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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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魏国派使臣送来回信,言辞之中,自是对武帝感恩戴德,极尽赞美。听闻云昭欲出使上京,更直弹丸之地,得蒙天帝莅临,不胜惶恐,必躬诚以待云云。

    云昭当即吩咐司礼官,典出行事宜。皇帝出宫,去的还是敌国,这种大事众臣当然是惶恐之至,生怕有失,是以将随行所带的物资、随从、以至衣食住行一应用品反复勘验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一根针都没有错漏,放才作罢。

    半个月后,行程理得也差不多了。云昭又命陆延亲率卫军,沿途戍守于牧野、涿郡、藁城,护送帝后入魏。至于上京城内,亦做了妥善典,保证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多生事端。

    启程当日,百姓们欢呼着前来送行,虽然他们对皇帝为何要去魏国的事情一知半解,只是听仗不了,从此永为邻好,这就意味着他们父子兄弟,服满兵役便可归家,心中都是欢喜激动,对云昭更是感恩戴德。

    只可惜他们仍旧没能看到那位闭月羞花,宛如仙子下凡一般的皇后,只是听皇后本是魏人,要与皇帝同去,一时恍然大悟,敢情皇帝这是陪皇后回家省亲的?

    堂堂帝王,竟然会陪着自己的妻子回娘家……实在是难以置信,一些迂腐的文人心生不快,可在这个伟大威严的帝王面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出的,所以舆论便倾轧似的赞美帝王的情深义重,帝后的伉俪情深,拾目城内一妻多妾、男尊女卑的思潮竟也淡了。

    连尊贵的陛下都如此宠爱他的妻子,何况那些凡民呢?

    岳青衫此行是大张旗鼓的出门,一路上自然是过的非常舒服。每日有专门的人员规划路程,行多少里,走哪里,保证道路平坦,不会乏累。那马车更是前后三十二匹马拉着,宽敞明亮,镶金嵌玉,当中器皿寝具,一如皇宫,极尽奢华。

    如此神仙般地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在夏末之际,到达了上京。

    楚玉桁亲自在城墙上迎接,待云昭入城,号角吹响,燃放礼花,楚玉桁行至云昭舆前,恭敬一揖,道:“魏臣楚玉桁,叩见昭武皇帝陛下。”

    云昭走出车舆,昂然而立,一身凛冽威严之气顿时扑面而来,宛如万丈高崖,让人仰视臣服。岳青衫一身华服地站在他身旁,二人十指相扣,紧紧相依。楚玉桁不知是不是念起了自己保住眼睛之恩,果然低垂着眉眼,一眼也没瞧她。

    云昭道:“楚大人不必多礼。”

    楚玉桁恭敬笑道:“陛下这边请,鄙国国主正在宫中等待陛下呢。”

    云昭微一颔首,礼官恭敬上前,夹道列开,将帝后请进宫中。

    因为魏国帝王是年仅六岁的皇太孙,云昭与他会晤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凡是涉及两国邦交事宜还需与楚玉桁商谈。事毕,楚玉桁道:“鄙国今夜特于檀台设下晚宴,请昭武皇帝陛下与皇后莅临,现请陛下随司礼官去骊云宫内稍作休息,待巳时再去迎接陛下。”

    “不必了,”云昭开门见山地道:“楚大人知道朕此次前来是做什么的,还请大人代为典。”

    他威严的目光望向楚玉桁,楚玉桁停顿了一瞬,道:“谨遵陛下旨意。”

    因胤国国君来访,上京城内全城戒严,城内的百姓虽只在城墙外惊鸿一瞥地瞻仰了帝后的风采。回来时也不禁津津乐道,不停地描述着皇帝是如何英俊,皇后是如何高贵美艳,二人是站起一起,实在是风华绝世,耀目生辉的一对璧人。

    因胤帝主动与魏国修好,百姓的恨意便也没有那么深了。加上他们看到帝后如此人物,真如美玉明珠,夭桃秾礼,更生钦仰亲近之意。

    岳彩灵坐在房中,听着下人们不停议论着胤国的新帝新后,言辞中满是羡慕赞叹,她猛地砸碎了桌的瓷杯,道:“闭嘴,给我滚下去,乱嚼什么舌根子?”

    下人们对望了一眼,没什么,脸上却露出轻蔑之色。

    谁不知道这座太子府虽看着风光,不过是个罪臣府邸,年仅六岁的少年主子虽然被送进了皇宫,可有谁不知道他的性命不过掌握在相国大人的手里,这个皇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做到头了。

    那些所有跟太子贴上关系的人,各各战战兢兢,一身缟素,或是吃斋,或是礼佛,以求自保。偏偏是她,每日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还想着能勾引上谁,一飞冲天怎地?

    又有谁会这么傻,冒着杀头的危险,娶一个前太子的残花败柳呢?

    所以下人们只是哼了一声,咣当一下,关上了她的院们。

    岳彩灵紧紧地咬着牙齿,“啪”的一声,竟将手里的一个牛角梳子给捏碎了。梳子劈裂的齿痕狠狠刺入她的肉里,流下一滩血来,就仿佛她此刻心情一样。

    她这个罪臣遗孀,终究只能仰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她活成了一个笑话。

    ……

    傍晚时分,昭武皇帝的车马从魏皇宫中隆隆行驶出来,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那座宅子甚是普通,虽然干净,却远称不上豪华,想来里边也不会住着什么大人物,不知道为何会让一国国君纡尊降贵地来到这里。

    仆从开车门,恭敬地请帝后二人下来,云昭只穿了一身白色右衽袖口绣金丝龙常服,腰间扎着织金宽带,虽不如何华丽逼人,却显得甚是郑重。

    当岳文成和岳夫人见到二人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初青衫离开时,带走她的还是一个卑贱的西域奴,这些年来,岳夫人每每想起女儿,睡梦里常自泪流满面,她甚至已经不敢报任何希望,以为女儿早已经死在了幽州的兵荒马乱里。

    可想不到她竟然回来了,回来这一天,她已经成了大胤的皇后。

    她穿着一身樱子红对襟绡纱新衣,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裾,头戴赤金凤凰展翅缀红玉发簪,脚蹬绯红色缎面绣鸳鸯戏水绣鞋,鞋边还缀着一排指头大的珍珠,行走之间,发出淡淡光晕。

    她是如此的高贵美艳,一走进来,仿佛将这平淡的屋子笼上了一层金光。

    岳夫人无数次梦到与她再相见的场景,女儿衣衫褴褛,憔悴狼狈,哭诉着这些年所受的苦难,自己也抱着她,痛断肝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今天这副场景。

    岳文成沉着脸,看了一眼云昭,他心里虽然不喜欢他,可云昭毕竟是胤国国君,如今他好不容易消了伐魏的心思,当然也不能得罪了,便对他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哪知云昭见了二人,忽然一撩袍子,跪了下来。这下可将随行的人吓呆了,从屋里到院子,纷纷跪了一地,云昭恭敬地道:“云昭拜见岳伯爷,岳夫人。”

    云昭未经二人许可,自然不敢称他岳父,岳文成霎时惊慌失措,他赶忙侧过身子,不敢受他的礼,“皇帝陛下,这是……这是做何?”

    岳青衫上前将云昭扶了起来,只怕他再跪下去,自己老爹不知如何自处了。

    可是他虽起来了,下人们却不敢起身,仍在院子里齐刷刷地跪着。岳文成略略松了口气,道:“在下一介布衣,早已不是什么伯爷,昭武皇帝陛下纡尊降贵来到寒舍,不知为何?”

    他这般明知顾问,显然还是对云昭没有放下成见。而眼见这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在眼前,岳夫人却早已按捺不住,双手轻颤,眼圈也红了。

    但碍于云昭在场,又不好什么亲热话。云昭见状,便道:“皇后,你若累了,可随岳夫人到后堂休息片刻。”

    岳青衫见他如此贴心,心中一暖,对他微一点头,拉着岳夫人的手退下了。

    二人进了屋,岳夫人终于一把抱住女儿,泪如雨下,“青衫,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岳青衫也是眼圈一红,她拍着母亲的脊背,道:“娘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岳夫人抓着她的胳膊,量了好几圈,含泪笑道:“似乎长高了一些呢,也胖了点……”

    岳青衫笑道:“所以可见是没吃着苦的!只是女儿不孝,一别就是这许多日子,将二老留在京城,未能尽孝膝前……”

    “还这些话做什么?”岳夫人拉着她的手坐在床上,“只要你平安回来,岂不是比什么都强?快跟娘,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那个……那个人,怎地当上了皇帝?”

    岳夫人不知该称他什么,本想那个西域奴,可是太过不敬,想叫大名,又是不尊,只好了个“那个人,”,可以这三个字来称呼皇帝,还是太僭越了。

    岳青衫道:“他……他本是胤国的飞将军。”当下便将这两年经历之事略略了,岳夫人听得唏嘘不已,几处生死惊心的地方,都被岳青衫一语带过,岳夫人还是听出当中凶险,含泪道:“好孩子,真的是苦了你的。”

    岳青衫笑道:“哪有什么苦?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其实我与陛下今日前来,是想接爹和娘去拾目的。”

    “拾目?”岳夫人露出茫然之色,岳青衫道:“拾目乃胤国都城,女儿日后也要生活在哪里。如今爹毕竟已经不在朝为官了,何不随我前去?拾目虽远,气候习惯也与上京并无什么不同……”

    岳夫人顿时变了脸色,道:“衫儿,我劝你还是快些消了这个心思。”

    岳青衫哑然,“为何?”

    岳夫人道:“我和你爹毕竟是魏人,如今你私自嫁到胤国,忘了本分,你爹他已经很不悦了,何况是让我们到胤国去?”

    岳青衫愕然,不知母亲为何对胤国的成见还是这么深,“云昭他如今已经与魏国修好,答应从此你止戈休战,永为邦交。胤国魏国,又有何区别?”

    岳夫人吃惊道:“衫儿,你……你怎么直呼陛下的名字?”

    岳青衫这才发现自己习惯叫他云昭,但是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后也不能直呼皇上大名,见了面也需得三叩九拜,敬称陛下的。”

    岳青衫道:“一时忘了,以后我注意就是。”

    岳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想到女儿一人在胤国皇宫,侍奉那样一位霸气威严的君主,身边又无可以依靠的势力,可以信赖的人,心中实是担心之极,可是她毕竟是皇后,自己又怎能不让她回去呢?

    岳夫人左右为难,一颗心像在烙铁上煎熬似的。她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爹娘也没有办法,从此你只当这世上没有我们,自己……自己保重吧。”

    岳青衫心中一震,道:“娘……这是为何?女儿这一生不管去了哪里,经历什么,嫁给什么人,心里始终记着是爹娘的女儿,如今胤国富庶,百姓安居,你们去了胤国,到底有什么不好?即便不去,也不该跟我这样的狠话……”

    她着,眼中便落下泪来。岳夫人的心里也十分难受,“你爹他一生为国尽忠,如今官位虽失,但心志却从未堕了分毫。他素来恨胤人入骨,不管你如何,他也绝不会屈身以侍仇人的。”

    “什么屈身?什么仇人?”岳青衫豁然起身道:“我去与爹爹去!”

    她完,提着裙摆出了屋,只见云昭恭敬地站在一旁,而岳文成脸色铁青,隐有怒容。岳青衫扫了云昭一眼,只见他暗中对自己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沮丧。

    看来两人的洽谈也不是十分顺利。

    岳青衫道:“爹,你为何不肯跟我到拾目去?”

    “娘娘莫要如此称呼草民,草民恐怕担待不起。”

    岳青衫心中猛地抽痛了一下,她身子一晃,道:“爹爹这话从何起?”

    岳文成深吸口气,道:“娘娘既已入宫侍奉陛下,便不必再以故国故人为念,当兢兢业业,勤慎恭肃以侍上,方不负陛下体贴眷爱之隆恩。是以过往,皆做云烟。父母亲恩,亦不足念。至于岳某一介草民,至微至陋,况已身仕魏朝,得蒙魏廷深恩,未以为报。一马不馷双鞍,良臣不事二主,岳某残年之躯,庶竭驽钝,恐难为陛下驱策,还祈陛下原宥海涵。”

    云昭见他的如此冷硬,一时无言以对。而岳青衫听他话中意思,是自己自甘背叛故国,侍奉云昭,他便也要与她划清界限,从此只当没她这个女儿了,泪水猛地涌了出来,“爹爹,胤人……到底有何不好?如今两国既然修好,就该互助互爱,亲为兄弟,何必还分彼此?”

    岳文成“哼”了一声道:“岳某是魏人,如今微国陋民,得蒙武帝陛下垂怜,仰鼻息而苟活于世,又岂敢高攀盛朝,以胤人自居?”

    岳青衫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昏去,云昭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终于无奈道:“朕已明白了岳伯爷心意,既然如此,也不再强求,唯请伯爷念在骨肉深情,再行考虑一二,我大胤万里国土,时刻恭诚以待,绝不会委屈伯爷半分。”

    云昭从岳家出来,心中沮丧之极,他半生傲视天下,还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过。

    他一心想带岳青衫回家,让她可以阖家团聚。本来他算一举平定魏国,从此天下一统,再无分别,可是又怕岳文成会因此记恨他,终成不可挽回之势,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与魏国休战缔交。可想不到岳文成还是不吃这一套,真是让他束手无策。

    云昭走后,岳夫人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想到大胤皇帝竟然亲自来到这间屋子,还与他们了那么多的话,仿佛跟做梦一样。

    岳夫人叹了一声,道:“老爷,云昭他身为胤国君主,却能甘冒其险,亲身来到魏国,低三下四地恳求你我接受他,可见他对青衫一片赤诚之心,到也绝非虚假。”

    岳文成想到这点,心中也有些感慨,却只是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终究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辈。”

    岳夫人叹息一声,再不言语。这么多年来,她心中很是了解丈夫,他自幼熟读圣贤书,三纲五常,家国大义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

    更深一层,二人心中都很喜欢楚玉桁,且一直对他心有愧疚,若不是云昭横插一脚,青衫岂不是已经和楚玉桁结成鸳盟?如今希望破灭,难免就迁怒起云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