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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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城最偏远的东南角距边境最远,贸易通商也最不方便,唯一的好处是租金少,比之东西二街的铺面至少便宜一半。

    前几日还破败到将要倒闭歇菜的“彩云间”正坐落于此。

    彩云间是某个富家公子突发奇想做出的傀儡戏剧院,所有的傀儡皆有其自己动手制造而成,质量堪忧,因此即便有为名头吸引而来的客人也多败兴而归。

    这几乎快关门的地界儿如今却红火了起来,往来宾客众多,熙熙攘攘、嘈杂异常,唯有二楼的雅室里倒是格外安静。

    “按宋公子的去找了,妾身从墨砚斋的罗掌柜手里买了这幅画,画中人便是那日遗失了火傀儡的姑娘。”

    楚姬将卷轴交予了青年手中,后者心翼翼地展开画像,直到与那张几乎毫无瑕疵的面容相对之时,呼吸竟不由自主地微滞。

    楚楚谡谡之姿,无尘超凡之貌。

    那张几乎毫无缺陷的脸令人见了便挪不开目光,罗掌柜的画工精妙,竟将她举手投足与一颦一笑的不羁皆尽数描绘在了纸上。

    宋希夷合了卷轴,不凑巧日前被烧焦了的额发松松垮垮地垂了下来,他连忙往上捋,道:“既如此,你便寻图找人,务必将她给本公子找到!”

    楚姬面上一片犯难之色,道:“这位离姑娘是由镇远王亲自签发了通缉令的要犯,是在府里偷东西、还伤了王爷与一众护卫,如今不止公子,琅城的百姓都在找她。”

    宋希夷对着镜子绑发,可惜额发被烧得刚巧成一个“扎起来够不着、放下去太碍眼”的尴尬长度,他磨叽了老半天仍是没辙,怒上心头,将发带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嘶——”

    他抱着酸痛的手掌连忙吹气,痛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

    “一个丫头片子,能在那狗贼府上为非作歹、还全身而退?”

    楚姬微微一笑,福身道:“此女便是前段时日城中传言的‘王妃’。如今看来,大抵所言为虚,否则镇远王又怎会不将人好生护着,反而发了通缉令,让全城百姓戒严呢?”

    宋希夷嗤笑道:“狗贼仅一人便能击溃我爹派出的数十名死士,你觉得他是真不过那女孩么?不过是喜欢她任着她闹而已,恶心。”

    楚姬一愣,笑道:“妾身倒是真没想到这点,公子聪慧。”

    “全城百姓都知道她能在王八府胡作非为,可想而知其在赫敬定心中的地位,即便寻到了也不敢对她不敬。”

    宋希夷满脸黑线,手掌挡着焦发。

    “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找到!那火傀儡是个半成品,根本没做完,如今又坏了好几个部件,若是修不好,没人被新鲜玩意儿吸引来,咱店里的生意又得凉!”

    楚姬连连称是,揣了画像急匆匆地离开。

    雅室可凭栏远眺整个琅城,是绝佳的观察位置,宋希夷将自己刚作完的画挂在了通风处,轻嗅映照着画纸上尚未干透的墨香。

    画中战死的汗血宝马与折成了几段的兵戈一齐堆在了地上,已然被西北吹来的风沙遮挡住了大半,乌黑中偏生又掺杂了几滴如血的红墨,更为触目惊心。

    偏生右下角还有一株迎着朝阳的向日葵,叶片上还有几滴露珠,为这一片死寂平添了几分生机盎然。

    “生死不堪重意,多少英雄血迹。今古几人存,此恨谁能解得?”

    他右手执笔,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要题的词下半阙该怎样和,正值此时,一声少女的银铃般笑声传入耳中。

    “凄恻、凄恻。泪眼看花如墨。”

    宋希夷陡然一惊,竟见一根极细的丝线从头顶上悬了下来,正在他面前微微颤动,末端系着一个木制的齿轮,做工比较粗糙,想来是主人赶制的,毫不用心。

    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昂首一看——

    少女坐在了高啄的檐牙一角,两条纤细笔直的腿晃来晃去,嘴里还哼着“花好月圆”的调,头发有些乱、即将可以与鸟窝媲美。

    她身上的衣料倒是名贵,只是被搞得脏兮兮、破破烂烂,活似丐帮弟子。

    “都怪定子,这几日将我养得都作了,这破烂衣服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往日被杜若灌蝎子汤和痛殴时也没觉着,果然由奢入俭难……”

    女孩嘀嘀咕咕地扯着自己的衣角,一双眼被布条遮了起来,看不清长相,但其余的五官皆与画中人几乎一模一样!

    “你……你干什么?”

    宋希夷从未见过如此奇葩的女子,容貌清丽,一颦一笑皆如这天下间最美的艺术品,可是却丝毫不讲究,抱着酒葫芦猛灌,喝完便就着衣袖随意一擦。

    她歪了歪脑袋,笑嘻嘻地开口:“看不出来吗?我在钓鱼啊~”

    “钓鱼……用木头?”宋希夷更震惊了。

    美人的脑子都如此奇特?据平漪郡主水清澜也是个怪胎。

    这位奇女子正是江离无误了。

    她轻轻松松地收了傀儡丝,一条腿随意地蹬在了房顶上,毫无形象地拎着傀儡丝晃着齿轮,笑道:“我这不是已经钓到了嘛!”

    宋希夷,素宁宋氏的长子嫡孙,端王麾下心腹谋臣宋旻的宝贝儿子,和赫敬定有仇,水火不容,逮着机会就骂。

    这子还算聪明,脑子也灵光,时常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偏偏执意钻研傀儡,不肯继承家业做江天万里钱庄的掌柜,更厌恶子承父业当谋臣——

    在他看来,所谓谋臣和狗头军师毫无区别,纯粹的贬义、没出息。

    江离对此则相当不能理解。

    难道守着个只出不进的破铺面就算有出息、很褒义了?

    叛逆伙,不请自来。

    “听你想找我修好并完工火傀儡,一听到消息便急忙赶来,真是累死我了。”

    江离故作疲惫地捶了捶腰,那模样莫名有些搞笑,皱着眉摆出一张愁眉苦脸的面容则更可爱了。

    大山半跪在房顶上,面无表情:“……”

    明明是被他驮着跑的,还好意思喊累?

    她以前可没这么娇气。

    江离轻松一跃,正巧落在了宋希夷的身前,右手悠哉悠哉地托了一根旱烟管,煞有其事地在指间转了转——烟袋里面根本没东西!

    “手里不拿根能人的棍就是不自在。”

    宋希夷良久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还算客气地拱了拱手,行了一礼。

    “在下宋无,字希夷,见过离姑娘。既然姑娘开门见山,那在下也不多言,你开个价就是,只要我能掏的出,便绝不还价。”

    江离将被赫敬定一剑划毁的风之声给拆得七零八落,留了根最结实的空心铁管,做成了携带方便的伸缩旱烟.枪。

    她一甩旱烟.枪,后者便成了足有半人高的铁管,被她当作拐杖拄着探路。

    “修傀儡,简单,给我一柱香的时间便能完好如初,谈钱多伤感情,我免费给你修,只当交个朋友。”

    江离从案台上摸了个苹果,红唇微张咬下一口,又甜又脆的口感令她幸福地眯起了眼。

    宋希夷难掩激动之色,他本还因着这女孩与赫敬定之间的关系而对人抱有偏见,不料她如此大方豪爽,当即连忙凑近搓着手,不太好意思地道:“当真?那有劳姑……”

    “可这彩云间只靠一具傀儡方能运转,一旦有朝一日人们看腻了……哎,你会不会比最初还要糟糕?”

    眼前的女孩笑得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米牙,唇角的梨涡衬得整个人格外甜美娇俏,若不话,便是个十足的玲珑玉人儿。

    宋希夷浑身一僵,犹如亲眼见到了魔鬼。

    “离姑娘有何高见?”他虚心请教,并不以此为耻,“在下洗耳恭听。”

    江离了个响指,自袖内竟贴肤爬出了一条漆黑如墨的蛇,宋希夷倒吸了一口冷气,双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她坏笑着摸了摸蛇脑袋,道:“别怕,这只是个傀儡。”

    宋希夷这才敢心翼翼地迈进一步,细细查看之时才发现,这条“蛇”的确是用铜片一块一块地拼接在一处的死物。

    他松了一口气,转而赞叹不已:“离姑娘妙手,在下自愧不如。”

    “若是我能帮你,不断地制作新傀儡,彩云间岂不是就能越来越红火了么?”

    江离猛地拿蛇逼近了宋希夷,饶是后者知道是死物,还是被吓了一大跳,惹得她笑得一脸嫌弃,“不过我有条件。”

    宋希夷立即捂紧了荷包,警惕地问道:“你要多少钱?”

    江离嘴角一抽:“……”

    哪来的地主家傻儿子?

    “我这个人对钱不感兴趣,怎么会坑你呢?放心。”

    江离一本正经,直到她笑盈盈地用食指绕着颊庞的发丝时,宋希夷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一口价,我要彩云间的五成股份。”

    “一口?!”他险些将心里话“你咋不狮子大开口”给蹦出来,堪堪忍住,压着火气道:“离姑娘,我敬你是手艺人,别太过分。”

    “过分啊?好吧,彩云间不成,我去找什么白云间、黑云间,哪家都行,反正是我出力、掌柜的等着收钱便是。”

    江离一脸夸张的痛心疾首之色,委屈地对着手指,边走边喃喃道:“这么好的买卖不做,也太亏了吧……”

    宋希夷眉尖一抽,脱口而出:“等等!”

    江离登时收回了哒哒哒离去的步子,兴冲冲地回到原处,昂着脸笑道:“同意啦?”

    宋希夷面色几变,最终长叹一口气,满面愁苦地点了点头,道:“罢了,五成便五成,只是……你若制傀儡,材料的费用怕是要支出一大笔,如今的彩云间开销不起。”

    “要不然怎么活人都死脑筋呢,”江离轻笑,“十万两银子,你随便凑凑不就够了么?”

    “多少?十万!”宋希夷浑身发抖,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冷静下来,道:“离姑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银子可是那么好赚的东西么?”

    江离耸了耸肩:“七日之内,你按我的做,保准彩云间日进斗金。”

    宋希夷冷笑。

    一日赚一万多两?

    江天万里都没那么夸张!

    不可能,她绝对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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