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A+A-

    大祁并不推崇男尊女卑之风,许是太.祖.帝被偃师江家相助天下之故,受到傀儡本质上并无男女之分、而是由主人喜好装具某器官的影响,皇室的态度十分果断——

    一视同仁,实力为尊,谁强谁了算。

    大祁又不是没登基过女帝,只是少而已。

    江家正是一脉单传,族内后代无论男女皆被认可,得以修习天工巧之技,并继承祖上遗志与遗物。

    因此,大祁女子的地位比周边国的女子要高上不知多少,思想亦相对开放,江离则更是早熟。

    她自幼跟着毫无伦理观念的战傀杜若一同生活,无论是该知道的、还是不该知道的都早已被教了个遍,一清二楚。

    十岁便能制作出玩具傀儡,自然不能指望她是个什么天真纯洁的姑娘。

    然而吃过猪肉和见过猪跑是截然不同的层次,显然江离还没那么能耐,否则也不会当场愣住成了呆瓜。

    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很真实。

    “你身上……”赫敬定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开口,语调些许危险,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怒火,“有其他男人的气味。”

    带着甜腻的脂粉气,还有富家公子常熏的瑞麟香,遮盖了她原本的冷雪幽香。

    江离迷茫地歪了歪脑袋。

    鬼知道,许是宋希夷总在她身旁晃悠,缠着她要露一手傀儡道看看,不经意沾染上了?

    赫敬定手指微微用力,痛得江离嘶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又没资格介意此事。

    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良久才松开了手。

    他低声道:“我并非算囚你于此,只是有些话要讲。”

    江离立即恢复了冷静,权当方才接吻的人不是自己,微微昂了巧的下颚,道:“大费周折地做机关,只是为了句话,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语气完全不像开心的样子,脸皮笑肉不笑,看上去是个相当不好哄的美人。

    赫敬定不解释,更不哄,这些活人才做的举动于他而言过于遥远,他开门见山道:“彩云间的事,你插手了?”

    “你猜啊~”

    江离笑得呲牙咧嘴,偏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赫敬定既已断定了是她,问只是形式,不承认也没关系,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铁索的门锁上,道:“十日后大抵会有一场血战,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江离身形一顿,只是口上仍无所谓地笑着道:“所以?”

    赫敬定的琥珀双眸黯然了些许,片刻不曾言语,竟一言不发。

    他过很多仗,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害怕过,怕回不来,怕……见不到心上的那人。

    “你的玉佩还在我这。”

    赫敬定从怀中摸出螭龙佩,江离接过后握在掌心——毫无温度,竟如同是从常年处于黑暗潮湿环境下的木柜中取出的一般。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那样冰冷僵硬,手掌搭在姑娘的头顶揉了揉。

    “东西藏好了,日后别再被人偷去。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般好欺负,还肯将重要的东西还给你。”

    江离不自在地颔首嘟囔了一句:“明明是你欺负我……”

    “十日后的彩云间不安全,襄王破釜沉舟,端王亦有可能插手,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心。”

    赫敬定淡淡地开口,旋即开了门锁,与江离之间最后一道屏障也消失不见了。

    “慢走,不送。”

    越听越别扭,怎么好像交代遗言一样?

    分明是关心她,可这话得却十分欠扁,好似故意将她推远一般。

    江离笑眯眯地拿着螭龙佩抛了抛,掂量了一番,便摸着他的手,将东西塞了回去,不顾赫敬定微怔的神色,道:“好不容易有个能欺负的冤大头,我可不能放走了。”

    白皙温热的指节搭在冰凉的手中,玉佩连接了生与死、真实与虚幻的温度,从江离的指尖传递到了赫敬定的掌心。

    他看到了自己那截断掉的指,莫名一阵慌张,甚至想逃离此处。

    似乎已料到、却不敢接受什么事实。

    “我丢三落四的,玉佩便交给你了,日后还要时不时地视察你保管得如何呢。定子,好好活着,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江离第一次向人直白地示好,多少有些害羞,是以别了脸,不正面对着他,而是从破破烂烂的衣袖里取出一枚铜球。

    “那啥……便携版玄铁盾,用被你砍坏的风之声改造出的新玩意儿,按下凹槽便能还原原本大,本想塞枕头底下,但没找到你的卧房。”

    她一只手挠了挠耳背,另一只则一伸便将玄铁盾递到了赫敬定面前,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闲着没事做着玩的,猜你应该有用。王府里冷冷清清,哪像个过节的样子,我特意在盾上绑了个红丝带,还是蝴蝶结呢,算是给你的新年贺礼吧!”

    赫敬定的双眼从未如现在这般明亮过,唇角亦不受抑制地轻轻扬起,双手接过,捧了她的爪子,如同呵护着什么珍宝,轻声道谢。

    那心翼翼的温柔,和传闻中的不近人情丝毫不符。

    江离转身,大摇大摆地走着螃蟹步离开。

    他们,镇远王冷酷无情、残忍暴戾,为天子所重视,力守国土,必定是个铁血冷硬的汉子。

    有些姑娘就是喜欢这种禁.欲.的.性.感,幻想他是皇室贵胄,霸道地只对自己一人好,武力强大、权势滔天。

    可她们根本不认识真正的赫敬定。

    真正的定子……只是个被皇帝利用的战争兵器,不被珍视、体内未流一滴皇室的血,无欲无求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钱权于他眼中皆如粪土,不值一提。

    百姓们怕的、姑娘们爱的,只是他们幻想中那个被夸张虚构的镇远王,而非他本身。

    “定子,你还真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这是江离第二次他“傻”。

    她笑嘻嘻地眉飞色舞道:“醋包、胆还闷骚,分明做了好事却不肯接受他人的善意,害怕被抛弃、所以索性选择从不拥有么?”

    赫敬定面上不动声色,仍旧是一副孤傲而清冷的俊美面容,孤独地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屋内角落,落寞而死寂,如炉中被燃烧殆尽的香灰,寂寥、沉默,无人愿解。

    江离歪了歪脑袋,笑道:“好了,我走咯,有缘再会~”

    “阿离。”赫敬定兀的开口唤住她,道:“你过,自己做过一个完美的傀儡。”

    江离猛然停下了脚步,方才还笑吟吟的脸登时敛了所有表情,不冷不热地道:“怎么?”

    “为何旁人认为他是残次品?”赫敬定莫名其妙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江离挠了挠头。

    “我为他做右手的那天早上赖床没起来,被杜若成重伤,胳膊脱臼疼得厉害,一不心切断了他的指……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月影寒宵玉,没得补。”

    她纳闷地问:“你问这干什么?”

    赫敬定静静地凝视她片刻,良久露出了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轻声道:“我会保管好螭龙佩,放心。”

    江离看不到,在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道娇玲珑的背影时,男人的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了下来,仿佛一旦看不到她便会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来源和动力。

    “主……”他的喉咙僵硬地发出音节,大脑努力地搜寻和江离有关的一切记忆,可毫无收获,良久才麻木地完成了一个词语,“……人。”

    不死峰的山脚下,他醒来时只能看到苍茫的雪,和重逢那天一模一样。

    每个傀儡的颅内皆装有一个半拳大的银盒——玲珑,里面储存了所有的记忆和学会的知识。

    为了更方便主人.操纵、不会使傀儡失控暴走,更是减少不得已需重制傀儡的财物耗损,所有偃师都会在玲珑上装一个机关。

    清空一切,归零还原。

    他被恶意还原并强行驱逐过,那人不是江离,她大概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江离对“川穹”的恨令其甘愿自残双目,她又是个高傲自负、偏执狠厉的性子,若是让这疯丫头知道……

    “杜若。”赫敬定将这个名字缓缓地在唇齿中念了一遍,“是她。”

    与杜若如出一辙的厨房杀手——水清澜又成了江离的掌中老鼠,她怯怯地缩在墙角,可怜得像一坨肉团子,浅粉的裙装被她攥得皱皱巴巴。

    江离越靠越近,她不禁啜泣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江离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宋希夷眼瞅着人家好好的姑娘成了一副被恶徒凌.辱非礼的窘态,不禁对江离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今日卖出去多少啊?”江离举起铁棍作势要,水清澜登时被吓昏了过去,她这才拄了棍,懒洋洋地开口问道。

    宋希夷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通,道:“不多,只有十几个人买了外圈的坐席,统共加起来不过一千多两。”

    江离微微蹙了眉。

    这怎么够?

    最差的傀儡制作一个也得十几两材料费,能在傀儡戏大会展出的不要多么巧夺天工、栩栩如生,至少得上台面、拿得出手,一千两……能做出两个便已经是极限了。

    所谓的“大会”上只有两个傀儡,表演相声、你唱我和么?!

    丢不丢人?!

    原本还没觉得赫敬定手头多宽裕,如今一想,那满库房的奇珍异宝简直秒杀除皇帝外的所有人,难怪这么多姑娘偷偷迷恋他。

    合着还有这么个原因。

    宋希夷道:“端王素来不待见西北荒漠,很多人不信水姑娘会来琅城,再者……即便见了又如何,端王岂能同意将妹妹下嫁?他们不敢冒险将自己的积蓄孤注一掷。”

    “不敢?”江离蹲下了身,戳了戳水清澜娇嫩的脸蛋,笑嘻嘻地道:“我有法子让他们莽得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