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时光飞转,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绯水河畔大雪封疆。
茫茫冰原上, 一抹鲜艳的红色在江岸飞掠而过,马蹄声响彻天地。
“吁嘘嘘——”
陆清曜一勒马缰, 披着红狐皮缝制的披风随风展开,仿佛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色彩, 为这片被大雪覆盖的土地上添上了一抹生机。
她一扫肩头落雪,翻身下马, 鹿皮靴踏在没到脚踝的雪, 一手拉着照月白, 沿着崎岖的山路慢慢走了上去。
山路两边的雪下压着黑色的枝丫,枝杈的造型狰狞可怖, 仔细品品倒也有一番意味。
明个儿就是过年了。
这是她在军中过的第五个新年。
君和素问卿已经被送到了个战火无法波及的山村,那个地方很偏僻, 是陆清曜自己在无意中发现的地方, 那里可以算是这片饱受战火的土地上, 为数不多的桃花源了。
如今天寒地冻, 就算要仗也得等明年开春了再,不然两边的粮草物资都跟不上。
再加上昨日程忠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一大群羊, 陆清曜想了想,便让军需官发了一批酒下去,也算是让将士们过个好年。
这里的山不高,不多时,陆清曜便要走到了山顶。
不知道谢璧采到底有什么事, 非要在天寒地冻的时候选在这里见面。
可真是冻死她了。
照月白的马蹄在结了薄冰的山路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而目光尽头,缓缓出现了一顶精致的帐篷。
是帐篷也有些牵强,这东西有点像建安城花朝节踏青时,专门为女眷搭建的薄纱四方帐子。
谢璧采也只是把薄纱换成了毛毡子,用以挡风。
袅袅烟云自帐篷蒸腾而起,扶摇直上。
陆清曜闻到了一股烤羊肉的香气,当即加快了脚步。
“我还想着你大年三十地让我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原来是烤羊肉啊!”陆清曜掀开毡帘,羊肉经过火烤之后发出的特有的香气,加上香料的滋味,一同扑了上来,闻着就让人嘴馋。
“你那大帐太,又不通风,我想你也不乐意把自己住的地方搞得满是烤羊味,便让人搬到了这里。”谢璧采端坐在烤羊腿前,手里拿着一方帕子,握着羊腿熟练地反转、撒料。
“都君子远庖厨,不想谢三公子的还是有一手的!”陆清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对谢璧采的厨艺一顿夸赞,仿佛她已经将羊肉吃到了嘴里一样。
陆清曜被馋的围着羊腿转圈圈,谢璧采见她馋的厉害,便开了事先准备好、且以热水保温的菜,还顺便递上了一个黑乎乎的梨来。
“我也只会这些简单的烧烤罢了,你若是要我做一桌饭菜来我也做不得。”
陆清曜接过梨,咬开了一个口,嘬了两口,又觉得没什么滋味,放在了一边,眼巴巴地看着烤羊腿:“真的好香啊!”
被烤羊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陆清曜,自然将方才路上的牢骚全都抛之脑后,更是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事给忽视了个彻底。
谢璧采见目的达成,垂下眼睑,嘴角悄然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来:“马上就能吃了。”
“不过我倒是有些不太明白,这里的山头这么多,为什么你非要选这一个?”陆清曜拿起木箸,夹起一粒花生米。
谢璧采拿着两把匕首,灵巧地从羊腿上片下一片肉,放在下碗上碟的空碟里:“这里视野最好罢了。”
陆清曜拍开酒坛封泥的动作一顿,她想到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可能——
“明年开春就要大帐,你别告诉我到时候你要在这里指点江山?!”
听陆清曜的尾音都拔高了八度,谢璧采淡淡一笑,反问道:“怎么?不许?”
“你不要命了?!”陆清曜很想晃一晃谢璧采的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水。
“月娘对自己没信心?”谢璧采夹起一块片得厚薄适中的羊肉递到她的唇边。
陆清曜一口咬住那块肉来,羊肉外头烤的焦脆,内里头富有汁水,若是来日谢三公子在大夏混不下去了,她还能带着他去西域开家烤肉店,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话归正题,陆清曜咽下嘴里的肉,一脸凝重:“这不是我对自己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千金之子戒垂堂!万一呢?”
“月娘,可要比一场?”谢璧采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擦了擦指尖。
陆清曜将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过你,但这和你能不能来这是两码事。”
“到底,月娘是不信我。”谢璧采见状,叹息一声,“不知月娘是否注意到了这里的地势?”
“嗯?”
“自河谷往上看,是看不到这里的。”谢璧采掀开一点毡帘,露出下头白雪枯草、冰封千里的绯水来,“若是不亲自到这山上来看一看,你根本发现不了这个地方的视野居然如此开阔。”
“月娘,我无法与你一道在战场上厮杀已是遗憾,但我想在这里看着你……”
“也想看看这注定要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战。”
陆清曜拿起酒坛。
冷酒入喉。
以八万人马对百万大军……
对于谢璧采来,这是一场倾其所有的豪赌吧?
即使他嘴上不,心里多少也是有些不放心的……
罢了。
“好。”陆清曜放下酒坛,一股灼热的酒气涌上喉头,将她的脸颊染上了桃花般的粉红色。
“如果情况不对,你一定不要逞强。”
谢璧采低低一笑:“此话该是我对你才是。”
陆清曜的眼里带了几分醉意,朝他一笑:“谢三公子,只是这一战,何时能来?”
“徐州退兵,北楚内乱后,必会如约而至。”谢璧采侃侃道。
陆清曜举起酒坛,轻轻碰了一下谢璧采的碗沿:“若赢了,我与你一同名留青史。”
“若输了——”
“大不了,我们一同葬在着大好河山中。”
-
风雪萧萧,落在了长安城残破的宫墙上。
血迹被苍茫大雪掩盖,一切污沼都藏在玉树琼花之下。
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曾流过多少血,死过多少人。
宫墙内,朔风里将那些话语送进了黄俟耳中。
“听新晋的尚书是个汉人,我看着那人好生面生不,也没什么名声,陛下为何提拔了他?”
“呵呵,不过是个苟且偷生、摇尾乞怜的一条狗罢了。”
“这话怎么?”
“他就是那襄阳太守黄俟,我西秦大军仅仅围城三月,他就出门献降。”
“如今……呵,也不过是靠献媚于陛下与丞相才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黄俟听着这些甚至连音量都不曾掩饰的话语,眉宇间都未曾一动。
风雪吹上了他脸上的褶皱和须发,却吹不走他的忧愁。
“啪——”
才走出宫门,一个雪球砸在了他的脸上,一群穿得破旧的孩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冲他做鬼脸。
“卖国贼!”
“去死吧!”
“乱贼走狗!”
“死吧!”
“去!走开!”年迈的管家撑着佝偻的身体,凶神恶煞将那些孩赶走,“走开!”
但仍旧用有好几个雪球砸在了黄俟的脸上。
老管家牵过马车,步履间都有些阑珊,他颤抖着嗓子,喊道:“老爷……”
“去丞相府。”黄俟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掀开了帘帐,径直上了车。
老管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咽不下心里的那口气,忍不住问道:“老爷还要屈尊为那、为那……为那丞相尝粪?!”
“葛淮!慎言!”黄俟眉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语气冷淡严肃,“这不是你该置喙的!”
葛淮老管家叹了一口气:“老爷,您这是何苦呢?”
黄俟缓缓闭上了眼睛,冷喝一声:“老葛!”
“我只是为老爷不平啊!”葛淮慢慢爬上马车,慢悠悠地甩了一下马鞭,“夫人与您和离,少爷也与您断绝了往来,年关将近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不就是众叛亲离?这还不够,您还要去那丞相府遭受如此折辱……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那荣华富贵就这般重要吗?”
“连你也认为……”黄俟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极低的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啊……”
“老爷?”葛淮年纪大了,没能听清黄俟的话来。
“无事。”黄俟的心境有恢复了平静,他浑浊的目光落在了极其远的地方,语气意味不明,“老葛,若是能见到山河收复的那一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哇呀——!”
一只夜鸦落在屋檐上,猩红的眼眸将黄俟的马车收入了眼中。
随即,它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扑扇起翅膀,无声地跟随在他的马车后。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苍老的歌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门楣上挂着鎏金的“丞相府”三个大字,朱红的大门缓缓开,老葛驱使着马车,缓缓踏进了大门。
“黄大人来了?”丞相府的下人们殷勤地凑了上来,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来,“丞相已经等黄大人多时了!快请进!”
“嗯。”黄俟被老葛搀着,缓缓走下马车,脸上神情淡淡,只是冲那下人点了点头。
“黄大人请跟我来!”下人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黄俟半阖着眸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往来的下人都摆着一副或热情或谄媚的笑,待黄俟走后又换了一副嘴脸,脸上满是尖酸的嘲讽——
“世家子又如何?还不是个靠尝粪才爬上尚书的位置的?呵!”
“叔磬来了。”王阳文靠在软塌上,形容憔悴,手里还握着一卷竹简。
“丞相。”黄俟右手叠在左手手背上,双手翻转,深深地朝王阳文行了一礼。
“叔磬不必多礼。”王阳文抬手想阻止黄俟的动作,却牵动了身上的顽疾,猛地佝偻起来。
他死死攥住了黄俟的手腕,手背青筋暴起。
王阳文咳得很厉害,几乎都要把自己的肺给咳了出来。
黄俟连忙端起放在床头的汤药。
王阳文摆摆手,拿起一方手帕捂在了嘴上。
“不必了……”王阳文丢下那块沾了血迹的手帕,自嘲地勾起嘴角,“我的身体什么样我心里有数。”
“丞相!”黄俟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丝泪光,他将汤碗往前送了送,“还请丞相保重身体!”
王阳文摇了摇头:“我不行了……”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远:“若我死了,西秦要怎么办啊!”
“丞相……”黄俟的声音有些哽咽。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在陛下心里,从来都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汉人的。”王阳文长叹一声,“此次我阻止陛下发兵荆州,定然是惹了陛下的不快,而那些个氐族部族首领——”
到这里,他冷笑一声:“不过是一群欺下媚上、鼠目寸光的臭虫罢了!”
“丞相不必如此悲观。”黄俟劝慰道,“朝中仍有诸多肱骨大臣,辅佐陛下。”
王阳文摇了摇头:“都不中用!”
着,他将目光落在了黄俟。
他握住了黄俟的手,极其用力:“叔磬,待我去后,西秦,就交给你了。”
黄俟一震,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丞相这是的什么话!”
“别人你不过是摇尾乞怜之人,而我却深知,你是为了襄阳百姓……”话到一半,王阳文不得不停下来咳嗽了两声,“若是你不开门献降,带西秦大军破城之日必然是要屠城的。”
“你虽是世家子弟,却非出身豪门世家,寒门子弟吃得苦头你都吃过,寒门子弟想要出头的欲望和野心你也有……”
黄俟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俟不敢!”
“不必推让。”王阳文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我只希望你记住……待我死后,若是陛下想发兵南下,攻大夏,定要阻止他!”
“谢璧采,不是他能看的……”王阳文苦笑一声,自顾自地喃喃道,“可笑我曾笑他泯然众人,却不知他早就看透了陛下对汉人的不屑与忌惮,随手一招便将我与陛下的十年君臣情分毁坏殆尽!”
“如今我失信于陛下,那些奸佞趁机上位,西秦危矣!”
“好一个谢三公子谢璧采!当真是藏得极深,是我看他了、是我看他了!”
“如今的西秦,内,君臣面和心不合,外,强敌环伺……可我以无力再挽救这山河,只能、只能交给叔磬了!”
“若有机会,定不要放过谢璧采!”
“诺!”黄俟再次跪了下去,掩盖出了眼里闪过的一丝寒芒。
“俟定然不负丞相所托!”
乌鸦落在了带雪的屋顶上,发出刺耳的叫声。
黄俟的马车趁着夜色踏上了长安城中的青石板。
他掀开车上窗帘,露出一个口来。
似乎是在看这长安夜色。
没有人看见一只夜鸦趁着夜色钻进了他的车里。
也没有听见黄俟唇边无声的话语——
“臣黄俟,定不负公子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