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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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霍老板进来,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早没有了当日一家独揽米业的风光,陈旭却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彬彬有礼地道:“霍老板请坐。”

    霍老板一见了他,便怒气冲冲地骂道:“好你个陈旭,竟敢算计我?”

    陈旭波澜不惊地抿了口茶,“霍老板这话从何起?”

    霍老板道:“陈旭,你还跟我装蒜!当初是不是你故意骗我,让我误以为陈家的存米不多,我才算一举收尽,其实你们还有的是米,是不是?”

    陈旭淡淡道:“陈家当日在淮州的存米的确不多,但这并不代表在泰州、在洛阳没有,今年我本不想染指稻米生意,若不是见如今淮州米价抬得这么高,我又何须费这么大劲儿,千里迢迢地运送到淮州来?”

    霍老板怒道:“就算我哄抬米价,赚的也都是别人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盯着我的价格降价,要把我忘死里逼?”

    陈旭抬眼道:“霍老板,陈某曾经跟你过,米业乃民生根基,社稷之本。霍老板你哄抬米价,至使百姓无钱买米,生活困顿,只能以稻糠菜糊度日,你又于心何忍?”

    霍老板一怔,嘲讽道:“陈大少是商人,难道还想做英雄,拯救天下百姓么?”

    陈旭凛然道:“陈某是商人,可也是大魏子民,深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百姓是国之基石,百姓兴则国家兴,国家兴方能使朝局稳定,四海平安。你我也才能在这锦绣河山之下,得谋存身之地。陈某已经不止一次地奉劝过你,莫要为了一己之私,弃淮州百姓于不顾,可是霍老板执迷不悟,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怪得了谁呢?”

    霍老板面色红涨,道:“陈旭,你既然的如此冠冕堂皇,为何最后十万石粮食,却混了沙子卖给我,这就是你的做人之道了?”

    陈旭面不改色,道:“沙子?霍老板,做生意向来是一手交钱,一手验货。咱们当初白纸黑字,在港口盘点得清清楚楚,你如此诬赖我,可要想清楚了再!”

    “你、你、你……”霍老板气结,这十万石沙子,实在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当时急功近利,贪图便宜,陈家最后给他的货根本没有细看,如今已经收了一个月了,上哪里理去?

    霍老板望着烛火下的青衫男子,眉宇内敛,从容不迫,保持着一贯淡然谦和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竟一直在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陈家的家业,原来不只是继承于祖上这么简单。

    这个少年,他的气度谋略,都有能力也有资格承担起这份家业。

    “完了、一切都完了……”霍老板默默念着,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次在这少年手中一败涂地,欠下无数巨债,利上加利,他将再也不能翻身。他越想越绝望,只觉置身于一片荒野之中,白雪厉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冷得他不能呼吸。他终于顾不得身份,跌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陈旭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即将崩溃之际,突然开口道:“霍老板,你欠钱庄的钱,我可以给你结了。”

    “你什么?”

    在他不承认以沙子做米的时候,霍老板便以为他是存心铲除自己,可想不到他突然这么,一时难以置信,便呆住了。

    陈旭道:“我,霍老板你欠钱庄的钱,有三分利之多,再拖下去,恐怕你这辈子也还不起了,所以我现在可以帮你结了。”

    “你……你什么意思?”

    陈旭又道:“而你手里的米,毕竟是千万农民的血汗,我也不忍心让它们腐烂霉变,最终变得一文不值,所以,我也可以收了。”

    “你……你想怎样?”

    陈旭突然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写完之后,扔给霍老板道:“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三件事。”

    “什么事儿?”霍老板的声音已经发颤,他猜想这三件事必定万分难做。

    “第一,你重整霍家之后,不管将来做哪一行的买卖,都要严守商业法则,不得以任何手段垄断市场,哄抬物价。不得挤兑其他本商人,断了人家的活路。”

    “第二件,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大魏子民,要以天下百姓为重。一旦国家发生地震、干旱、战争,等天灾人祸,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须慷慨解囊,襄助贫苦百姓。”

    霍老板望着他清俊的眼眸,心中一阵颤动,郑重点了点头。

    “第三,”陈旭道:“你必须谨记前面的两件事,一生好好遵守。”

    霍老板一阵愕然,他低头望着陈旭为他写好的字据,上边写明了为自己还清欠款,并以市价收购他手中囤积的稻米。

    陈旭道:“听清楚了么?清楚了就画押吧。”

    霍老板颤抖地抬起头,忽然放声大哭,跪地道:“陈公子的大恩大德,霍某永不敢忘。将来公子若有差遣,不论刀山火海,人一定为公子办到。”

    陈旭淡淡一笑,“霍老板客气了,刀山火海用不着,记住我过的三件事就行了。”

    “人必定时刻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送走了霍老板之后,陈旭继续坐在桌旁看书。一抬头,发现云昭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疑惑,笑问道:“干什么?有什么话想?”

    云昭迟疑了一下,道:“你为何要救他?”

    陈旭知道他的是霍老板,他放下书卷,道:“凡事要留有余地,不可赶尽杀绝,这不仅是行商也是做人的道理。就好比渔民在捕鱼之时,总要留下鱼苗放生,不只是积德行善,也为自己留了后路,不至于来年无鱼可捕。”

    云昭道:“可是不是有句话,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吗?”

    “这要看你斩的是什么草了,”陈旭道:“如果确定是毒草恶苗,当然要拔了它的根,可是若只是普通野草,它能长在那里,亦是天地孕育,自然法则,碍着你的事儿了,就修整修整就是了。”

    云昭道:“姓霍的哄抬米价,不顾百姓的生死,难道还不是毒草恶苗?”

    “那也未必,”陈旭道:“是人就都会犯错,尤其是一个商人,在巨大的利益驱使之下,很难把持得住。我们都不是神仙,不能简单地断定一个人好坏。霍老板纵横商海这么多年,或许也有他的可取之处。”

    云昭十分疑惑,不知道这个狡猾商人,还能有什么可取之处。陈旭道:“云昭,切不可因为一件事情,就武断地置人于死地,这样你再想反悔,可就没有机会了。”

    云昭冷笑道:“错了就是错了,若犯了错可以不受惩罚,天下犯错之人岂不是都是肆无忌惮?”

    陈旭道:“错分大,在没有酿成大祸之时,便罪不至死。何况是非对错本没有明确的界限,人人都在摸索前行,我也会犯错,还没有断人生死的资格。”

    “你?”云昭皱了皱眉,似乎想不出他会犯什么错。

    陈旭叹道:“我也是人,是人当然就会犯错,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不断反省。云昭,其实宽恕一个人,远比惩罚一个人更难。人天生就有劣根性,从正入邪易,从邪入正难。若能引导人向善,让人改过自新,也远比毁灭一个人更有意义,这才是仁,是大慈悲。

    “仁?”

    陈旭取过宣纸,写下一个字,递给云昭,他的字本风俊遒劲,这个仁字更写得浑厚方正,力透纸背。

    “对,仁。这个字乃是在世为人的根本。人与动物之所以不同,便是因为人有仁爱之心,能够体会他人的处境,理解他人的痛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和引导别人,在意所能及的范围内提升和改变自己,唯有如此,才能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

    云昭沉默半晌,道:“那……那你为何又将沙子假充做稻米骗人?”

    陈旭哈哈大笑道:“我过,我是一个商人,商人可不做亏本买卖。当初霍老板以低于市场价格三层来收我的稻米,我当然就要使些手段减少损失,公平合理。”

    云昭哼道:“狡诈。”

    陈旭挑眉道:“我若不狡诈,这点家业岂不是都让人骗没了?”

    云昭哼了一声,陈旭又笑道:“我赔本把东西卖给他,他必定沾沾自喜,心里还以为我傻,这便是让我吃了暗亏,暗亏会导人向恶,我是不吃的。可如今他家破在即,甚至可能就此万劫不复,我出钱救他,他必对我感恩戴德,这是明亏,明亏可导人向善,吃吃到无所谓。”

    云昭道:“我明白了,你若是赔钱卖他稻米,让他得了便宜,他便以为这么做是有好处的,将来就还会这么做。”

    “对。”

    云昭想了想,又道:“而今日你出钱救他,是因为你的仁爱之心,他心里感激你,就可能被你所改变,就此向善,重新做人。”

    陈旭含笑点了点头。

    云昭道:“原来是这样。那之前我在港口的时候,划破米袋,差点坏了你的大事,你为何不罚我?还要……”他看了陈旭一眼,“还要替我挨鞭子?”

    他手上纱布刚拆,还带着一条鲜红的血印。

    陈旭道:“我不罚你,是因为你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你有公理正义之心。你一腔正气,不畏强权,这是一种极好的品质,我不能因为这个罚你。”

    云昭道:“可是……若被霍老板发现,我便坏了你的大事了。”

    陈旭无奈笑道:“坏了就坏了,那我便再想办法。”

    他的云淡风轻,可是办法又哪里是那么好想的,云昭垂下头,只觉心里一阵颤动,仿佛突然被开了另一扇门。

    公理正义之心,这,当真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