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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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雀断了一条腿。

    如今是正午,江离正坐在雅室外晒太阳,水清澜将断腿的铜雀放在她掌心时,她的神情登时有了细的变化。

    “彩云间外可有何变故么?”江离问道。

    水清澜纳闷地撑着栏杆左看右看,回首摇了摇头。

    “无甚特别,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江离双手托着残破的铜雀,语调仍旧是平静:“这是我派去跟踪镇远王的傀儡铜雀。”

    除非遭遇突变,否则以铜雀的自保能力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水清澜睁大了眼睛,愕然道:“那他岂非凶险异常?唔……不对呀!你为何要令铜雀跟踪他?”

    江离身形一僵,不悦地昂起了下巴,“与你何干?”

    水清澜掩唇轻笑,桃花眼中尽是潋滟的魅色,“离妹妹倒是很在意镇远王啊……”

    江离一脸不爽地背过了身,在工具箱里寻了铁锤和楔子便开始修理铜雀。

    水清澜坏笑着关了门,去厨房偷东西吃,留下她一人闷闷不乐。

    “大山,他彩云间会有危险,可如今看来,分明是他自身难保。”

    江离喃喃自语,大山跪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只认真且仔细地记下她的每一个字,旋即迟钝且呆呆地点了点头。

    “要先将彩云间做大,才能有银子,否则寸步难行,总不能一路讨饭到京都杀皇帝吧?”

    她郁闷地放下了铁锤,一根手指点在铜雀的脑袋上揉了揉。

    “我……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

    大山换了单膝跪地的姿势,拳头狠狠地砸在地面。

    “我知道,你会为我扫除一切障碍。”江离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可终究防不胜防,世间突如其来的意外太多了。”

    赫敬定正是这意外中最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江离坐在大山对面,双手托了腮,白嫩的脸上有几分黯然,“他大概……不需要我救,也不会死的。”

    自封王后的五年来,大大的战役不下百场,他皆毫发无伤地回了府,此番必然也会安然无恙。

    “应该吧……”她摸了摸铜雀的一对翅膀,猛然抬手放它远去,“继续盯着,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铜雀“啾”了一声,绕着江离的头顶飞了三圈,才离开了雅室。

    寂静的雅室内,良久才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

    “若是生死关头,我会放弃他么?”

    没人知道,连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傀儡戏大会始于酉时,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流水似的挤进彩云间。

    初入楼内,映目便是几盏莹绿的灯笼,如夏日的萤火虫,有细心的宾客发现那灯笼竟是用铁片做成了双鱼首尾相衔的轮廓,如太极阴阳,中坠一颗灯芯,在幽暗的环境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彩云间内并不灯火辉煌,反而有些阴暗,然而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相反,烧热了的地.龙将空气中弥漫的一点沉香晕散了,只觉沁人心脾。

    昂首可见正对面的二楼有个半人高的玉台,上面摞着一块约有二尺宽的铁圆盘——

    共分为上中下三层,只有站在一旁才能看见这圆盘的每一层都有着或大或的凸起,紧挨着还钉着注了隶书的木片。

    众人在门口便从伙计的手里领了自己的座位牌,依次跪坐于席,却见面前的桌几上竟空无一物,连茶水都没有。

    几个外层宾客不悦道:“我们花了近百两雪花银,虽比不得内层的大人们一掷千金,可是连杯茶都不上,是什么意思?”

    宋希夷坐在二楼的帷幕后喝着茶,优哉游哉地自言自语:“擎等着吃,也不看看这彩云间花了爷多少银子才改造好,哪还有闲钱。”

    这场大会本该由他出面,可烧焦的额发实在是太过扎眼,宋希夷丢不起那个人,左右明面上的老板是楚姬,便由了美人儿去。

    楚姬笑吟吟地自暗中缓步而出,在一楼的正中央朝诸位宾客行了一个万福,媚声道:“诸位客官莫急,妾身如何会做此等怠慢之事?”

    她拍了拍掌,早已在铁圆盘前静候多时的伙计便干催果断地按下了圆盘正中央的凹槽——

    整个彩云间的四面八方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掺杂着齿轮相扣转动的金属交互声,以及各种机关被丝线牵引而不断运作的咔嚓声。

    众人大惊环视,表面上却看不到彩云间发生了丝毫变化,只有内里在不断的改变。

    两百名宾客面前的桌面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道裂缝,正中而始,自两面扩大,最终呈出了两个空杯子上来,裂缝旋即合并,几乎看不到丝毫缝隙。

    桌几两侧的暗槽开启,青铜制成的机关手持了酒壶与茶壶,不偏不倚地倒入了两个空杯中,一滴也不曾溢出来。

    宾客们无一例外地大声赞叹:“奇了!真是奇了!”

    楚姬深知此次的主角并非是自己,便笑意吟吟地默然退场。

    刹那间,所有的灯烛皆灭了,本便阴暗的彩云间如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从逐渐清晰的呼吸声,再到正中央逐渐亮起的萤光,最终到烛火全部重新亮起时的年轻女子身上。

    那双眸子格外惑人,她只静静地站着便似有万种风情,可惜只露了上半张脸,下半张则被一片轻纱遮住,看不真切。

    长发一部分盘成了云髻,垂在胸、背的部分则悉数编成了辫儿,末梢还系着可爱的银铃,风穿过入门玄关处的回廊,铃声清脆响亮,将人的心洗涤得无比澄澈。

    双腿纤细而笔直,未被广袖挡住的部分皮肤无处不细腻生动,几乎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美丽无瑕。

    “这……这是傀儡?”宾客们看傻了眼,皆不敢置信,有的甚至狠狠地窃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飚出了泪花才作罢,喃喃道:“栩栩如生啊!”

    伙计见时机已到,依次按下了铁圆盘三层的凸起,将宾客桌上的茶和酒换成了各色菜肴——虽不名贵,却格外精致爽口,色泽鲜亮,令人足以食指大动。

    宋希夷斜依在贵妃榻上,格外悠闲地量着下方的场景。

    江离,这演的叫《睽违》。

    是江寥和万里霜的故事。

    被满门抄斩的江家旧主——江寥,被当今陛下所忌讳,少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十二年已过,便少有人还记得他。

    但万里霜的名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长相很普通,哪怕混有些许西域人的血统也不出色,却唯独一双眼睛极为清澈,似乎藏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人们没见过万里霜的相貌,即便见过也会顷刻间抛之脑后。

    台下无一人出声,他们皆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悲欢离合。

    少女十五岁及笄时便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与带着一个仆人偷摸离家出走却被山匪绑架的少年偶然间相识。

    少年自幼便被禁锢在家,昂首唯能看见四角的天,被冠以天才之名,却终究只是个向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孩子。

    她如同自由的风,少年的心被拴在了风筝上,与她一同看了这世间大好美景,有极北的苍茫雪原,南端的碧波沧海,西域的漫漫黄沙,几乎每一处皆有他们留下的足迹。

    他所出生的世家大族中任何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创造力皆不敌他们在一起时少年的奇幻遐思。

    少年首创了“风之声”送予心爱的姑娘,他无条件支持爱人去完成自己的梦想、逐渐扬名立万,哪怕与全族反对的长辈们翻脸、甚至以脱离宗族放弃继承家主之位为威胁,也要娶到她。

    二十二岁,她却难产而死,甚至未曾见到自己刚出世的孩儿一面。

    二十四岁,他的心已然随着挚爱共赴黄泉,□□只是晚离开了五年。

    傀儡们的演出活灵活现,不少情感丰富的宾客甚至在偷偷拭泪,若非水清澜身旁围着一堆贪慕其美色的男人,她必然会不计形象地嚎啕大哭。

    这个年纪的姑娘,最是容易被那些儿女情长所喜怒哀乐。

    丧妻后,男人日日醉心于傀儡之技,终让他做成了寄托对亡妻思念之情的傀儡——

    水清澜睁大了美目,惊讶地看着正中央的“傀儡”变成了江离!

    怪不得找不到她人!

    “宋希夷那扣门货,省银子做彩云间大堂内的机关,害得我只能缩减了傀儡的数量,自己上。”

    江离愤愤不满地无声吐槽,演戏却是毫不含糊,仗着自己是个漂亮的盲女,将不能代替活人的傀儡演得绘声绘色,一副“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死物”架势,双目无神至极。

    即将谢幕之际,江家已然被抄,漫天飞舞的红绸作火光,男傀儡抚琴冲她微笑,要江离将孩子带走时,铜雀回来了。

    成了一坨勉强还能摸得出是它的废铜。

    江离的身形猛地一颤,铜雀发出了它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场所有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宋希夷猛地掀开了帷幕,水清澜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铜雀彻底“死”在了江离的掌心。

    这意味着赫敬定那边已然遭受到了无法想象的重创,大概毫无反击之力。

    “怎么回事啊?”有些宾客抱怨道,尤其是内层的人最为不满,“大过年的,好好的心情全都被破坏了!”

    江离双手捧着铜雀的“尸体”,面纱后的唇瓣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定子?”

    琅城曾为乱军盘桓之地,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全靠的是他身先士卒、一战不落地下的安宁。

    百姓们敬他,然而更多的是怕他、编排他、处心竭虑地巴结他。

    没有人爱他。

    寅时出征力克叛军,走得悄无声息,城中无人知晓,大胜时亦平静地回府,似乎毫不奢求任何人的在乎与支持。

    他在外视死如归、以自己的血肉和生命护着琅城的所有人,将危险与不安悉数挡在城外,方能有城中人这般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观戏之乐。

    城中是糜烂与虚伪的生,城外是干净而真实的死。

    江离兀的笑了,竟如朝霞般灿烂夺目,明丽而澄澈。

    她一把扯下自己的面纱,几个轻身跃步便冲到了彩云间外,和一直在外守候的大山毫不犹豫地向城外冲去。

    二楼的宋希夷和一楼内层的水清澜一齐惊声道:

    “离姑娘!”

    “离妹妹!”

    宾客们这才恍然意识到,夺门而出的正是他们当中不少人梦寐以求得以一见的奇女子,纷纷扼腕痛惜——

    “还没来得及看到美人的相貌!”

    “哎呀怎么就走了?”

    “可惜啊、可惜啊……”

    水清澜愣愣地量着身旁的人们。

    他们叹息的是与一赏美貌失之交臂,痛恨的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却无一人关心在外濒死的镇远王。

    这便是赫敬定护着的百姓。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采桑子·重阳》伟大领袖mao爷爷

    “江天万里”=w=父母爱情