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皇宫,钦安殿。
晌午十分,艳阳当头,照在人身上,本是暖洋洋的,而钦安殿里一片寂静,因空旷无人,冷殿金阶,寒玉高堂,又平添了几分凄冷。
天宗帝身着盘龙赤金锦袍,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堂外垂着厚厚的帘幕,遮住阳光,愈发显得有些阴森。
“你来了?”
天宗帝开口,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面前站着一个绯色锦袍的男子,玉冠束发,容颜俊美,只是此时低垂着眉眼,锦云刺绣袖口在烛光映照之下,半暗半明,平添了几分阴翳。
“微臣楚玉桁,叩见皇上。”
楚玉桁跪地行礼,天宗帝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道:“起来吧。”
楚玉桁起身,双手拢在袖内,恭敬地站在一旁。皇帝道:“这些日子,实在是苦了你。”
“皇上言重了,微臣并不觉得苦。”
皇上道:“其实朕也想关照一下大理寺的人,希望能对你善待一些,可你知道朕乃是一朝天子,金口玉言,很多话是万万不能的,就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揣测窥探,大做文章。”
“臣明白。”
皇上道:“不过幸好昨日陈旭竟以盘龙玉佩来求朕,想救你的性命,到真是给了朕一个极好的借口,起来,朕竟然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楚玉桁道:“陈旭曾经来诏狱见过微臣,给臣看了那条盘龙玉佩,臣一见之下,便知道是陛下之物,而陛下一直爱如珍宝,如何竟会给了他呢?”
皇上道:“此事来话长,这是朕和他之间的一个约定,三年前朕曾去洛阳拜访过他,与他谈了许久,所以天下人才会称陈旭为天子故交。”
“约定?”楚玉桁十分不解,心想陈旭一介商贾,怎会和当今天子有什么约定。
皇上道:“三年前,朕欲出兵夺取西疆,正与胤国战事焦灼。不料山东突然爆发水患,灾情十分严重,一时饿殍遍野,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而因为连年战事,国库已然空虚,拿不出银子赈灾,朕便只能加重淮南一代的赋税,当地的百姓一时群情激奋,怨声载道。陈旭身为淮南商贾之首,便当仁不让,上书为百姓请愿。朕见他一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字字铿锵有力,读来甚是感人,竟比那些文官尤胜一筹,便亲自召见了他,朕对他,淮南百姓固然重要,可忽驱逐鞑虏,护卫我大魏疆土也同样重要,朕不能因为爱惜百姓,就弃万千将士的性命于不顾,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大好儿郎,朕不能对不起他们。”
“陈旭听完,便自请为朕筹措银银两,不想一夜之间,竟能将三千万两白银送往山东,并八十万石粮草送往前线。”
楚玉桁唏嘘一声,“原来如此。”心中暗想,陈旭一个商人,却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能办到皇上都办不到的事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毕竟对我有恩,此时决不能多夸他一句,免得皇上对他心生忌惮。
皇上道:“朕亦想不到商贾之中,竟会有这等忠义慷慨之士,有意请他入朝为官,可他偏偏不好此道,只祖上世代经商,不懂为官之道,不敢耽误百姓,朕见他志不在此,便也就罢了。”
楚玉桁听完,心中对陈旭生出一丝敬佩,这敬佩又让他有点不舒服。
陈旭这一生,注定是清风明月,磊落坦荡,而自己却不得不勾心斗角,活在种种见不得人的诡诈之中。
皇上道:“所以朕便将贴身的盘龙玉佩赠给了他,算是嘉许,并许诺他一件事情。要知道,天子一诺,重于泰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没来求过朕,想不到这次……竟然是为了你。”
楚玉桁心中一阵怅然,他当然知道陈旭是为了谁。他能做到此等地步,那个人,当然是心中挚爱,势在必得的。
皇上又问道:“有关怀静夫人之死,你可查到原因了?”
楚玉桁道:“臣愚钝,还未查到端倪。或许……夫人只是寿终正寝,到是我们想的太多了。”
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长叹道:“其实朕让你接近肃王,是希望你调查他结党谋反之事,可想不到,好端端地却查到了太子……”完,一脸恨色。
楚玉桁温声道:“太子年纪尚轻,不过是偶尔做了些顽劣之事,无伤大雅,还请陛下莫要太过介怀。”
“年幼?”天宗帝咬着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太子已行过冠礼,比你还长了几岁,可你看他行事作风,哪有你半分的沉稳?枉费朕这么多年,委任三位德高望重的太傅亲自教诲,他这般做,实在是让朕伤透了心。”
楚玉桁眸色微动,“陛下,玉桁只是臣子,太子乃天之骄子,国之储君,微臣莺烛,岂敢与星月争辉?”
皇上没有话,眼中的神色却缓和了些,似乎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只是他并未表现出来,依然哀婉地道:“你又何须妄自菲薄?这么多年来,你有多少本事,朕都看在眼里。可是太子虽然不才,却到底是朕的嫡子,自古立嫡立长,乃先祖圣训,唯有凡事依循章法,方可服众,而只有朝野众人心服口服,才能天下太平。所以朕虽然心里为难,却也不敢轻易坏了规矩。”
“臣明白。”
皇上道:“你明白就好,朕知道你一直很明理。所以朕才命你待在暗处,保护太子,为他肃清沿途障碍,保他顺利登基,那么朕便有一日薨逝,也可瞑目了。”
楚玉桁道:“皇上正当壮年,万不可这等话,岂不是让臣惶恐?臣只知大魏江山千秋万载,皇上万寿无疆。”
皇上叹息一声,“朕这一生,已听了太多次的山呼万岁,可是千百年来,又有哪个帝王真正能够万岁?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只是如今朝纲混乱,危机四伏,朕如何能放心把这样的天下交给太子?”
楚玉桁沉默片刻,道:“陛下放心,您还有我。”
皇上听了这话,那炯炯眸光陡然变得柔和下来,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玉桁,你可怪朕?”
楚玉桁道:“微臣不敢。”
“若不怪朕,为何至今仍不肯叫一声父皇?”
楚玉桁心头一震,微微垂眸,没有开口,皇上道:“朕知道对不起你,其实朕亦与你父子情深,何尝舍得你受苦?只是朕既为一国之君,必当以江山社稷为重,自己的喜怒哀乐为轻。你自幼聪明睿智,心机能力都异于常人,所以朕才将你放在这些尔虞我诈之中,为的是你能够扫清黑暗,还大魏一片清明。”
楚玉桁声音微颤,低声道:“父皇……”
皇上道:“太子他的确处处不如你,可他毕竟是太子……”
楚玉桁藏于袖中的手紧了一紧,皇上道:“太子乃国之重器,不能染垢。所以这些血腥肮脏之事,只能由他人代为完成。非常之事,更需要非常之人,天下除了你,再也没有人能堪此大任,朕的一番苦心,你可明白么?”
“臣……明白。”
皇上道:“朕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这天下就是这样,有明便要有暗,有人光风霁月,便要有人晦雨阴风。你时刻记得,你与太子不仅是君臣,更是兄弟,你这一生都要保护他,辅佐他开创万世太平。”
有明就有暗,他注定是帝王无上荣光背后,遮在地上的影子。
楚玉桁突然撩开袍子,跪地道:“皇上,臣愿意一生一世效忠太子,父皇所交代之事,我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定会完成,我只求皇上一件事……
“什么事?”
“臣想娶一个女子为妻。”
霎时之间,屋中陷入了入骨的沉寂。皇上凝视着他,楚玉桁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显得执着不屈。
皇上就静静地看着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彦辰,你可知道,一个人若想做成经天纬地的之事,就一定要忍旁人所不能忍,弃旁人所不能弃……”
楚玉桁猛地握了下手心,皇上又道:“所以这就要你足够坚忍,也足够强大。而感情,恰恰是最容易让人脆弱的东西……”
楚玉桁颤抖着,“皇上是想让臣做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家国天下,难道不比儿女私情重要的多?”
“臣可以两全!”楚玉桁痛苦地看着皇上,声音嘶哑,“只要皇上答应臣这个请求,臣必然一生一世效忠太子,即便日后肝脑涂地,万箭穿心,也百死无悔,只求皇上成全。”
完,他伏在地上,深深叩首。
皇上叹息道:“彦辰,你从没求过朕什么,想不到第一次开口,竟是如此荒谬的事情……”
“皇上……”
皇上阻止了他的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女人,不能成为你前行路上的绊脚石,而你……是朕选中的人,有些东西,是必须要摒弃的……你明白么?”
楚玉桁颤抖着,没有话,皇上又语重心长地道:“彦辰,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人,朕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千万不要辜负了朕。”
楚玉桁颤抖着嘴唇,他还想什么,最终只是道:“臣——遵命。”
“你退下吧,朕累了。”
楚玉桁站起身,躬身退下。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檐的阴影,皇上才叹了口气,“一个野兽,竟也有了感情,也有了欲望,这是何其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