
碧绿轻纱围城的帷帐中,谢璧采端坐在中央,面前摆着一个棋盘。
萧……阿不,袁若,正站在他的身旁,拿着扇子在给红泥火炉扇风,似乎是在煮茶。
陆清曜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免有些疑惑。
是她最近太忙没空搭理他,搞得谢三公子无聊地跑来山顶喝茶下棋来了?
“月娘,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谢璧采端起一杯茶盏,放在鼻端晃了晃,又轻轻吹了吹,这才入了口。
陆清曜见自己被发现了,也没算不认账,大大方方地走藏身的草丛里走了出来。
谁知道谢璧采是不是早就发现她了,只是一路上没而已。
谢璧采放下茶盏,抬手示意陆清曜坐在他的对面。
“今年新炒的雨前茶,你尝尝。”
陆清曜也不客气,拿起茶盏吹了吹,便牛饮下肚。
谢璧采见她如此糟蹋好茶也不生气,还示意袁若再倒了一杯来。
于是口渴的陆清曜便再喝了一碗。
“月娘今个儿跟来,是有什么事?”装着黑白两子的棋盒分别放在谢璧采的一左一右。
棋盘上黑白纵横。
谢璧采看着棋盘局势,先是拿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随后又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陆清曜被这复杂的棋子走势给震惊了,懵懵懂懂地看谢璧采自己一人津津有味地左右互搏。
“你为何不同袁若下一局?”非要自己一个人玩?
陆清曜可记得清楚,上一世自从袁若到了军中后,无聊时也喜欢这样玩,可见他也会下棋的!
实在的,善弈者谋势,这些玩心计的,要是自己不会下围棋,就跟他们仗的不会用刀一样。
会被鄙视的!
袁若听了这话,特别不甘心地道:“我与公子下棋,十局九输,公子也就只能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哦,这是绝对袁若太菜了。
“那我跟你下一局吧。”陆清曜提议道。
谢璧采落子动作一顿,随即莞尔一笑:“好。”
袁若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来,他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量着陆清曜。
这种眼神大概是——就你还这么不自量力要跟谢公子下棋?找虐?
陆清曜特别不屑地嗤笑一声:“喂,这才几天你就看不起我了?能不能有点对主公的敬重?”
袁若抽了抽眼角,低头道:“是——主公我错了,不该看不起你。”
“哼!我才不跟你这个屁孩计较!你等着吧!我肯定能赢下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